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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掩上門板,夕銀無力地坐在梳妝台前。偌大的臥室,隻開了展台燈,淡淡的昏黃。
怔怔地望著鏡中的自己,模糊黯淡的影像,在黑暗中竟有幾分猙獰恐怖。自己究竟會變成什麽樣子呢?連她也摸不清了。
歎息一聲,拉開一旁的首飾收納盒,目光不期然地停在黑色天鵝絨的盒子上,打開來,裏麵靜靜躺著一枚玫瑰花形鑽戒。他們的結婚戒指。
尤記得那個煙火絢爛的夜晚,龍釋親手為她戴上這枚戒指,許下的諾言和美麗的瞬間。一切就好象發生在昨天,那麽清晰。手指不自覺得捏起,在無名指上比劃了一下,冰冷的觸感令手指一僵,想拔下來,竟然牢牢地錮住,取不下來。
樓下,依稀有車子發動的聲音。夕銀起身踱到床前,撩開簾子,外麵已是晨曦初露,沒想到自己竟出神想了這麽久。車庫的自動門正在閉合,顯然有人剛離開。
推門,問忙碌的女傭:“剛剛是龍釋出去嗎?”
“是。天一亮先生就出去了。”
不知龍釋最近在忙些什麽,常常地外出。不過她今天有重要的事,也沒心思去理會了。夕銀聳聳肩,回到房裏換了身全黑的衣服,坐到餐桌前時,女傭已經端了粥和甜湯放在麵前。
夕銀隨意地吃了兩口,抬頭問:“瑪麗亞,最近常常煮桂圓薑湯啊。”昨晚回來,喝的好像也是這個。
“先生說冬天喝桂圓薑湯能驅寒。”女傭老實地回答。
夕銀握著調羹的手忽然停下,又問了一遍:“是龍釋叫你做的?”
女傭點頭。心中暗忖:根本就是先生大清早起來煮的。
吃完早飯,夕銀便獨自開車出去了。黑色的風衣墨鏡,融入黑色的車身,在灰蒙蒙的清晨,顯得格外冷清。
今天,是父母的忌日。她不會忘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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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腰的墓園裏,夕銀捧著花束停在一座墓碑前。山風吹起她黑色的長風衣,墨鏡遮擋下的臉龐,悄然滑過一滴液體,很快就被風幹。
“爸,媽,對不起,這麽久才來看你們。”邊說,邊躬身將花束放在墓碑前。
山風呼嘯,隱約夾雜著另一個人的腳步聲。
夕銀敏捷地閃身,躲到了一旁的鬆柏後。
階梯下方,一點點現出來人的身形,是同樣捧著花束的韓奕!
目光乍一落到墓碑前的花束,神情顯出幾分驚愕,下意識地環視四周,然而除了在山風中抖動的鬆柏,再也沒有其他人。
臉上的期望一下子黯淡,頹然地躬身,對著墓碑一拜,將手中的花束和原先的擺放在一起,卻未起身,手指順勢撫摸著墓碑上鑲嵌的黑白照片--月牙般彎彎的眉眼,是夕銀!
墓碑上,除了刻有夕父、夕母的名字,還有夕銀的名字!
韓奕一瞬不瞬地凝著照片,半晌,歎息一聲:“夕銀,你真的死了嗎?”
三年來,每次夕家忌日他都會來拜祭,可他從不相信夕銀會死掉。當年爆炸的廢墟裏,並沒有發現夕銀的屍體,結合近幾期黑幫火拚的案子裏顯示的人物資料,再加上今天莫名送花的拜祭人……
山風吹得他發絲亂舞,猶如他淩亂的思緒。手指用力捏住墓碑的一角,指節幾乎發青,似下定決心一般咬了咬唇,轉身毅然地離去。
半晌,在韓奕離開的地方,夕銀緩緩現出身形。一手摘去墨鏡,望著那聚在一起的兩束花,唇邊露出自嘲的笑。
該斬斷的就斷了吧。奕哥哥,我再不是當初那個纏著你的小銀,你就當我已經死了吧。
正想著,空曠的墓園裏憑空冒出一句男聲:“你果然沒死。”
夕銀驀地回頭,沒了墨鏡遮擋的紅腫眼眶,正與韓奕灼灼的視線,對個正著。
“這三年,你都到哪裏去了?我媽跟我都很擔心你。”韓奕快步走到她麵前,聲音因為狂喜而顫抖著。
夕銀沒想到他會假裝離開,引誘自己現身。趕忙低頭戴回墨鏡,來掩飾自己的驚慌失措。
韓奕更進一步,攥住她的手腕,急切地問:“這兩年黑道出現一個厲害的女人,各方麵描述都跟你很像。小銀,你不會加入黑社會了吧?”
