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兩條紅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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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再也沒有遇見過韓火火。

    我去她上班的地方找她,她們經理——一個化著妖嬈妝容的四十歲女人告訴我,韓火火連職都沒辭就消失了,前陣子她為了家裏的債借了一個人一筆錢,那個人突然找上門,把她綁走了,她回來過一次,然後消失了,可能又被人抓了,打死了吧,誰知道呢。

    “死了?”我不可置信地問道,“她從你們這裏綁走你們不管管嗎。”

    “管什麽呀。”她懶洋洋的磨著指甲瞟了我一眼,“我們這又不是公安局,還管她的私事呢,那我們這裏的生意還要不要做了。”

    “她死了你們沒有責任嗎。”

    她冷笑一聲,“還責任,人又不是在我們店裏死的,哪來的責任,你這小姑娘也太會說笑了。”她上下打量著我,“姑娘,條子不錯,我早看你順眼,考慮考慮我們這裏,待遇全新市最高。”她那調色盤的臉在我麵前晃蕩,腰間的肥肉一抖一抖,濃烈的香水味刺激著我的嗅覺,我胃內一陣抽搐,跑了出去,扶著電線杆子嘔吐了起來。

    一切都會過去的。

    他一直跟我說這句話,我把這句話當做信仰,過著平淡中夾雜著絕望的日子。

    我每天照常早起去圖書館占座位,每天看著窗外的夕陽落下然後收拾書包去實驗室。像個木偶人一樣規律又無神地生活著。

    每天出了實驗室,許卓君會送我回寢室,短短的十分鍾的路程,他陪著我不緊不慢地走著。隻是,我再也不會像以前一樣活潑地跟他開各種玩笑,甚至還取消他不笑的時候臉像福爾馬林泡過一樣難看。我也不會像以前一樣肆無忌憚地打量著他的側臉,發著花癡流著口水然後挨他一個爆栗,更加不會任由腦子裏那個不懂事的粉紅丫頭想一些根本就不可能的事情……

    那天晚上的舒喬沒有從二十二層跳下去,但是她的心卻已經死了。上帝最是殘忍,知道如何去剝奪原本擁有的一切。

    上帝似乎很擅長玩這個折磨人的戲碼。他喜歡給了人一個災難之後靜靜地等著看他們的反應,若是發現他們因為災難的度過而有鬆懈半口氣的時候,就會隨手拋出另外一個災難。

    他拋給我的自然就是大姨媽推遲半個月,和顫抖在我手上出現兩條杠杠的驗孕棒。

    已經變成那樣的我該怎麽辦?是哭著喊著繼續站在二十二層從許卓君家的陽台上跳下去,還是裝作若無其事地回到家翻出安眠藥片像吃餅幹一樣一顆一顆咽下去?還是把這個不該出現的孩子生下來滿世界地找他爸?

    沒有勇氣,任何一件事情都都沒有這個勇氣去做,我現在除了像個懦夫一樣毫無意義地想想之外,什麽都不能做。

    “舒喬。”許卓君朝我走了過來,教室裏的同學都走了。太陽慢慢展現它慵懶的姿態,這暖暖的天氣,趴在課桌上睡著也是一件很正常的事。

    “今天不用去實驗室了。”許卓君在我旁邊的課桌坐下,隨手翻看著我的課本,“已經好幾次上課看見你在睡覺,是最近有什麽心事嗎。”

    “沒。”

    “是身體有什麽不舒服嗎?”他伸出手摸了摸我的額頭,正是這個時候,李紫梓返回了教室,她略微尷尬地站在門口,但隨即又用大嗓門跟許卓君打招呼,“許老師,一起去吃飯吧。”

    許卓君第八十五次拒絕她,“不去了,我待會還有事。”

    她憤憤地瞪了我一眼,淺笑著對許卓君說,“那好吧,我下次再來請您。”她走了,教室裏又靜了下來。

    許卓君再次問我,“身體有什麽不舒服嗎?”

    “沒有。”

    “那有什麽事情一定要跟我講,我會幫你解決好的。”

    “好。”

    我轉過頭看著他的眼睛。

    “許卓君,我突然想回家了。”

    不知道為什麽,眼眶瞬間紅了起來,我不知道是哪句話或者哪個字牽動了我的神經,讓我有一瞬間想哭的衝動。又或者是麵對許卓君的關心,我不爭氣地感動了,心酸了,於是想哭了。

    我很想在他的麵前訴說一切,很想把我所有的委屈都哭出來,很想揪著他的手臂咬,問他到底是為什麽,為什麽把一切都強加在我的身上。讓我在他麵前再也抬不起頭來,我不希望他再看到我的狼狽,因為我的狼狽讓我失去了所有的資格,現在的我甚至覺得呆在他麵前說話都是一種不應該。

    “那我送你回去好了。”

    “不用了,我自己打車回去,明天周六,我就不來實驗室了。”我動手收拾起桌上的東西。

    “那好,路上小心,到家了給我打個電話。”

