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劭廷站在依雪身邊，感覺到她在他懷中不住顫抖。隨著那一聲“起棺——”，包括韓振宇和閆祝運在內的幾個族內男丁扛起韓士方棺木的四角，緩緩將棺木移進挖好的墓穴。那棺材正要入土，韓振宇肩上挑著的木棍忽然一滑，棺材便忽地向右傾去。正在眾人驚呼之時，陸劭廷忽然一躍上前，咬牙奮力將那滑落的木棍挑在肩上，終於力挽狂瀾地支撐平衡住了韓士方的棺木。

    依雪的目光緊隨著陸劭廷的一舉一動，那沉重的棺木壓在他肩膀上的刹那，她看到他額頭上一下子滲出了許多汗珠。李銘錦看到她瑟瑟發抖、就快要癱軟在地的樣子，輕輕向依雪身邊挪了挪，用肩膀和手臂的力量不動聲色地支撐著她的身體。依雪此時全身心都係在陸劭廷那兩根肋骨上，根本沒有發覺身邊的李銘錦，倒是陸劭廷有感應般地朝他們看過來。他注視著李銘錦緊挨著依雪的肩膀，又看了看依雪焦慮注視著自己的眼睛，若有似無地向李銘錦感激一望，然後回過頭去奮力扛起棺木。

    那一襲紅衣站在人群的最後，小碧在許多黑大衣的縫隙間靜靜看著李銘錦與依雪的身影，又將目光移到陸劭廷黑色西裝上那道被棺木刮出灰色上。她忽然無聲地笑了笑，然後嗬嗬地笑出聲，那笑聲在呼呼的北風中顯得格外詭異。站在她前麵的幾個人回頭看了看，然後縮著脖子轉過頭，悄悄向前挪動了幾步。小碧最後深深凝望了一眼前排的那個身影，然後轉身獨自向下山的路走去，火紅的衣擺在風中像是一簇熾熱的火焰。

    葬禮在午後才舉行完畢，等來憑吊的來賓都離開之後，韓家的親戚一起在韓士方的墓碑前齊齊下跪叩首。陸劭廷跪在依雪旁邊，那一身挺括整潔的黑色西裝上已經布滿了灰色塵土，他用另一隻手不動聲色地按著受傷的肋骨處，臉色已經開始有些蒼白。陸劭廷感覺到依雪注視著他的目光，於是轉頭垂眸看著她盈動的目光微微一笑，然後輕輕握住她垂在身側的手。

    禮畢後，楊美樺向依雪走過來，緊緊握住她的手捂著，憐惜地為依雪拍了拍身上的土，柔聲道：“等忙完了就回家來，不要累著了。”

    依雪垂頭不語，不敢去看楊美樺慈愛的臉。楊美樺輕柔地摸了摸依雪凍得冰冷通紅的臉頰道：“媽知道你在想什麽，陸家永遠是你的家，劭廷永遠是你的丈夫，我也會永遠把你當親生女兒一樣看待。你爸爸今天沒有來是要急著處理那次婚禮對公司的影響，他說過些天一定親自來祭奠韓老，還要我轉達你讓你和阿姨千萬不要見怪。”

    “媽……婚禮的事情……真的很對不起。”依雪垂著頭，看著楊美樺蹭上泥土灰塵的褲腳和蒙塵的鞋子，鼻尖一陣酸澀。她正回想著那天的情形暗自傷心著，忽然聽見楊美樺極喜悅的笑聲，於是不解地抬頭去看楊美樺。

    楊美樺邊笑著邊伸手摸了摸眼睛，然後拉著依雪的手道：“這是我第一次聽到你叫我媽，媽真開心。”

    依雪愣了愣，看著楊美樺動容的神情，她的眼淚也開始在眼眶中打轉。

    “婚禮的事情，我們並沒有責怪你。我和你爸爸都知道劭廷從前待你並不很好，再說婚姻對女孩子來說本來就是天大的事，你情緒有浮動也是難免的。婚禮我們下次再舉行就好，隻不過可能要等到你為你外公守孝期滿後才可以了。”

    依雪心中明知不會再有那一天了，但還是點了點頭，在心中幻想著，仿佛已經依稀看到了他們重辦婚禮的那一天一般。之後兩個女人就沒再說話，默契地將視線同時遙遙投放在陸劭廷身上。

    陸劭廷咬牙上了車子以後才緊緊皺著眉將劇痛的感覺釋放出來，他一隻手緊緊攥著鋪在座椅上的坐墊，幾乎要將那墊子上的灰色駝毛碾碎。助理小心翼翼地替他解開西服上衣和裏麵白色襯衣的扣子，露出了緊緊勒在他腹腔上的固定器。

    “少總，固定器有些歪了，我們得趕緊回醫院！”

    陸劭廷仰靠在車座上沉重地喘了一陣粗氣，疼痛稍稍減緩後他強撐著坐直，然後咬牙自己親手調整著固定器，腹部的肌肉因為劇痛而一陣陣痙攣。

    “少總！”助理睜大眼睛看著陸劭廷的舉動，不禁驚呼道。

    “這一天還有好多事要做呢，我得陪著她，不能讓她一個人。”陸劭廷下了狠心將那固定器的帶子最後用力一緊，痛呼被強強抑製在喉嚨裏，但一滴滴冷汗卻像水滴一樣從額頭上滾落。