夕銀被他步步進逼,無處可逃,索性騰出空著的另一手,一巴掌甩到了韓奕臉上。
“沒錯,是我!韓警官,你準備抓我回去嗎?不然請不要對我動手動腳!”
韓奕驀地放開夕銀的手,雙目圓睜,冬日的晨風清冷入骨,刮得臉上生疼,反而顯不出巴掌的痛感,亦或是早已痛得麻木。風將兩人的頭發吹得如群魔亂舞,遮住了憤怒的眉,探尋的眼,臉上熟悉而又陌生的神情。
“小銀……”韓奕的唇顫動著,聲音微弱得幾乎要被風聲掩蓋,“你怎麽會變成這樣?”
怎麽會變成這樣?她也想知道!現在的她,常常陌生得令自己都恐懼。卻執拗地要撐住笑容:“我一直都是這樣。你口口聲聲喚的小銀,已經在三年前就被那幫畜生炸死了。”手指淩厲地指向墓碑上,那張黑白分明的笑臉,明明是跟自己如出一轍的眉目,卻含著說不出的疏離:“看到沒?你的小銀就躺在那裏!她已經死了,這個世上再沒有這個人了!”
韓奕不敢再看墓碑上的照片,緊緊攥著拳頭,盯著夕銀的麵孔,好像這樣,那些堅強的偽裝就會一點點裂開,現出原本的小銀。半晌,才低低地問:“你想報仇嗎?所以才這麽做?別傻了!警方會抓住他們的,黑社會不會有好下場的!”
夕銀仰頭大笑,寒風灌進口中,嗆得她幾乎哭出來,卻還要笑得恣意堅強:“韓警官,你不要忘了,我也是黑社會。我很想知道,我的下場,是什麽?”夕銀挑釁地湊到韓奕麵前,“被你親手抓住?”
如果有那麽一天,兩人站在對立麵上,他會親手抓她嗎?韓奕忽然迷惑了。
趁著他怔忪的時候,夕銀早已姍姍離去。韓奕壓抑地低吼一聲,也離開了墓園。
凜冽的寒風吹過墓碑,將上麵的花束吹得朔朔顫動。許久,一雙男人的皮鞋出現在花束前,微彎腰,又放下了一束花。
男人一身黑色內斂的西裝,款款摘下墨鏡,對著墓碑鞠躬,再抬頭時,露出龍釋凝重的眉眼。
“爸,媽。允許我這樣叫你們。”龍釋凝立在墓碑前,似在自言自語,“我知道是我連累了你們,也許你們永遠都不會原諒我。現在我唯一能做的,就是保護好你們唯一的女兒夕銀。我向你們發誓,一定會好好疼她愛她,不讓她受一點委屈。希望你們泉下有知,能夠保佑夕銀。”說完,又是深深一拜,才戴回墨鏡,朝著夕銀和韓奕離開的方向望去。
從墓園出來,開車經過墨東警署門口,正遇上警察封路盤查。夕銀將車子停靠在路邊,湊著車窗點燃一支煙。
身旁,又一輛車子停下,車窗緩緩搖下,韓奕凜然的目光逼視而來,刺得夕銀無所遁形。
煩躁地掂滅煙,索性下車步行。韓奕也隻得沒趣地將車開進警局。
一路前行,熟悉的柏油路,潮濕陰暗的巷子,過往的回憶,海水般漫過來。當目光停駐在那開滿思念的舊牆上時,一波海浪洶湧地揚起,攜著排山倒海的記憶將她淹沒。
那些曾經的美好,怎麽會忘記?手指摩挲在那漫天墜落的花瓣上,每一筆,每一劃,都記錄著她的思念,懵懂的初戀,熱切的想念,和終於尋到那個人時的激動……
“哦?是誰這麽有心情?真是壯觀啊。”身後,響起清亮的拊掌聲。
夕銀回頭,竟然是龍釋。
“你怎麽在這?”
