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研是當天晚上飛回桐州的，他並不是在賭氣，而是接到了穆楓一條信息，信息裏麵寫著“趙叔叔的病這兩天一直發作，估計……是凶多吉少了。”

    “把西西住址給我，我去找她。”

    他去機場時蘇格一家都還在醫院裏，他能夠看見蘇格眼底一層薄薄的失落，像是冬日玻璃上蒙著的白霜一樣，稍稍加點溫度就能化成一串串眼淚落下來。所以在那之前他連句對不起都沒有說，就頭也沒回的離開了。

    他不想對蘇格解釋什麽，連他也不知道自己這樣做對不對，可他相信蘇格會懂。他終究沒辦法丟下趙西西不管，他本來不想再介入，是不願在這時再往趙西西心口插一刀。但他現在必須把趙西西從自己的囚牢裏拖出去，隻有這樣，他才能不欠趙西西的。

    落地又是深夜，本來是不想敲門的，怕吵到周圍鄰居，但是在門口輕聲叫了兩遍裏麵一點動靜沒有，他還是抬手敲了門。

    “誰啊？”門沒有立刻打開，但是聽到窸窸窣窣的腳步聲，停在了門口。

    “西西，是我，開門。”

    大概過了十幾秒，門才慢悠悠的開了，趙西西用一種迷迷糊糊，有些納悶的表情看著他，好像在研究自己是不是在做夢，“你怎麽來了……”

    安研看了一眼她，穿著普通的家居服，沒有穿睡衣，一把就把她拽了出來。“你爸在醫院搶救，你還在這兒幹什麽？”把門碰上，伸手找她要鑰匙，“把門鎖上，跟我去醫院。”

    趙西西甩了下胳膊掙脫開他，一副抵死不從的表情。

    “那就不鎖了，走。”

    “我不去！”一直忍耐著不想吵鬧的趙西西終於忍不住叫出了聲，可是她拗不過男人的力氣，還是被拖著走，隻好蹲在地上團成一團以此增加阻力，“他不是我爸……他不是……”

    “我知道。我都知道。”

    安研低頭看著蹲在地上跟從前判若兩人的趙西西，從前的她才不會這樣蹲在寂靜的樓道裏，才不會穿這種隨便的衣服，她也不會用這樣拙劣的方式解決問題，她更加不會的是帶著哭腔喃喃地說：“你也知道了啊，沒錯，我什麽都沒有了……”

    他們到達醫院時已經淩晨四點了，醫院裏一片死寂，他們出了電梯沿著筆直的走廊踩著白色瓷磚一步一步往盡頭的監護病房走去，腳步聲像是一支細小的錘子，一下一下砸在心上。就在他們推開那兩扇寫著“重症監護室，閑人勿入”的白色大門時，眼前有幾個醫生正推著趙恩澤的病床朝前走去。

    “大夫！”安研趕緊跑上去，“這是怎麽了？”

    “誰讓你們進來的，不是寫著不許進的嗎？！”

    “對不起，我們在外麵沒碰到醫生，所以就直接走進來了。這是他的女兒。”他轉回頭，發現趙西西還站在門口，以一種僵硬的姿勢撐著一扇門，瞳孔黑漆漆，直勾勾看著病床，好像不會轉彎一樣。

    “他心肌梗塞的非常嚴重，這是他今天第二次犯病了，你們家屬要有個心理準備。”

    看著趙恩澤被推進搶救室，安研走到趙西西旁邊，把她從兩扇門之間拉出來，按到一旁的椅子上。她的膝蓋好像已經是軟的了，輕輕一壓就重重跌坐了下去。“西西，你了解他嗎？”坐在她的旁邊，安研問。

    趙西西看著對麵的牆壁，慢動作似的眨了下眼睛。

    “之前我來看他，他和我說了很多事情。”

    “我不要聽。”

    趙恩澤對安研講了自己這半生的對與錯，愛與憎，那時候他心中其實就有預感，趙恩澤時日無多了。人或許隻有快要與人生告別時才能做到如此大徹大悟，才能坦然如初生嬰兒。趙恩澤一生隻談過一場戀愛，卻嚐到了感情中最殘忍的一種滋味。他們感情很好，並沒有丁點隔閡，但隻因為他立業晚，那女生最後還是等不及，聽憑家中慫恿嫁給了他人。他從此對感情便心灰意冷，覺得沒有什麽比抓在手上的錢更有滿足感了，他身邊也有過其他女人，但都沒有長久。後來他生意越做越大，便想給自己找一個繼承人，更大的原因也是日子太過寂寞，想讓房子裏有些生氣。他本是打定主意領養一個男孩子的，可自他進孤兒院那刻起，當時才剛剛會走路的趙西西便在他腿下繞個不停，在跌倒第三次之後，趙恩澤決定將她帶回家。“我覺得這就是緣分，她本能的相信我，她讓我突然發現自己心裏原來還有溫情。”趙恩澤躺在病床上對安研說，“我覺得我既然決定收養她，就該對她好，就該給她我力所能及的全部。所以，所有的對你不好的事情都是我做的，因為你對她不好。但是西西是不知道的，包括現在這件。所以你大可以記恨我，但沒權利去傷害西西。”

    “想不到吧，他其實是個性情中人呢，這些年他暗地裏幫了我很多，我是知道的。他一直在為你編造一個合情合理的身世，他寧可你心裏充滿恨，也不想讓你受傷害，他希望能給你一切最好的，讓你找到個你愛同時也愛你的人。所以西西，你該原諒他，即使他傷了你的心，也是因為愛你。”回憶起當時趙恩澤那副視死如歸的臉，仿佛已經下定決心將一切都壓上，隻為趙西西再爭取一次。可是他隻是說，沒關係，如果您不願意再在桐州見到我，我就離開好了。

    “愛我？原諒？”一直沒有反應的趙西西突然站了起來，因為動作太猛身體竟然略微向後仰了仰，她死死抓著自己心口的衣服，想要以此阻擋裏麵的那團火不斷向上衝，快要從眼睛裏噴射出去，“你少假惺惺了！你根本不知道我現在的感受，突然一下子我不知道自己是誰了，我現在擁有的一切，我住的房子，我開的車，全部都不是我的！我到底是誰啊？我到底應該過怎樣的生活？你也不該是我的男朋友，我到底是誰……”

    說話間她的身體一直不自知的劇烈顫抖著，那種憤怒，無助，甚至崩潰的情緒圍攏在她的身旁，猶如鳳凰涅槃一樣壯烈，像是下一刻就會把她燃燒掉。可是此時困擾她的事正是，她不再是一隻鳳凰了。事實上，安研能夠明白她現在心中的感受——整個世界頃刻間顛倒了，沒有對錯，沒有是非，所有事物都找不到一個準確的界定——我們每個人出生都是一根光禿禿的軸，隨著年齡的增大隨時更換顏色，綴上各種各樣的裝飾物，熟練五花八門的技能。變成萬花筒，熒光棒，或者沉甸甸的聖誕樹。然而一轉眼，我們發現本身的那根軸出了問題，於是上麵附加的一切都變得沒有意義了。否定了自身，就等於否定了全世界。（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