風中傳奇(七):玉辰珠篇——我的皇叔澹台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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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叫澹台辰珠,是東桑國的女帝。

    澹台一族的女兒家,出生時都有自己的異像,故而被視作天選的帝王。比如我母親澹台月,眉間天生月印,且能隨潮汐漲落而盈虧隱現。

    我出生時,則口含龍珠,故而以辰珠為名。我一直以此為傲,仿佛自己就是那滄海裏的一顆寶珠子,女媧補天時用的彩玉石。

    玉辰珠則是我在千語山學藝,以及後來行走江湖之時用的化名。

    那時,在千語山,不論比文還是鬥武,登上擂台,都要報上自己的來曆與名號,比如,那位長期盤踞文武擂台霸主之位的蕭師兄,開口就會說——“北辰雍州蕭燕樓”。

    雖然北辰早已無國,蕭家也早已沒落,可是,他這樣一說,大家都知道,他就是曾經的北辰大族蕭家的破落子弟。

    然而,我總不可能開口就說——“東桑牙城澹台辰珠”,在東桑,澹台是國姓,人家一聽,就知道我是桑國皇族。而桑國皇族的子弟,單薄得可憐,幾個推測,便能猜出我的身份來,多有不便。

    所以,我通常隻說,東桑玉辰珠。以玉為姓,取的是我皇叔澹台玉之名。

    一來,圖個隱藏身份的方便,二來,表達我對那位妖人的仰慕之情。

    是的,沒錯,在我眼裏,我的皇叔就是個妖人,偏偏,我又對這樣一個妖孽產生了情愫,且不管他,是不是違背倫常。

    澹台家的男子,容貌姿色,比女子更盛,完美近妖,但體弱早夭。曆代男兒,似乎找不出一個活過三十歲的。而我的皇叔,卻是個逃脫了詛咒,衝破了魔障的異數。

    甚至比牙城出東海三十裏的萊山霄雲古殿中,那位澹台家的長壽高祖,被稱為東桑之魂的無上國師,來得更甚。無上國師雖然高壽,但華發枯顏,反正,我自小見著他,就是一位老樹根皺樹皮般的老爺爺。

    而我皇叔,則是一副不老的少年容顏。三十幾歲的男子,肌膚光澤如絲緞,目光清澈如醴泉,甚至連性子,亦如毛頭小子般,喜怒無常,妖妖嬈嬈。真不知,他攝政這麽多年,在朝堂上,是如何鎮住那些成精的老狐狸的。

    其實,容顏不老的男子,在神州大陸,我也見過幾個。比如雲都城裏的賀蘭阿狐兒,亦是個中年俊顏的。按說,西北的常年風沙催人易老,可是,刮在別人臉上,是刀刻滄桑,到了他那裏,卻沉澱為成熟韻致。待在他身邊,跟他說幾句話,你都仿佛能聞到醇酒散發的醉人味道。

    可是我的皇叔,卻不一樣,時光不是如斧頭刀子般鐫刻他,亦或釀酒般醞釀他,而是,根本就遺忘了他。所以,我說他是得道的妖。

    再說我對他的情愫。

    母親生我時,便是難產,逼著太醫保小棄大,給了我生命。我的君父,也去得早。

    也就是說,我生來就繼位,皇叔一邊朝堂攝政,一邊將我從繈褓嬰兒撫養長大。自小,我就見著天底下最美的少年,又當爹又當娘的,將我當寶。等到豆蔻初成,情竇初開之時,除了他,還有誰,能夠入得了我的法眼?

    我的性子也是直,在他三十五歲生辰時,我直接把十五歲的自己打包成禮物,往他床榻上送。

    結果把他給嚇壞了,直接把我送到千語山,讓我潛心學習文治武功,說是不出清音閣,就不準回牙城。

    皇叔以為,這樣就可以嚇退我,或者,可以讓我在漫長而痛苦的學業中,淡忘這種一時發熱的少女心。

    因為,入千語山的弟子,不論貴族與平民,但凡想進清音閣學習的,必須闖過長老陣的十二道考核,而想從清音閣學成下山的,又必須在文武擂台上打敗一眾師兄弟,成為前三名的佼佼者。

    當年,我母親,從入山門到學成下山,花了四年半,曦朝那位昭寧公主,亦花了五年,這是四國間最快的記錄。不過,這是萬裏挑一,更多的,是十年八載,半生苦讀,經年修行,甚至還有些永遠都下不了山的白頭書生,愚鈍武士。皇叔估計,以我的懶散,等到學成之時,恐怕也是猴年馬月了。

    然而,他顯然低估了我澹台家女兒的能耐,三年,短短三年,我已經可以如母親那般,長劍揮舞,在銘生石上,刻下我的大名,然後,瀟灑下山。

    回到牙城,讓他最氣惱的是,他發現,我更喜歡他了,隔三差五,直直地表白,然後,變成花樣地,往他身上沾。

    於是,他再一次地,將我攆出牙城,說是,再出去長三年見識,回來他就讓我親政。

    其實,他越是趕我走,我心裏越是有譜,他是怕了,怕他自己招架不住,終將遂了我的心意,亂了倫常。

    他的侍妾成群,卻沒有一個正牌的王妃,膝下也沒有個一兒半女。因為,這麽多年,他就沒有尋到過一個,能夠讓他心甘情願地娶做正妻的女子,也沒有想過,要哪個女子,給他生兒育女,延續香火。