龍釋沒有回答,徑自走上前,像夕銀一樣用手指去觸摸那些花瓣,半晌才低低地讚歎:“不知道有沒有什麽象征意義,居然畫了這麽多!”
夕銀心虛地白了他一眼:“不知道誰這麽無聊,回去找人粉刷了吧。”
“蠻有意思的,幹嘛粉刷掉?”龍釋追上夕銀,摸著下巴打量四周,“說起來,這巷子也是有紀念意義的。老婆,我們第一次見麵,就是在這裏。”
夕銀肩頭一顫。莫非他記起小時候的事了?
“對吧,老婆?當時我被人追殺,你很英勇地站出來幫我呢。”龍釋欣喜地回憶著。
淡淡地舒了口氣,心口卻有種莫名的失落,漫不經心地應著:“那麽久的事,你還記得哦。”
龍釋轉了轉眼珠,唇角高高揚起:“老婆的事,我怎麽會忘記。我還記得,當時你說,我看起來像好人,所以決定幫我……”說完,兀自偷笑起來。
夕銀臉色微哂,紅著臉嘟囔:“那大概是我這輩子犯的最大的錯。”
說完,兩人眼光都黯了黯,不由自主聯想到某些無奈,都不再說話。
快走出巷子時,龍釋才問:“你的車呢?打算就這樣走回去?”
夕銀這才皺了皺眉:“停在警局門口了。”
龍釋趕忙開口:“我的車就停在附近,一起走吧。你的車待會我叫人開回去。”
夕銀想了下,迎著龍釋期待的眼神,終是點頭。
車上放著悠揚的鋼琴曲,夕銀始終抱臂望著窗外,嘴唇微抿,不曾說話。龍釋扶著方向盤,好幾次想找話題來說,瞥見夕銀冷漠的表情,還是沒能開口。
車子在紅燈前停了下來。龍釋急躁地敲打著方向盤,忽然靈光一現:“出門前忘了叮囑瑪麗亞煮飯。前麵有家不錯的西餐廳,吃過晚飯再回去吧?”
夕銀冷冷地瞥了龍釋一眼,正想拒絕,忽而想起早上瑪麗亞說的話:桂圓薑湯能驅寒……這家夥研究得還真多,不知道看了多少食譜!一時興起,假裝板著臉道:“外麵東西我吃不慣,回去你煮給我吃。”
“哦……”龍釋都已經做好被夕銀拒絕的準備,正低著頭打算踩油門,忽而又抬起頭,瞪大眼睛問夕銀,“你說什麽?”
夕銀沒好氣地白他一眼:“你最近不是一直在研究食譜?做點好吃的,我可不想再喝什麽桂圓薑湯!”
龍釋欣喜若狂,一手控製方向盤,一手耍寶地行了個軍禮:“是,遵命,老婆大人!”又摸著下巴喃喃自語:“煮什麽好呢?冬天吃羊肉不錯,就是有點膻……枸杞豬血湯,既滋補又養顏……”
龍釋還沒說完,夕銀已經暗暗反胃。枸杞……豬血……殺了她吧!嘴巴裏忽然冒出個詞:“冰淇淋。”
“啊?”龍釋怔怔地轉頭,沒聽明白。
“冰淇淋火鍋。”夕銀憧憬地張大眼睛,“忽然想吃冰淇淋了。而且冬天吃火鍋正好,就吃冰淇淋火鍋吧。”
龍釋靜靜地端詳著夕銀偶爾露出的嬌憨可愛之態,唇角不自覺地上揚。畢竟是小女生,就算被仇恨洗禮,依然保有天真的本性。他喜歡這樣的夕銀,隻要能看到她這樣純淨的笑,就算把全世界捧到她麵前,他也願意!
想也沒想就點頭:“好,就吃冰淇淋火鍋!”
結果是……
偌大的餐桌上,龍釋夕銀各坐一端,一人手裏揣個暖爐,抱著剛從便利店裏買回來的冰淇淋,一勺一勺地吞著。
憤懣之氣再也吞不下,夕銀將小勺一擱,瞪著龍釋:“這就是你做的冰淇淋火鍋?”
龍釋吃得有滋有味,邊吞邊解釋:“是啊,你看,有冰淇淋,又有火鍋,你手上的暖爐,裏麵的水還在沸著呢。”
轟--夕銀感覺好像憑空掉下塊千斤巨石,砸得她抬不起頭。鐵青著臉,齜著牙盯了龍釋半晌,終於擠出句話:“你火星來的?”