    助理眯著眼睛側頭不忍去看，卻一轉頭看見依雪雙眸含淚地站在另一側的車門口，於是默默悄聲退下去了。

    陸劭廷緊皺著眉頭閉目靠在座椅上喘著粗氣，無力道：“幫我把扣子係上。”

    依雪看著陸劭廷劇烈起伏的胸腔和上下滾動的喉結，用手背擦了擦眼淚，然後輕輕坐在他旁邊，雙手顫抖著輕輕捏住他的一粒扣子。陸劭廷忽然聞到一陣淡淡幽香、夾雜著紙灰的氣味，小腹上的肌肉被涼涼的一點指尖輕輕一碰，他全身打了個顫栗，然後猶疑地睜開眼睛。她緊緊蹙著的兩個眉頭便出現在了他的眼前，那長長的兩排睫毛垂著，上麵掛著顆晶瑩的淚珠。

    他愣了愣，然後俯過身在她的眼睫上吻了吻，然後輕聲笑道：“怎麽又哭了。和你認識一來，你像是已經哭了無數次，你看，連眼淚的味道都淡了。”

    她低著頭認真地為他係扣子，但那小小的透明的扣子像是不願歸家的頑童一般，就是不肯乖乖穿進扣眼中。她聽了他的話微怔了一下，然後繼續係著扣子，淡淡說道：“你不就是我的淚腺麽。”

    陸劭廷聞言捧起依雪的臉，細細地瞧著，他的目光一開始是有些悲傷的，然後眼角忽然起了細細的褶皺，像是被風吹皺的一池春水。像是在笑著，又像是要流出眼淚，但那雙好看的眼眸總是為了她而含情的。依雪這次沒有躲避他的視線，而是同樣深情地凝視著他，然後冰涼的指尖輕輕劃過他的發線和眉毛，然後輕聲說：“大概這世上總有一個人會成為另一個人的淚腺，要是我早知道你會成為我的，那我這輩子都不要流淚。”

    因為不遇到你，我就不會明白情之至苦；因為不觸碰到你，我便不會疼痛。

    陸劭廷深深凝望著她的眼睛，那黑色的晶亮的瞳仁中間映著他的影子，他輕輕呢喃著她的名字，然後將她攬緊懷中細細地吻著她的額發。“那就不要再哭了，這輩子我都不會讓你再流淚了。”

    她縮在他懷裏，感覺自己像是一隻鬆鼠窩在樹洞裏一樣，外麵寒冷的大風和大雪都不用再懼怕了。她的手輕輕放在他的胸膛上，感覺到手掌下他有力的“咚咚”心跳聲，然後深深吸著他的氣息。

    半晌，依雪靜靜離開陸劭廷的懷抱，她為他係好扣子，然後下車向站在幾尺遠的助理招招手。陸劭廷本想跟著下車，但被依雪輕輕製止住了，她轉頭對助理道：“送少總回醫院吧，開車小心些。”

    陸劭廷看著她道：“我沒有關係，你一個人我怎麽放心？”

    依雪搖搖頭道：“還有姨和姨夫他們呢，你要是不回去，我就又要哭了。”

    陸劭廷無奈地點點頭道：“那好吧，回來時打給我，我叫司機去接你。”

    “還有……”車子發動之前，依雪感激地看著陸劭廷道：“謝謝你，今天沒有對我表哥……總之，真的要謝謝你，為我做了很多很多的事情……”

    陸劭廷一愣，然後說道：“我們本就是一家人，那件案子沒有調查清楚之前我不會再妄下定論了，何況你不是說過，那件案子和你沒有關係？你說了，我便信。”

    依雪點點頭，避開陸劭廷的目光，為他輕輕關上車門。陸劭廷朝她笑著招招手，車子已經開出去了老遠仍回過頭從後窗玻璃後遙遙望著她。依雪看著那輛黑色轎車越來越遠，慢慢看不清陸劭廷的眉目，直到那黑影變成一小點消失在墓園山下的公路出口。

    依雪在原地站了許久，那麽努力地克製著，但眼淚還是猝然砸落在腳邊的沙土中，留下了幾個褐色的灰點。她回身望了望遠處韓雅妍佝僂的背影，然後恍恍惚惚地回頭向前走著，腳下的步子越發地虛浮。她沿著下山的路磕磕絆絆地走著，看見半山腰處有另一家也在辦喪事，淒涼哀怨的嗩呐聲中伴隨著家眷的哭聲，那漫天的黃色紙錢在風中飄飛。

    她恍然覺得自己仿佛也在這狂烈的山風中飄搖著，沒有盡頭，沒有盡頭，視線中隻有渺無邊際的淒涼和漫天漫地的風沙。從此以後，在這樣的大風中，她便是一隻失去了樹洞、等待被冬雪覆蓋的鬆鼠。（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