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刀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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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這死丫頭,叫你早點出發,這麽晚才回來,菜都涼了。”我媽一見我就埋怨。早說過了,韓飛才是她親生的。

    我那才七歲的弟弟,見我被罵,不知道多得意,就像把自己暗戀的小姑娘追到手了似的。我瞪了他一眼,對我媽說,“路上堵車,都趕回家休假你不知道嗎?”

    “懶得跟你說,你就是找借口。”說著親切地拉著韓飛的手,“還是韓飛好,哪像這個死丫頭,就知道淘我的氣。”

    “哪有。”不待韓飛說話,韓媽媽就親切地攬過我的肩膀,“小喬不知道多懂事,才不像這個臭小子,和他爸一樣。我就想有個這樣的女兒。”他爸被說的不好意思,撓了撓頭,拍了拍韓飛的肩膀,韓飛衝他咧嘴一笑,算是爺們之間打了招呼。

    韓飛比他高了半個頭,長成了一個男人,不再是那個跪在地上挨他十八下皮帶的少年。

    我看著韓飛,突然眯著眼睛笑了。

    今天四月三十日,我生日,恰好韓飛在這天回來,於是我媽就將韓飛的接風宴和我的生日宴一起辦了。

    我是沾了韓飛的光,不然生日就是吃碗清湯麵了事。我曾經無數次暗示我媽,生日得有個生日的過法,但是我媽每次都語重心長地跟我說,“過完生日你就是老了一歲,像你這種還沒有結婚的老姑娘,過生日丟不丟人啊,這不等於敲鑼打鼓地告訴別人你這麽大年紀還沒有嫁出去嗎?”

    我才二十六歲,我一口老血——

    今天我剛好滿二十六歲,我媽就已經迫不及待地把我劃分到二十七歲的年齡裏去了。

    兩個媽投射到我和韓飛臉上的目光溫和可親——不懷好意。

    “韓飛今年也二十七了吧。”

    不等韓飛回答,韓媽媽比他還要積極地接過話頭,他爸還是老樣子,寡言少語,不怒自威,很明顯,他對這方麵的話題沒有什麽興趣。

    “早就二十七了,比小喬正好大上五個月。”

    “我家這死丫頭喲,二十七了婚姻也還是沒個著落。”我媽一拍大腿,眼看著這戲就要唱起來了。下一句估計就是:再不嫁出去眼看著就要剩在家裏了,本來就長得不怎麽地,這一剩下來,還不打一輩子光棍啊。

    “我們家韓飛也是的,出去八年也不見得帶個女朋友回來,都二十七了,也沒有要成家的動靜。”

    “這兩孩子啊,還真是叫人操心。”

    “小喬就挺好的,我挺喜歡這丫頭的。”

    “我看還是韓飛出息,哪像我們家這死丫頭啊……”

    “以後找兒媳婦就得照著咱小喬這標準找。”

    “以後找女婿也得照著咱韓飛的標準。”

    ……

    幹脆你倆找上吧。

    吃完飯已經晚上九點了。

    整整兩個小時我們都是在聽各自的媽扯家常,而家常概括起來就是這三個方麵:我家的小孩怎麽怎麽地不好,你家的小孩怎麽怎麽地好,要不咱們結成親家得了。

    她們的思維極其發散,見我和韓飛悶頭不語,說得更加起勁,從我們小時候穿開襠褲的事情講到了以後結婚孩子穿哪個牌子的紙尿褲,並且還有發展到我們孫子身上去的趨勢。

    我暗自咽了口口水,對著麵前一份剁椒魚頭戳來戳去。

    韓飛不高興了,轉了過去,放在自己麵前,半個小時後,我看見了魚頭晶瑩剔透的骨頭,一絲絲的肉都不剩。等到飯局終於結束,那些魚骨頭被韓飛小心翼翼地搭成了一個完整的魚頭骷髏。

    ……

    飯局後,舒翰雲竟然送了我一份包裝精美的生日禮物,很是得我心。我嬉笑著打開,然後恨不得把一臉壞笑的他扔到垃圾桶裏去。

    想必是我媽指使的,他畫了一幅畫,上麵畫著孤獨的女人,風吹起她的發絲,在秋風中無比蕭瑟。旁邊寫著一行字——再不出嫁就老了……他特地配上了幾個音樂符號,以讓我知道,這句話應該唱著說……

    擔心我一個人這麽晚了回家不安全,韓媽媽搶過韓叔叔的車鑰匙扔給韓飛,讓他送我回去。

    韓飛爽快地接過車鑰匙,過去給我拉開車門。

    三個老人家站在店門口,眼冒綠光地瞧著我們倆,讓我感到毛骨悚然。

    我邊係安全帶邊摸著自己的肚子,“一整個晚上你媽都在盯著我的肚子,我感覺裏麵真會被她瞧出個什麽玩意來。”

    韓飛看著我笑,“你媽也一直盯著我的臉,我都感覺自己的腦袋快被她盯出個洞來了。”

    “就是,她倆對台詞似的,一唱一和,肯定事先排練好了。”

    韓飛沒有接話,車廂裏開始彌漫著沉默。

    他專注地開著車,一個個路燈打在他的臉上,像是一幅幅飄搖而去的畫,我瞧著很是順眼,很是矛盾。

    “整個晚上……你也一直在盯著我看。”他的耳根慢慢地出現一圈粉紅,淡得幾乎察覺不了,“即使少爺我很帥,也經不住你這麽看啊。”他又擺出那副賤樣子。

    他和我一樣,不紅臉,隻紅耳根,緊張起來的時候耳朵紅得跟什麽似的,但是臉上還是瞧不出什麽。

    “不要臉。”我嗤笑,指著他右臉一道淺淡的刀疤,“那道疤,怎麽來的?”