    牙城人說他,生性涼薄,隻愛權勢,而我,卻寧願將這涼薄理解為,是他憐惜我,不願用妻兒對我的皇位,帶來更多的隱患與威脅。

    後來才知道,我們,我與所有牙城人,都大錯特錯。

    在那個真相揭曉之前,且說當年,我無奈地再一次闊別家鄉,在神州大陸上浪蕩——當時,皇叔給我兩個選擇,要麽隨船隊出海,去番外海國,要麽往西去,走遍神州大陸。我覺得,雙腳踏在陸地上,總是要踏實些,便選擇了後者。

    那三年裏,繁華曦京,蒼涼雍州,西淩草原,甚至,西北之角,那座白玉黃金雲都城,我都一一踏遍。

    尤其是,我在雲都城,見著那位賀蘭夫人,她竟是皇叔的舊識,聽她說皇叔的舊事,說我皇叔年少時,如何費盡心思追求她。

    她一番巧笑倩盼,輕描淡述,看淡了往事,如放走指縫間的輕煙。

    卻將我的心湖,從此攪亂,將我的信念,徹底摧毀。怪不得,皇叔那些侍妾,怎麽看,都像一個模子裏印出來的,如今看來,那個模子,原來在這裏。

    或是那眉眼幾分韻,或是那唇角幾分俏,或是那身段幾分妖嬈……然而,統統加起來,卻不及眼前這位賀蘭夫人萬分之一。

    不娶正妻,不生孩兒,原來,他的心中,一直都放不下的,是這樣一抹白雲。

    我懷著一種莫名的忐忑不安,回到牙城去。

    賀蘭夫人不僅與我講了那些風花雪月的往事,還說了一些無心之語,比如,她說,我長得跟我的母親一點也不像;又比如,她說,她初見我皇叔時,他是個說話頓喘,走路歇氣的病弱少年,未曾想到,竟能衝破命數,體強身健,天顏不老,也是幸事。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因為,我的長相,跟君父也不怎麽像。即不體母,又不肖父,那我像誰?我感到,有種無比的恐慌。再則,皇叔的壽命與天顏,會不會是與魔鬼的交換?

    果然,一切的真相,都已經在牙城,等著我,等著將我沒頂毀滅。

    先是那個與我年紀相仿,自小在我的欺壓中長大的女伴,君父家裏送進宮來,叫如意的妮子,去曦京走了一圈,就搖身變成了曦朝皇帝的妹妹,引狼入室,帶著曦朝的軍隊,沿江而下,圍住牙城海港,然後,在朝堂百官麵前,拿出一份契合她生辰年月的曦宮彤史,證明著曦朝熙帝與我母親的露水姻緣,再將她的眉心一點朱,擦了一遍又一遍,卻擦不掉那個半月印。

    也就是說,她才是血統純正的東桑女皇,且父親還是曦朝的熙帝陛下。而我,是君父厭惡母親腹中不是他的孩兒,狸貓換太子,也不知從哪裏找來的一個野種冒牌貨!

    然後,曦軍圍城,說是母親生前與曦朝先帝協定的二十年平安盟約已至期限,如今,大曦朝欲取牙城,開海外商貿。澹台一族,如果出降,尚可依舊做治理東南一隅的桑侯。

    於是,我的皇叔澹台玉,領著牙城貴族們,齊齊出城,白衣請降,心甘情願做了曦朝的桑侯,將牙城變成了大曦朝的門戶港口。整個交接過程,連一兵一卒都未動,一條性命都無傷。

    出降前,皇叔來看我,他說,他一直都在等這一天。

    他先是與我解釋,桑國人擅長的不是征戰,而是貿易通商,最在意的,不是誰坐在金鑾殿上,而是平常百姓家的平安。所以,俯首臣服,大勢所趨,亦能保百姓安康。

    一陣沉默後,他終是與我說了實話,他說,他自小體弱多病,也無甚生的樂趣,自小便被告知活不過三十歲的人,能有多少生趣?可自從去曦京,見著那個白雲似的人兒,他就不想死了,想要活得長久,即便不能求得同心共首,能在同一片天空土地中活著,也是好的。

    於是,他悄悄去了萊山宵雲殿,求無上國師替他續命。國師說,澹台一族的男子壽命,關係東桑一國的國運。盛年早逝,換的是國祚綿長。反之,用一國之運,亦可換一人之命。

    他一意孤行,隻求國師幫他如願。如今,他已經享有壽命與天顏,現在,到了用國運來交換的時候了。

    說完,轉身出殿,白衣似雪,容顏更甚雪。

    我就坐在皇宮的大殿裏,看著他頭也不回的堅決背影,呆呆地想著這些荒唐事。想起在雲都城裏,賀蘭夫人說,她年少時,也曾有滿腔抱負,要天下一統,四海一家,開一個太平盛世,隻是,天命短暫,人力有限,這天下太平,怕是要耗上幾代人的心力。

    原來,我的皇叔,到這個時候,都沒有與我說實話。他的出降,不僅是為百姓安康,亦不是與天換壽顏,而是,為愛而慮,為了天邊白雲的夙願。

    這樣的癡心,我成全他。可是,誰又來成全我,成全我的尊嚴,我的真心?

    於是,趁他們出城交接之際,我將整個皇宮,給點燃了,綿延宮殿,遂成火海,同時,也將自己,葬在了裏麵。

    滄海遺珠亦有淚,百年宮室盡成灰。(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