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2 飛鴿傳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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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後,於國子監藏書閣屋簷之上。一道清冷的身影,正把酒與漫天的星月言歡。
星月甚是歡顏,無比璀璨,但身影卻稍顯落寞與深沉。
這身影,不是別人,正是藏書閣閣主冷石。當然,他還有另一重身份,皇後的刺客!
此番是月下獨酌,而且是在國子監這不起眼的屋簷之上,沒人發現,自然也不會有人見得到他此時心神迷離的模樣。
是國子監藏書閣閣主冷石也好,還是殺人不眨眼的刺客也好!誰會明白,他一個也不喜歡。
隻可惜,自己再也不是自己!
他既是陷入江湖的潛龍,又哪有力氣一飛衝天!終日隻能隨波逐流罷了!
不覺中,幾口酒仰頭灌下,他隨身一躺,再抬頭,卻是被國子監那棵不知多少年歲的古鬆遮住眼睛。
鬆針細碎,透過方可見新月,奈何漸欲迷眼,心神思緒再難集中,便有些恍惚。
恍惚之中,那年他拜師上山,在師傅的山門前跪了七天七夜。師傅的山門前,也有這樣一棵古鬆。
第七天夜晚,月圓之時,他也是透過一片這樣的古鬆,看著蒼天明月,心中充滿絕望,這時師傅卻打開了山門,終被他虔誠所感動,傳了他一身武藝。
幾年之後,他藝成下山,再次離開山門,站在那棵古鬆之下,抬頭望月,師傅卻神色極為憂慮地叮囑。
“武以止戈,鋤強扶弱才顯高深,切忌濫殺無辜!”
這是師門教訓,他內心謹記不忘,臨別師傅,意氣風發地下山。
可是,他卻不知,自己將要麵對的,卻是滿門盡被屠戮的血海深仇!
他隻想做個仗劍遊俠的少年,山間峽穀履絕地,恣意快活了平生。為何非要他背負一聲血海深仇!
他不甘!
那一刻,師門教訓,他全然不顧!道德憐憫,亦全然不顧!心中隻剩下二字,複仇!
提起劍,他一人獨闖仇家,快意恩仇,手中三尺青鋒,飲煞仇人血!
可是,不知何時,他連複仇二字都忘了,心中隻剩下一個字!
殺!
殺了仇人,還有仇人全家,殺了仇人全家,隻剩仇人家的三歲小兒,在他麵前苦苦求生。他已迷失心智,一劍挑過去。
可是,殺完了!什麽都完了!他忽然清醒過來。
滿地鮮血,都是他一手造成!恩仇快意了,隻不過又多了幾縷冤魂,還剩下什麽。
他迷茫了,便再次跪在山門之前,求師傅指點。
這次,師傅沒有讓他苦等七日,隻不過,也再沒有讓他踏入山門,而是在青鬆之下質問。
“縱使你仇深似海,可是三歲幼兒何其無辜!”
在那古鬆之下,師傅撩起衣袍,對著蒼天明月立下誓言,一劍割下去。斷的何止袍袖,還有師門之情,授業之恩,剩的,也隻有他從此孑然一身的江湖飄零。
“江湖之上,我沒有你這個弟子,從今以後,你也再不許用我教你的武功!”
師傅決然地關上山門,任他去留。
他不怪師傅,這是他自己造下的孽。痛哭之後,他再次下山。
隻不過,意氣不再,山風凋零,而他腳下,也滿是泥濘!
以後他的江湖,不再是任俠平生願,而是一路的血雨腥風。
最終,他失手被官府擒拿,滅門之案,力斬不赦,沒有過多審問,他便被下獄收監,待秋後處決。
他心已死,隻待重見行刑那日的陽光,便心滿意足了。
可這時,一個黑衣人來到大獄之中,並且使開了獄卒。
脫去黑衣,那人竟是個麵無須晗的太監,太監自稱九公公,是皇後身邊的人。他麵無表情,聽那太監對自己道。
“你若不想死,是否願意效忠皇後娘娘,皇後娘娘可免你死罪!”
若是旁人,定毫不遲疑的答應。
可他沉吟片刻,搖搖頭。
因為,生無可戀!
慘遭滅門,他恨過!快意恩仇,他淒慘地笑過!被逐出師門,他痛過!淪落江湖,他累過,也倦了。
如今,了無牽掛,不如赴了黃泉,見一見那黃泉之下的親人與最摯愛的小妹。
他的拒絕,並沒有讓九公公退去,而是仿佛抓住了他的命門道。
“你以為自己一死了之,卻不知道,你還有個妹妹!”
一句話,頓時將他死寂的內心激起波瀾。
“你說什麽!”
那雙在暗夜之中都已經呆滯的雙眼,如同明珠撫塵,利劍出鞘,瞬間點亮了人心。
“你妹妹沒死,她被鄰居救了起來。我不會騙你,這件事,你隻要出去打聽就會知道。”九公公盯著他,微笑著在他眼裏得到了答案。
為了妹妹!他從黑暗之中站了起來,從地獄之中爬了出來。
接過九公公遞過來的藥丸,他一口吞下,毫不理會九公公所說。“這是毒藥,隻有皇後娘娘才有解藥。她要確保你的絕對忠誠。”
這致命的威脅,與他而言,不過是個笑話。心死之人,還有什麽不可失去。
從此,他成了冷石,心冷如石,不動情念。劍出冰冷隻為她!