    “恩。”我背起書包倉皇地逃走。

    像是六個月前在圖書館看見他和一個漂亮的女人走在一起的時候一樣,我因為害怕麵對麵的尷尬或者是他當麵告訴我“真相”,於是我慌不擇路地一頭撞上了玻璃門。

    現在的我害怕再和他站在一起“汙染”他這麽幹淨明亮的一個人,於是倉皇失措地跑了出去,下樓梯的時候太急摔了下去,連著滾了七八個台階。當我若無其事地站起來時,終於明白即使事情發生得是如此地相似,但是不同的卻是我再也回不到以前了。有些東西已經被殘忍的事實連骨帶肉地剝離,不可能的了。

    不可能的了。

    “無痛人流。”“三百八全包幹。”“隻是輕輕鬆鬆地睡了一覺。”……

    這樣的字眼從我出校門到一家私人醫院的時候一直看到,在路邊的電線杆上,公交車的車身上,還有十字路口的大屏幕上,甚至連發傳單的小妹都塞給我一張無痛人流的廣告紙。

    這是一家黑診所,在二樓,從一樓的一個一人寬的樓梯上去。

    我站在外麵看著樓梯上貼著的“無痛人流”字眼,心裏突然生出一些酸楚。黑乎乎的樓梯,肮髒地擺在世人麵前,瓦解著少女們的自尊,那塊破碎的招牌仿佛破碎的我們。

    樓下是一家小小的理發店,染著紅色頭發的老板娘正坐在門口嗑瓜子,瓜子殼被她吐得老遠,她鄙夷地看了我一眼,對旁邊一個正在織毛衣的婦女說,“這年頭小姑娘不潔身自好,沒有錢也隻能來這種地方做手術了。”

    織毛衣的婦女用木針撓了撓頭皮,“前幾天這兒一個大出血的姑娘,如果不是送醫院及時都會死的。哎喲你沒看見喲,抬出來的時候滿擔架的鮮血,會死人的咧。”

    “那是她們活了個該。”紅發女人又鄙夷地看了我一眼,並且朝地上吐了口唾沫,我覺得她如果不是估量著打不過我的話一定會把那口唾沫吐我臉上,並且再踩上兩腳。

    我呆呆地站在原地,呆呆地看著那個黑乎乎的樓梯,捏著自己錢包的手不知道該往哪兒放。

    最後我還是把手插在了口袋裏,準備轉身離開。回頭的時候看到了黑著一張臉正朝我走來的許卓君。

    “你為什麽不對我說。”他用力把車門關上,質問我。

    “說什麽?”我別過臉,茫然地看著窗外,不遠處一棟大樓正在修建,很多帶著安全帽的人正在忙碌地工作著,或是擔著兩桶水泥緩緩地走在簡易的竹梯上,或是攪拌著一大堆的水泥,然後裝桶,還有的正在用水泥把瓷磚一塊一塊地貼在大樓上。底下一個穿著幹淨衣服的人正在指揮著被人幹活……

    這就是我們的新市,正在飛速發展著,但是飛速發展的同時就注定了我們這群微弱的人會淹沒在飛速發展裏,這座城市不會因為一個生命的到來而驚喜,更加不會因為一個生命的墜落而感傷,它隻是冰冷地前進著,我們的掙紮,我們的困擾,我們的痛苦,它視若不見。

    “這種事情你應該跟我說的。”許卓君又是一副瀕臨發怒的神情,每次,我都有一百種方法讓他這個溫文爾雅的教師脫下耐心的軀殼,轉而對我這個不知死活的人咆哮。

    “什麽事情?我為什麽要跟你說?”我一臉好笑地看著他,臉上是一副足以讓人惱羞成怒的不知好歹的模樣。“你又有什麽資格來管我的事情!”

    “我是你老師,更是你半個家人。”許卓君喝了一口水,努力壓製住自己的怒氣,“有事情你不應該跟我說嗎,你才多大,你又怎麽去承擔這種事情。”

    “那是我的事情,不用你管的。”

    “你知不知道每年有多少女孩子死在這種黑診所裏,你知不知道……”

    “是你懷孕還是我懷孕啊!”

    他的眼神一點點地冰冷,他的表情一點點地僵硬,他拿著水瓶的手指一點點地收緊,一切都像是一個慢動作電影一樣,一點一點地,一點一點地,在我麵前分崩離析。在我麵前呼嘯而過的不是他消失的耐心,更像是一個個響亮的巴掌,抽在我的臉上,心上。

    各種悲觀的情緒把我包圍,像是那天的絕望一樣,無孔不入地滲透進我的整個靈魂,知道把我的靈魂浸泡地發臭發爛。

    “許卓君,你不應該再繼續管我的。”我冰冷地看著他,“而且我也不希望你管著我。”

    “舒喬,我理解你,你不要這樣。”許卓君沉沉地歎了一口氣,語氣鬆軟了下來,但是手裏的礦泉水瓶已經被他捏得變了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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