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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飯吃不下,覺睡不著,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話也不會說了。
不能說話的我好像變成了一個傻瓜。而我卻希望我真的就是個傻瓜,停止我的思想,就那樣呆呆地躺在床上,等待著時間的流逝。
我躺在醫院裏的那段期間,媽媽哭得很厲害,眼淚多得像流不盡一樣。爸爸不去、上班,一直守在我的身邊徹夜不眠,還累倒輸了液。
哥哥……
哥哥一直一言不發地在身後看著他們。偶爾和我對視,會紅了鼻頭,但自始至終都沒有流過淚。
說來也很諷刺,這樣一來我倒很感激他。沒有什麽負擔,很爽快。我想,等以後我好了,回到家裏,肯定要結結實實揍他一頓,問問他怎麽能讓我吃這麽大的苦頭,他還算是哥哥嗎。我打算揍得他流鼻血,然後幹脆利落地和解。
我還以為,肯定能和解來著。
腳腕上的傷口快愈合的時候,我出院了,但那時我還是無法開口說話。
離開醫院,在回家的車上,我才聽說,我會先暫時休學去接受心理治療,哥哥也已經轉學了。雖然免不了磕磕碰碰,但我和我哥的關係並沒有那麽差,可不知怎麽的我們之間卻好像產生了隔閡,實在令人惋惜。
但是這份“惋惜”也隻是到此為止。回到家我才發現,地獄之門早已向我敞開,恭候我多時。
因一時刺激不能說話的我,還以為回到家後最先說出口的會是“媽媽,爸爸,謝謝你們,我愛你們”這種溫馨感動的話,但現實卻相去甚遠,我說的是“哥這是怎麽了?”。張不開的嘴之所以打開並非因為愛而是因為覺得荒唐。
哥他一看到我,就像瘋了一樣衝我嚷道:
“馬上從我房間裏滾出去!”
可是他現在明明是在我的房間裏,坐在我的床上,身上穿的也是我的衣服,連拖鞋也都是我的。
“都怪你!你把我一個人扔在那就走掉了,你知道我過得有多麽辛苦嗎?你這個壞家夥!壞家夥!”
可是,扔下我就走的明明是哥哥。我完全聽不懂哥在說些什麽。
即便是這樣,哥的異常行為還是絲毫沒有變好的跡象。他還是把自己當成了我。他一直相信是自己被人綁架了3天,後來住進醫院,現在又回到了家裏。
我無比鬱悶,再也無法坐視不理。他打我一拳,我就打回去兩拳,他推我一下,我會將他推倒往死裏揍。因此,我們之間的戰鬥變得越來越粗暴,越來越野蠻。甚至有一次,我們都想弄死對方,最後還是家裏那個力氣最大的園丁大叔費了好大力氣才把我們拉開的。
一切都糟糕透了。
因為被人綁架這件事,我們兄弟倆每天都會爭吵打架。父母看到我們這樣,心裏也慢慢地開始煎熬起來,而年幼的我把這糟糕的狀況都看在了眼裏。
隨著談話治療的進行,哥的症狀越來越嚴重。他覺得全家人都在逼迫他,不久他就開始絕食,將自己鎖在屋裏,終日以淚洗麵。
有天晚上。
我像往常一樣從噩夢中驚醒,透過微開的窗簾,看向窗外,屋外的一切都閃耀著白色的光芒。天上掛著一輪滿月。不知不覺,從那天算起,已經過去了一個月之久。
哥哥,說好下次一定要來看我的,對吧?你可別忘了。拉鉤。
我突然開始想念微笑。
第二天,從醫院回來的路上,我讓司機大叔把我送去那個地方。雖然母親極力阻止,但我還是執拗地想去看看她。
就在這一個月的時間裏,整個小區都消失不見了,沒有留下一絲痕跡。
唯一樂園的施工現場,矗立著一個大大的鐵製圍牆。曾經的過往,與微笑的相遇,全部都像在夢境一般,什麽都沒有留下。
就是那天晚上。我偷聽到了父母在書房裏的對話:
“你怎麽能輕易說出這樣的話來……?怎麽可以……!嗚嗚!”