九公公確實沒騙她,那夜慘案,妹妹真的沒死,隻是受了傷,被鄰居救走!他已經打聽道了確切消息,不由得心中重燃了幾分希望。
於黑夜中,揀劍殺敵,他是最快最狠的一把利刃。於晨光中,尋覓那僅有的溫情,他這一尋,就是多年。
可是,這麽多年下來,妹妹仍然音訊全無。
往事如煙,如今,他隻為妹妹而活,卻又尋而不得,唯有月圓之夜,向青鬆古月訴說落寞。
從淒迷到睡夢之中,隻需要一閉眼的刹那。
但這一瞬間,他的目光燦若星辰,亮如流星,身後的細碎腳步聲,讓他酒意全無,翻身而起,隨手一片瓦片飛過去。
如此摘葉飛花的一招,在他的手中瀟灑自如,卻極為致命!
“是誰!”
翻身的一刹那,看清來人的模樣,冷石手中輕扣,將瓦片扣在手心。
身後走來一個放蕩不羈的身影,渾身透著幾分疏狂和隨意,盡管一身雜役的打扮,卻分毫沒有作為一個雜役的覺悟。那隨意的眼神之中,隱有一絲不可高攀的傲然。
除了江南才子蘇子由,誰還能有這份氣質。
“你上來所為何事!”
見不是敵人,冷石的語氣稍稍收斂了幾分,不過依然毫無情感。
蘇子由可是連揚州妓院的馬桶,也刷得樂不彼此的人物,哪裏會在乎冷石這一張死人臉。非但如此,還熟絡地道。
“我見冷兄獨飲,故拿來一壇上好的花雕,與君同酌!”
若是柳雲懿在此,定氣得破口大罵,什麽上好花雕?分明是國子監門外小酒坊的劣酒!倒是冷石手中,乃是上品佳釀。
分明是不要臉地蹭口好酒,還整得這麽清新脫俗了。
冷石並不介意,酒不過是他澆愁用的東西,分什麽好壞!好酒又如何,隻是讓人更愁罷了!
這麽多年來,他像一隻孤狼,在黑暗之中輕舔傷口,孤獨淒冷。沒有人去在意他,也沒有人去寬慰他,甚至連個陪他喝酒的人都沒有。
他沒有朋友!也不需要朋友!更不配有朋友!在黑暗之中揮動利刃的時候,任何的情誼,都會讓他的劍慢下來,成為致命的累贅。
但事實證明,兩個人喝酒,至少比一個人喝酒,舒坦一些。
至少不用月下淒迷,想起那麽多傷心的事兒。
蘇子由是自來熟,而且酒品不太好,多喝了幾口,就管不住自己的嘴!話匣子一打開,就是沒完沒了的嘮叨。
“冷兄我不瞞你說,我小時候,可是十裏八鄉的神童……”
這話,冷石已經聽了不下五遍,但是並沒有提醒蘇子由,也沒有任何不耐煩。在他看來,這清冷的夜裏,也難得熱鬧,多聽幾句,夜風仿佛也不那麽冷。
酒品不太好的人,酒量也好不到哪兒去,不一會兒,蘇子由就腦袋一栽,躺在屋簷下的長廊呼呼大睡。
冷石嘴角微微一笑,心裏忽然好生羨慕。
這般醉生夢死,了無牽掛,容易不過,可是在他看來,竟然是一種奢望!
提起酒壺,冷石仰頭長灌一口,像學蘇子由來個伶仃大醉,卻入口極苦,難以下咽!終是他,放不下啊!
就在此時,一隻信鴿落在屋簷之上,冷石朦朧的醉眼頓時亮了起來。
看了一眼蘇子由,確認他已經睡沉,他才輕身一動,抓住信鴿,取出信鴿腳下的小紙條。
紙條上的幾個小字,映入冷石眼中。
“見機行事,刺殺五皇子!”
沒有任何落款,因為他知道是誰在給他下令,也沒有任何原因,因為他從不過問,也不想過問。
就在之時,一個含糊的聲音從身後響起。
“你在幹什麽……”
冷石頓時渾身一顫,猛一回頭,看見正翻了個身的蘇子由。
難道這人發現了什麽?
沒有任何人能發現他的秘密,一瞬間,冷石殺機大動。
正準備痛下殺手之際,蘇子由忽然發出一道低低的鼾聲,口中斷斷續續地呢喃。“爹爹,你在看什麽……爹……娘……你們不要走……”
原來隻是夢話,冷石的手上,不覺鬆了鬆。
夢裏,蘇子由呼爹喊娘,甚是淒楚,就連冷如鐵石的他,也不由得微微動容。
若是自己爹娘以及小妹全家都在,那該是怎樣的一番場景。大概,自己就不用抱著利刃與在黑夜之中醉酒無眠了吧。
夜色漸漸模糊,蘇子由的聲音依然在斷續低哼。絲毫不知自己已經險之又險,逃過一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