    他突然轉過頭,沉默地看著我,目光清冷,那道刀疤在陰影下顯得些許猙獰。

    我看著他這幅樣子,笑了笑,“專心開車,擺出這幅表情幹什麽,不就是問你個小問題嗎?”

    他嘴唇輕輕抿了抿,眼睛裏仿若放進了整個星空,一閃一閃,他的聲音裏透著些許幹澀的沙啞,“隻不過是條小傷,你不記得?”

    “這麽久了,都八年了……”

    “……”

    我別過頭看向窗外,不敢再看他的眼睛,“記不真切也是自然的。”

    他聽後,沒有再說什麽,重新發動車子,朝前麵的馬路飛馳而去。

    “喝一杯吧。”

    我聽見自己的聲音,也帶著那種難受的沙啞,像是沙漠枯燥已久的植物,突然被賜予了一場甘霖,卻不知所措。也像是在人生的道路上撇下竹馬走了整整八年的青梅,某天回頭,卻發現竹馬還在原地等待她,一直在原地等待她……

    我說,“畢竟,接風,該喝杯酒的不是嗎?”

    沒有去酒吧,因為家裏就有一個小小的酒櫃。

    我借著七分的醉意,衝他打酒嗝,罵他,“當年走得一聲不吭,走得那麽幹脆,你他媽還回來幹什麽。”

    他眼神迷離,眯著眼睛看著我,一個勁地笑,一看就是醉得連媽都不認得了。

    “實在是很想,很想回來了……”

    “你不回來才好,反正我已經把你忘得差不多了。”

    “……”他沉默地看著我,突然仰起脖子給自己灌上了一大瓶酒。

    我放下酒杯,也拿起一瓶酒,“你下次幹脆走了就不要回來了,我當從來沒有認識你好了。”

    “怎麽可能。”他冷笑,幽深的眼睛死死盯著我,突然指著自己左臉的刀疤,“你不是問我這條疤怎麽回事嗎?”

    我眯著眼睛,嗤笑,臉上做作的表情連自己都看不過去了,“你這刀疤怎麽樣,關我什麽事。”

    “當然關你的事。”他眼神冰冷地看著我,“當年有個女孩讓人給揍了,我給她報仇,揪著欺負她的人的頭發拖過去給她道歉。最後被我爸用刀子親手在臉上劃了這麽條疤,他說都是我的臉惹的禍。”

    他把臉朝我湊過來,我伸出手,沿著刀痕緩緩地描摹了一遍,想象著當時刀子是如何劃下去的,想象著當時鮮血是如何順著他淩厲的下巴滴落在木質地板上,想象那條醜陋的傷疤是如何在他的臉上一點一點歸複於歲月的痕跡。

    “什麽時候的事?”我的眼中隻剩下了這道淺淺的疤,察覺不到自己的聲音已經暗啞。

    “2007年。”

    “我們十七歲。”

    “是你十七歲。”

    我的喉嚨像是被什麽鉗住了般,連呼吸都費力了起來,“對呀,那天我正好十七歲。”

    那天是我生日,韓飛說十七歲生日得過得不一樣,畢竟一生也隻有一個十七歲,十七歲是成年前最後一個生日,成年後人就老了,現在說明我們還年輕。

    我眯著眼睛衝他笑,對呀,趁著年輕,趁著漂亮。

    他白了我一眼,漂亮你就省了吧。

    他說要給我一個小驚喜,就在放學後,但他在快要放學的時候被教導主任喊去了辦公室,昨天校長的車被人莫名其妙地挪動了,一覺醒來發現上麵布滿一坨坨優雅的白色鳥屎,喊韓飛去調查調查清楚。

    畢竟新市三中,除了韓飛,沒有誰想得出這麽絕的點子。

    但是我被一群女生找了麻煩,就是那些嫉妒,胡說,汙蔑,威脅的老戲碼,她們死皮賴臉追不到韓飛便來警告我叫我離韓飛遠點。大概有六七個五大三粗的女生,個個長得像猩猩它媽,我的大腿恐怕都沒有她們的胳膊粗,怎麽可能打得過。

    放學時間操場人多,我被她們拖到了操場,像是炫耀似的,你一拳,我一腳,各種難聽的謾罵叫囂刺激著我的耳神經,她們人多勢眾,奈憑我再囂張,也隻有被揍的份。

    晚自習的時候,教室門被人一腳踢開了,韓飛一臉陰沉,從教室門外麵走了進來,手裏拽著一個女孩子的頭發,是為首的那人。他拖著她到了我的麵前,女孩一路尖叫著,把整條層樓的人都給吸引過來看熱鬧。

    “跪下,給她道歉!”

    我不知道那天全部的情況,我隻記得周圍一片死寂,他的臉,在日光燈下顯得格外柔和,格外清冽。

    心中一種莫名的情愫破土而出,悄悄地發著芽。

    我想那大概就是我十七歲生日禮物。

    你看,其實,我都記得,隻是矛盾著,不知道如何去想起來。

    “就像我十八歲給你的信中說過的那樣。”韓飛輕輕地用指腹摩擦我的臉,他眉目溫柔,聲音沙啞,“你如果不打算等我的話,沒關係,我回來後,不管多久我都會等。”

    “……你又要走。”我看見了,我在他的眼中見到了自己的眼淚。

    “……我突然,不打算走了。”

    他的臉在我眼中慢慢放大,那我曾經暗自描摹了無數次的輪廓,近在咫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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