龍釋訕訕地回望夕銀,窘迫地幹笑兩聲,附和道:“說不定今晚外星人會來攻打地球。”
“無聊。”夕銀又白了他一眼,丟下冰淇淋,徑自上樓去了。
“老婆!”龍釋試圖叫住她,“真的很好吃哎,你不吃了嗎?”
沒多久,夕銀“嘭”地推開門,又從房間出來,站在樓梯上喊:“瑪麗亞!你有看到我的戒指嗎?”
龍釋放下冰淇淋,抬頭問:“怎麽了?丟了什麽東西?”
瑪麗亞也站過來,問:“太太,是哪枚戒指?”
夕銀神色閃爍,逡著眉嘟囔:“說了不要叫我太太的。是……是結婚戒指。”
瑪麗亞聳聳肩,表示沒看到。
龍釋忍不住暗自偷笑。昨天才說要劃清兩人關係,今天又把結婚戒指戴上了。嘴硬心軟,善良好騙,她永遠還是那個有趣的夕銀。卻裝作一臉嚴肅地問:“你今天有戴嗎?會不會掉在外麵了?”
夕銀臉上發燙,偏著頭怕被龍釋發現,小聲地回答:“去掃墓的時候戴的,回來就不見了。可能掉在那了吧。”
“我幫你去找。”
龍釋說完就要去穿外套,被夕銀拉住。
“太晚了,算了。”兀自低頭歎息,“反正也戴不了多久了。”
剛才好轉的心情一下子又低落。龍釋蹙眉。什麽叫戴不久了?看他一定把戒指找出來,拴她一輩子!
夕銀悶悶不樂地回房,躺在床上卻怎麽也睡不著。連結婚戒指都丟了,是不是天意要結束這段婚姻呢?
正想著,樓下響起車子發動的聲音。夕銀迅速翻身起床,隔著窗玻璃看見龍釋的車子駛離。
心中,有種莫名的悸動,抓著窗簾的手也有幾分顫抖。
這麽晚了,他真的出去找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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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客廳的燈還亮著。夕銀穿著睡衣,隻披一條薄毯,窩在沙發裏,百無聊賴地按著遙控器轉台。
抬頭,掛鍾已經指向淩晨兩點,不知第幾遍問瑪麗亞:“先生的車還沒開回來嗎?”
“是,太太。”女傭邊說邊打了個嗬欠。
煩躁地撫額:“說了別叫我……算了,你也困了,不用在這陪我,去睡吧。”
女傭點頭,欣喜地退下,順便叮囑句:“太太,先生不回來,你就早點休息吧。”
“誰說我在等他?說了別叫我太太……”夕銀習慣性地反駁,卻哪裏還看得到女傭的人影。捂著嘴巴打了個嗬欠,好無聊,還有點冷……
不知過了多久,終於支撐不住睡著。直到大門咯噔響起,夕銀迅速睜開眼皮,望向微白的曙光中現出的人影,口中含糊不清道:“你回來啦……?”
龍釋怔怔地看著隻穿一件睡衣,薄毯半滑到腰間的夕銀,驚愕地問:“老婆,你睡在這裏幹嘛?”
“啊?我……我……”夕銀揉著惺忪的睡眼,昏昏沉沉地想,他該不會和瑪麗亞一樣,以為她在等他吧。衝口而出:“我在想事情,想著想著……就睡著了。”
龍釋忍住想笑的衝動,問:“哦?那你在想什麽?”
“想……想戒指掉在哪了,想早飯吃什麽……想……總之想很多事情啦。”夕銀煩躁地抓著睡亂的頭發。
龍釋忽然垂下眸子,走到夕銀麵前,低聲道:“對不起,老婆,我沒找到我們的結婚戒指。”
真的丟了嗎?果然是天意吧。夕銀睡意也清醒了三分,眼眸黯了黯,卻伸著懶腰裝作不在乎的樣子:“早就說不要去找了嘛,三更半夜的,哪裏看得清楚。反正我又不常戴……”
邊說邊打算上樓休息,忽然肩上一沉,龍釋厚重溫暖的外套搭在她背上,柔軟的像春風一樣的關懷輕輕浮在耳邊:“以後不要在客廳睡著了,會著涼的。”
“……哦。”夕銀遲疑地點點頭,披著龍釋的外套,回到了自己的房間。(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