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1曾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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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呼了一口氣,周唯補充道:“我沒有窺探你生活隱私的意思,我隻是忽然覺得咱們以後多的是朝夕相對,咱們對彼此知根知底,才好避免因為無知地戳中對方的痛點。當然這是我自己的看法,若然你認為不好,那隨你。”

    這幾年以來我把那件幾乎震碎我所有認知的事死死捂在潮濕的心底,從來不敢輕易示人也不敢暴露在陽光底下攤曬,久而久之我以為我已忘得差不多,我終於可以從那一場灰蒙蒙的陰暗中抽離出來,朝著生活的康莊大道生機盎然地前行,然而這一刻我意識到我錯了。

    事實證明越是深埋不放,它越是在我心口發酵醞釀著無窮的氣泡,隻等有個適時的機會破土而出,成為插入我心口的尖刀。

    或是常人總與自私相隨,而我亦然如此,我迫切需要一個情緒出口,可以讓我暫時舒緩那個陰影對我的覆蓋。

    一屁股坐在地板上,我垂下眉眼,聲輕如燕:“我曾經有個妹妹,叫劉多惠。”

    語氣淺皺,周唯低低嘀咕著:“曾經?”

    兩隻手鉤抓在一起彼此依附著給我支撐,我繼續說:“劉多惠跟我相差三歲,她從小到大就與我的性格相差很大,我是那種比較彪悍不怕事的,而劉多惠一直很柔弱很乖,也正是因為她這種性格特點,她很依賴我。讀初中的時候,中學離我家裏遠了些,隻能騎車去,而我家就一輛矮一點的女式單車,我初三的時候劉多惠初一,每天我載她從學校到家,再從家裏到學校,劉多惠對我的依賴更濃,以至於我初中畢業,被我媽大包大攬著安排去茂名市那邊讀中專,劉多惠在家裏哭了很多天,她舍不得我。”

    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淚,它探出頭來看這個蒼茫世界的同時,也把我的視線衝刷到模糊,我把右手蜷縮成團塞進嘴裏來止住抽泣,再說:“我讀的中專,是封閉式的,管理很嚴,不能隨隨便便出去,那時候電話通訊也少,都是寫信。劉多惠那時候就每隔一個星期給我寫一封信,說她很想我,想我載她去附近的農科市場買點金銀草什麽的,她事無大小總愛與我說,可我這邊比較難弄到郵票,我一般是一個月兩個月回她一封,我總是卡著克重寫滿三張紙,我與劉多惠就這樣樂此不彼……咳咳….”

    周唯手放在我肩膀上輕拍,他沉聲寬慰我:“你慢慢說。”

    連嗆幾聲,我苦笑著說:“在我的中專之旅結束前夕,學校方透露我們那批學平麵的會被分配到深圳,我當時一個沒見過世麵的縣城妞高興到不行,我馬上把這事給劉多惠說了,她當時已經在讀高一,我開心地說讓她好好讀書,將來考到深圳讀大學,那樣我就可以照顧她。劉多惠給我回了最後一封信,她說讓我好好準備畢業的事,這段時間她先不打擾我。我…..我就聽了她的。”

    用手抹了抹被淚水充溢著的眼窩,我肩膀抖得厲害:“搞完了畢業典禮,那天學校開始給放行,我跟同學出去逛街,拿著省吃儉用的錢我給劉多惠買了她最喜歡吃的蛋卷,我迫不及待想要告訴她,我就打了家裏的電話。電話是我媽,嗯叫她黃芳吧媽那個稱呼我覺得她不太配。電話是黃芳接的,我要找劉多惠她半天才把人給我找來,我當時用的是小賣部公共電話,我那陣看著上麵不斷跳費,內心很焦灼,還在抱怨劉多惠現在怎麽那麽墨跡了,後麵,劉多惠還是沒接上我電話,而是黃芳告訴我,劉多惠她病了,還挺嚴重。”

