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二地相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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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淅淅瀝瀝下了一夜,天明方休。清晨一早,周瑜準備出發回居巢。為求反目效果逼真,孫策未曾前來相送,隻有呂蒙揉著惺忪睡眼,哈欠連天地為周瑜拿行李。

    周瑜牽出白馬,低聲對眼角還掛著眼眵的呂蒙道“務必保護好伯符,一旦有什麽變故,即刻派人去居巢尋我。”

    呂蒙雖瞌睡,大事上卻不敢有分毫造次,拱手應道“大人放心,阿蒙謹記……另外,少將軍交代過了,蔣隊率會從小路暗地相隨,護大人一路回居巢去。”

    呂蒙現下越來越像樣,不再似從前那般魯莽,周瑜頗感欣慰“才把你帶出來一年時間,談吐已是越來越得體了。”

    被周瑜這麽一誇,呂蒙得意非常,笑得見牙不見眼,十足開懷“勞煩大人回去後,也在嬸婆那裏誇誇我,不然她總當我是個小孩呢。”

    “周嬸看著你長大,就算有朝一日,你能位列三公,她也還是會當你是孩子。話說回來,有工夫時你也該多看看書,啞兒現下已熟讀四書了,你們倆打小在一處,不當遜於他啊。”

    說話間,周瑜抓穩韁繩,翻身上馬。呂蒙趕忙將包袱遞與他,周瑜接過,卻未駕馬離開,而是牢牢盯著不遠處的營門,好似在等什麽人。

    呂蒙不由有些納悶為了落實偏聽程普計策,與周瑜口角反目之嫌,孫策不能來此相送,周瑜心知肚明,那他此時此刻又在等誰呢?蔣欽周泰不便前來,幾位將軍更是身份特殊,周瑜眼底這幾分若有似無的失落,究竟是因為什麽呢?

    呂蒙哪裏會知道,眼前這位出塵絕倫無欲無求的周公瑾,竟然會因為一個小丫頭踮起腳尖的輕吻而徹夜失眠。原本周瑜是打算趁著分別之際與小喬好好說一說,讓她收收心思,誰知她竟然沒來。

    周瑜不禁蹙起了眉頭,十分不解現在的小姑娘是怎麽回事?把人親了就跑,一點責任也不負,簡直讓人莫名其妙摸不著頭腦,而自己這麽個比她年長五歲的男人,莫不是就這樣被她玩弄於鼓掌之中了?

    呂蒙不知周瑜在想這些,看他神色凝重,以為他放心不下孫策,拍著胸脯保證道“大人放心,有阿蒙在,少將軍定會事事順利,你就放心出發回居巢罷。”

    若是再耽擱下去,袁術的眼線隻怕要懷疑,周瑜無法,隻得訥訥頷首,調轉馬頭,雙腿一夾馬肚,揚鞭打馬向居巢方向駛去。

    曉風清寒,十餘丈開外的營帳後,小喬定定地望著周瑜禦馬而去的身影,不知有多難過。為了防止自己哭得太大聲,小喬將手背死死抵在唇間,卻仍渾身顫抖,上氣不接下氣。

    亂世如斯,此一去也許死生不複相見,小喬不舍地望著周瑜的背影,直到他徹底消失在綿延官道的盡頭,再也望不見。而她的三魂七魄仿若瞬間潰散,騰雲駕霧亦隨他去了幾縷,整個人木呆呆的,隻剩一具美豔的驅殼。

    不知哭了多久,小喬才遊魂兒般走回帳裏。大喬正在換衣裳,看到小喬雙眼紅腫無精打采,不由嚇了一大跳,趕忙上前握住她的小手“婉兒這是怎麽了?你去送周公子了嗎?”

    小喬那好不容易壓下的心酸難過又泛了起來,她抽噎個不住,靠在大喬懷中又哭了好一會兒,才緩解了情緒,起身問道“姐姐,我們什麽時候出發去壽春?你怎的突然穿上了男裝啊?”

    大喬笑得無奈又甜蜜“孫郎說,讓我們倆扮作謀士,一路方便些。這些衣裳是吳夫人當初做給周公子的,周公子借給我們穿,你也快選一件罷,周公子個子太高了,還得抓緊時間改改呢。”

    小喬遲疑片刻,一把拉過包袱,上下翻了個底朝天。還好他未曾將自己為他所製的衣衫留下,小喬長長舒了口氣,破涕為笑,對他的思念愈重了幾分。

    大喬眼睜睜看著小喬時哭時笑,心疼又無奈,撫著她的總角“婉兒……”

    還不等姐妹兩人說些體己話,孫策的聲音便在帳外響起,隻聽他低聲道“瑩兒,我們準備出發了,你們準備好了嗎?”