“我也很難過,老婆,可是現在更需要被照顧人是成賢啊。那麽小的孩子看到了那麽驚悚的事情,這樣的打擊,連大人都很難挺過去,成延鬧得這樣雞飛狗跳,成賢怎麽靜養啊。”
“那不都是因為成延太脆弱才會變成現在這樣的嘛,他看到自己讓弟弟變成這樣,內心愧疚難當,才導致自己現在記憶混亂。他會好起來的,我們要包容他,繼續給他治療,也許會……”
“這話都說了兩個星期了。老婆,你昨天沒看到成延揮棒球棍嗎?我們不能一直這麽縱容他。這樣我們兩個孩子就都毀了!”
“成賢是很可憐,但我們怎麽能把成延當做精神病人去對待啊!”
“什麽精神病人啊!你說什麽呢?不過就是成延目前狀態不大穩定,讓他去醫院進行全麵的住院治療……”
“這不就是那個意思嗎!”
“老婆!”
“啊,嗚嗚!這種事為什麽會發生在我們孩子身上啊?為什麽!”
如果我沒有聽到母親接下來的話,那我們所有人的人生又會變成什麽樣呢。
“雖然我知道這不可能,但我有時候想,要是成延說的話是真的就好了。如果被綁架的是成延,事情也許就不會像現在這麽糟了……老公,我,真的太痛苦。嗚嗚,真想死啊……”
人們在經曆巨大的苦難時,一般會用“死”這個字眼來加以強調。可能是因為這個字眼裏包含了大多感情的極限吧。一個用來抽象地表達盡頭、毫無退路的字眼——死亡。
然而,經曆過這件事後,對我來說,“死亡”不再是個抽象的字眼。我所認知的“死亡”,不管是形狀、聲音還是味道,都無比清晰。
我甚至想,如果母親再這樣痛苦下去,會不會也變成那個女人。父親,哥哥,甚至所有圍在我身邊的人,都可能會變成那樣。想到這,我就恐懼得無以複加。
我立刻跑回房間,用被子蒙住頭,哆哆嗦嗦顫抖了一晚上。
媽媽說的沒錯。如果一開始被拐走的人是哥哥,那就不會發生這樣的事情了。我雖然還小,但不會像哥哥那樣懦弱,因為戰勝不了內心的自責,編造自己的記憶。
兩塊一模一樣的拚圖。
卻隻剩下一處空缺。如果我將自己那塊拚圖悄悄地埋藏起來,那所有的事情就都完美了。
於是,我裝作失憶,上演了一出戲。
“爸,我真的不知道,我一點也想不起來。”
“我什麽也想不起來。我把哥哥扔那就回來了?哥哥因為我被人綁架了,這是真的嗎?”
“真是對不起,媽媽,我讓哥哥經曆了那麽恐怖的事情。”
我失去記憶,哥哥替代了我的位置,所有糾結的事情慢慢地都化解了,就像在白色畫紙上重新勾勒的圖畫一樣,所有的事情都重新拚湊起來。
當時,封鎖輿論消息並非難事。我被綁架三天後回到家,不管是事發當時還是事發之後,這件事情都沒有被報道過。我謊稱腳踝處的疤痕是小時候和哥哥打鬧時留下的,也許是因為我的名字和哥哥名字的發音類似,導致哥哥崩潰,為此我還換了新的名字。所有令哥哥感到不安的因素,全部都消失不見了。
在極度敏感的狀態下,因混亂的記憶而備受煎熬的哥哥,在荒誕不經的謊言中終於找到了內心的安寧,不再像以前那樣衝過來要殺了我,反倒很乖巧地說自己會盡力試著原諒我。
我將那些本就沒有一點溫暖的恐怖回憶,一股腦兒地全部清除了,父母也都放下了心裏的包袱。
就這樣,拚好的拚圖再也沒有了瑕疵,脫胎換骨的生活被裝進完美的全家福相框裏,掛在了牆上。
當然,在那之後,我被心理陰影折磨不休。我被噩夢糾纏,開始討厭碰到和那個女人年齡相仿的年輕女子,看到束線帶也會條件反射似的感到惡心。但這些都沒關係。
即便是我一個人承受也沒關係,不管是什麽。
在這個世上,我比別人更偉大更堅強,所以一切都沒關係。真的沒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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