    “我抱著的蛋卷,與我給劉多惠買的小熊拖鞋,一並滑落在地,支離破碎。扔下宿舍裏我的被鋪衣服等等林林總總的生活雜物,我把那包蛋卷和拖鞋塞進背包裏以最快的速度跑去買票坐車回家,我終於見到了已經瘦骨嶙峋的劉多惠。她很虛弱了,她嘴巴幹裂著有紅血絲透出來,她的聲音也不複以前那般清亮,仿佛是被什麽噎著卡著,很沙很沉。她最喜歡吃的蛋卷,她已經吃不下了,她喜歡的小熊拖鞋也無法激起她的熱情,她完全像一個遲暮老人般全無生氣,我看著很害怕,也很驚慌。我讓我家裏人趕緊帶她去醫院看病,我還說我可以馬上出去打工掙錢來給劉多惠醫治。在家那些天,我要麽把劉多惠扶著坐在單車上推她出去呼吸新鮮空氣,要麽就跑去附近的製衣廠看看有沒有需要人手的,我那麽努力,想要讓她活下來。”

    用力地擠著鼻子狠搓著,我把那些不斷橫行著的辣澀壓著:“可是,我的努力總是無力。劉多惠的情況越來越嚴重,她氣若遊絲似乎隨時都能走掉,我再也樂觀不起來,我知道以她的狀況她撐不到等我工作等我掙很多很多錢的那天,我求著黃芳,求她拿出家裏所有積蓄來救救劉多惠,等劉多惠病好,我就會努力掙錢給她的。黃芳當時不拒絕,也不表態說可以,第二天下午她開始收拾東西,說要帶劉多惠出門。我一直記得我們一家人坐著大巴車出遠門那天,下了很大雨,烏黑黑的天連綿成片,踏著這連綿大雨我們最後抵達的地方不是醫院,卻是一個遊客還算鼎盛的庵堂。”

    一口氣說話太多,我氣息短促著停了停,連促呼吸好幾聲:“我莫名其妙,黃芳卻說劉多惠說不定是沾到了什麽不好的東西,過幾天她帶劉多惠到庵堂裏做祈福,做完劉多惠就能好起來。縱使是我這般不迷信的人,在麵對著無力挽回的狂瀾,我竟也可悲地把希望寄與虛無縹緲的神。可是神,它救不了我的劉多惠,它也救不回醜陋的人心。黃芳和我哥劉多明,他們把劉多惠扶到庵堂最裏牆外的小山丘上,他們給奄奄一息的劉多惠蒙上一塊黑布,黃芳還好意思哭著讓劉多惠下輩子投胎,一定要投到個有錢人家去享福,我這才明白過來她是想把劉多惠拋下。我瘋裏似的想要製止他們,我不願讓劉多惠最後這一程走得那麽孤苦伶仃,可是黃芳和劉多明這兩個人渣,他們兩邊鉗製著我把我往回拽,最後把我塞進一輛破麵包裏。”

    “他們兩母子牽製住我,車飛馳著離那個人聲鼎沸的庵堂越遠時,黃芳仍然哭得動情對我說,家裏沒錢給劉多惠醫治,把她放在庵堂邊上,指不定庵堂裏麵有人大發善心把劉多惠撿回去,讓劉多惠待在那種肅靜的地方可以走得更安詳什麽的,可以給劉多惠超度著讓她下次投胎投好點,能有點福氣。她說這是算命的人教她的,這樣對劉多惠最好。她要拋棄自己生病的女兒,借口足夠冠冕堂皇,我無法原諒她。”

    氣息急促著我差點又要被嗆住,我停頓了連換幾口氣,抬了抬眼簾,眼神在陽台上那些嫩綠的植物間渙散成一片,我咬著牙:“我被他們關在家裏關了五天,等我恢複自由我按照記憶大費周章地回到那個尼姑庵,再也不見劉多惠的蹤影。那段時間我食不果腹,在庵堂四處打聽,可是那裏遊人居多,來來去去的人一天一茬,根本沒人知道。我在那裏呆了大半個月,一無所獲。後來我終於放棄,我終於接受庵堂管飯阿姨的說法,已經沒有生機的劉多惠,她去了她該去的地方。我沒有回家,到處遊蕩著撿了幾個月的紙皮礦泉水瓶,也到附近工場打短工,湊了幾百塊孤身一人來到深圳。時間推移半年,當我已經慢慢的在一個紙箱廠穩定下來,當我在讓人疲憊到想要掙脫的流水線上吃透苦頭,當我揣著來之不易的錢,我忽然想要慢慢理解黃芳,理解她的貧窮,理解她因為沒錢而不得不作出的冷血抉擇,我開始把自己掙的舍不得花的錢寄給她,我那時候掙得少,前前後後給了她六七千吧。但是很快,她做的一件讓我從此恨透她的事。”

    或是怕打斷我倒豆子般的訴說,周唯他並沒有插嘴,他靜默著遞給我個鼓勵我繼續往下說的眼神。

    而話匣子徹底打開的我,即使沒有來自旁人的支撐,我仍然是磨牙鑿齒著:“她沒錢給劉多惠治病,卻有錢給劉多明娶媳婦!劉多惠死後不過是一年,她竟然能拿出6萬塊給劉多明做老婆本,給彩禮和擺酒席!她沒錢給女兒治病,卻有錢給兒子娶老婆!在她看來,女兒的命竟比不上兒子的婚事重要!這樣一來,她當初在我麵前落下的眼淚,就成了貓哭老鼠假慈悲,就成了一場作秀。再則,劉多惠走了不過一年,作為狠心拋下劉多惠切斷劉多惠所有求生機會的人,她已然開始了新生活,她給兒子娶媳婦生孫子,含飴弄孫,可是劉多惠的人生,卻止步在最青春的年華裏。她走的時候,還沒家人陪伴,在一個陌生的山頭孤苦伶仃。”

    拳頭捏起再鬆開,我用手全力去搓散奔流不止的熱淚:“我恨黃芳,恨劉多明,甚至恨透我那個妻管嚴爸,我恨他們,恨出一個坑來。可我也恨我自己,我恨自己的無能恨自己的無力,我更恨不得自己比劉多惠更大一點,我時常在想如果我比劉多惠大很多,我很早出來工作我有自己的積蓄我有能力,我就有可能改變這一個狀況。可是啊,遺憾它從來才不管我踏馬的到底有多難過,它會一直根植在我的身體裏與我形影不離,它盤踞著成為我的一部分,它侵蝕著吞噬著我的血肉,它讓我橫生出更多的不安全感,也激起我對錢的欲.望。這幾年我除了錢還是錢,我都開始有點不知道自己的初衷,到底是什麽了。”

    環住我肩膀,周唯徑直把我團入懷裏,他的手放在我肩膀上不緊不慢地拍著:“劉多安,乖。”

    他這簡單幾字有著神奇的力量,居然像是把我仿佛在風雨中搖曳的靈魂滌蕩過一遍,我壓在心頭的大石仍然存在著,卻因為有他的支撐而鬆懈了一大半。

    這是我很久以來,第一次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

    把下巴擱在周唯的肩膀上,我輕聲說:“謝謝你聽我囉囉嗦嗦那麽一大堆。”

    “不用那麽客氣。能聽你那麽毫無遮掩的訴說你曾經的生活際遇,是我的榮幸。”

    忽然變得很會聊天,周唯更是體貼的托住我腰往上提了提,說:“地上涼灰塵多,劉多安咱們回大廳。”

    晨曦還沒能穿透一切阻滯到達室內,大廳裏仍被朦朧籠罩著,這就像是給周唯的輪廓鍍上一層霧氣,讓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不過他的聲音倒是分外清晰,他說:“劉多安,你現在還有心情聽我的經曆嗎?如果沒有,那暫時擱置,下次我再與你說。”

    一下子從記憶裏穿梭那麽久,我確實疲憊到不行,可我想要知道探聽周唯內心的渴望淩駕在疲憊之上。而他現在總是鮮少認真,我真不知道錯過了這個時機,我以後還需要等待多久才能直觸他的心。

    我連忙應他:“就現在說。”

    倒沒有忸怩作態,更沒有插科打諢,周唯沉著嗓子:“在碰到你之前,我的生活很簡單,一切循規蹈矩,比較純粹。”

    他這話我信。

    盡管我與他認識之初,他確實有隔著網絡與我互撩,但他當時那個撩與現在相比,簡直是小學生和博士生的差別。

    想想他那年純淨得像農夫山泉般的眼神,我更對他這番話深信不疑。

    同樣的為了不打斷他思路,我淺嗯一聲:“你說,我聽著。”

    周唯的聲音更沉:“雖然我從小到大沒為錢發過愁,但我自小受到的教育很苛刻。我爸是一個略顯刻板卻很純粹的人,他怕我學壞,鮮少讓我與同樣家境的同齡人玩耍,也努力管製著不讓我沾惹那些不好的風氣。可以說,在我25歲以前的那些時光裏,我一直被過度保護,不知社會複雜人心叵測。”

    手橫插著穿梭在我的發間,周唯語速慢了很多:“正是因為二十多年一直過得分外寡淡,那天晚上在網上碰到你,你的熱情和奔放,很快把我擊敗,我一下子對你生出很多想象來。後來約見麵,我看你長得還挺漂亮,那些在網上聊得火熱的熱情,瞬間轉移到現實中來。”

    額他不是說要告訴我他這兩年的經曆嗎,這都扯到哪裏去了?

    盡管我還挺樂意聽他剖析他遇到我前後的心路曆程,可我更對他似乎諱莫如深的那兩年有興趣,而我見他狀態還行,我也就自然而然的有那句說那句:“咋鋪墊那麽多嘞?”

    手掌攤開蓋在我的頭頂上,周唯重重揉了揉,有些寂寥:“我是先說點輕鬆的緩和氣氛,也給自己點緩衝的時間。”

    循著他這話我看向他的眼睛,我發現隻要我用盡全力去凝視,我還是可以發現他的眼眸裏,分明是生生不息的蒼涼。他似乎是在與什麽拉鋸著較量著。

    我忽然有些不忍:“如果你暫時不知從何說起,那就下次吧。”

    搖頭,周唯淡淡道:“那不行。是我提議開誠布公,我總不能聽完你的分享,自己就當縮頭烏龜。”

    停了停,他把手抽下來蜷縮成團,他埋著臉盯著拳眼看:“劉多安,我能不能不說詳細的過程,就大概簡述下讓你知道?”

    我想想我時隔六年之久,卻仍然不能很好從中抽身,我更能理解周唯與捆綁作鬥爭的不易,我點頭:“可以,隨你。”

    不急著把頭抬起,周唯說:“我爸去世了。我沒能趕上見他最後一麵。他是去世了三個多小時,才被人發現的。他臨終前,孤零零的,身邊一個人也沒有。”

    他的聲調輕得像一片浮雲,卻重若千斤砸在我的心口,感同身受讓我從他這隻言片語中摸到他難過的脈絡。

    旁人安慰的言辭再好,也無法抵消真實傷痛帶來的打磨,我深諳此道,隻能無力扶住他肩膀。

    周唯對我卻有回應,他順勢靠過來把我當成支撐,他再緩緩說:“然後,我爸去世還沒到一個月,我媽,不不不,我該跟你學著點,我該叫她毛潔瓊比較自在。毛潔瓊,在那個把她寵了二十多年對她有求必應包容她的無法無天的男人去世不過26天裏,改嫁了。”

    縱然周唯全是用輕描淡寫的口吻勾勒成這些詞句,卻猶如千斤重錘把空氣砸得四分五裂,直聽得我一陣陣難受。

    我實在說不出每個人都有權利重新開始這種話。

    毛潔瓊的薄情,讓我一個旁人聽著都瞠目結舌,更何況周唯。

    隻管抓住他的手,我權衡再三正要說點什麽,周唯的手卻像藤蔓般纏繞住我的脖子攀附過來,他的下巴一下子擱在我的肩膀上,他完美錯開與我的四目相對後,他把每個字都咬得像是拿著刀子削下來那般的重:“我當然知道逝者已矣,生者如斯,我當然不會苛求毛潔瓊永遠沉湎在喪夫之痛裏浮沉餘生。”

    停頓幾秒,周唯再用簡單的一句話,就給迎麵潑下一大盆的狗血,讓我在瞠目結舌的同時不得不歎我自己孤陋寡聞。(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