    周瑜策馬趕回居巢時,正值晌午,一路暢通無阻,並無危機。蔣欽遠遠看著周瑜進了大門,放心地折身而還,疾馳向壽春方向去追趕孫策的隊伍。

    周瑜牽馬進門,啞兒連蹦帶跳上前接過馬韁,扒頭瞧眼好似在等什麽人,周瑜回身道“別看了,阿蒙沒有回來。”

    啞兒滿麵失落,旋即又將雙手攥拳比在頭頂,捋捋鬢發,指著麵頰,一臉期待。周瑜無奈而笑,又道“兩位姑娘也沒來,隻有我自己回來了。”

    啞兒瞬間沒了神采,悻悻牽馬向矮棚走去。魯肅聞聲從堂屋裏躥出來,手裏還捏著半個米糕“嗬,公瑾回來了!”

    “你怎的又來我家蹭吃蹭喝了?”

    聽了這話,魯肅氣得大步走下石階“你這小子有沒有良心?當日你撂下一句‘伯符有難’,起來就往舒城躥,周嬸與啞兒,皆靠我魯子敬照料,我沒收你的銀子,已是天地良心,你怎的還好意思說我蹭吃?”

    周瑜爽朗而笑,拱手揖道“都是我的不是,子敬兄有請,裏麵上座。”

    魯肅驕矜地甩甩衣擺,與周瑜一道走回堂屋分主客坐定。周嬸為兩人備了餐飯後,躬身退下帶上了房門,留空間給他二人說話。

    魯肅一改嬉笑的神色,憂心忡忡問周瑜道“公瑾,最近你從父總送信來,是不是出什麽事了?”

    周瑜目光一黯,放下竹筷,神色極度無奈“無事,你不必擔心。”

    “若有什麽不虞,你可別自己扛著”,魯肅看不懂周瑜的神情,心下憂慮更甚,“我雖隻有薄田寡丁,卻也會盡全力幫你的。”

    周瑜見魯肅不信,隨手抽了一封信箋遞上。魯肅不知是否得宜,但看周瑜一副無所謂的樣子,便打開看了。誰知他看不過三兩行,便捶桌大笑“你從父三日一封信大老遠送來,竟是催你續弦娶妻的?”

    “我的堂兄弟多死於戰亂,現下我這一輩,隻剩我一人了。老人家想看人丁興旺,所以催的急了些。”

    “你既然知道,為何不依了他,隨便娶一個他選的名門閨秀,過幾年若有可心的,納了做妾不也罷了?”

    周瑜垂眸搖頭,語氣堅定“我不要,若非真心實意喜歡對方,隻為傳宗接代,與畜生有什麽分別?”

    聽了這話,魯肅抬手指著周瑜,揚起下巴佯作不悅道“你罵誰畜生呢?”

    周瑜扶額而笑,致歉道“算我失言,多有得罪。我們談點正事罷,先前我讓你看著的那個黟山裏的樵夫,可有什麽異動?”

    提起這一茬,魯肅神情訕訕“呃,原本是好好看著的,他每日上山砍柴下山賣柴,沒什麽奇怪之處。可是前幾日他忽然出了山,就一直沒回來……”

    “哦?”周瑜眸色一凜,“他去了何處?我們的人可有跟上?”

    “跟著跟著便跟丟了,不過,他好似是往壽春方向去了。”

    距壽春三十裏外官道上,兩千餘人號令齊整,步履堅定。韓當與朱治騎著高頭大馬於頭前開路,程普與黃蓋則在最後壓陣。

    孫策今日未騎馬,而是與謀士身份喬裝打扮的大小喬同乘馬車。呂蒙為他們駕車,腦中一直循環浮現孫策黑著臉將馬鞭塞與他的模樣,那一句“我沒睡好,今日不騎馬了”,實在令呂蒙兩眼放光,控製不住地胡思亂想,再聯係起昨晚在孫策帳下看到那一幕,呂蒙覺得自己簡直知道了什麽不得了的事,策馬十分勤謹,駕車極穩,分毫不敢有誤。

    小喬與大喬孫策同在車中,隻覺得他二人眉眼間電光火石,電得她渾身上下不自在,索性轉過身去裝睡。

    孫策本就不顧旁人,此時更是肆無忌憚地將大喬圈在懷中“瑩兒,這次回壽春形勢不明,你們姐妹倆一定要注意身份,不要露麵。我會尋個合適的機會去找嶽父大人,讓他同意我帶你走……”

    大喬眼波微動,不無擔憂“不知爹爹會不會答應你,我覺得自己真是不孝,給爹爹添堵了。更不知吳夫人是何態度,會不會嫌我不知禮教……”

    孫策為大喬理理鬢發,安撫道“傻瑩兒,你父親從來沒有不答應我們的婚事。至於我母親,你就更不必擔心了。這世上哪有比你更好的姑娘,我母親怎會不喜歡你?何況她回吳郡前,我就與她說過了,你放心罷。”

    若是受封一切順利,大喬不日便會隨孫策去往江東,離開她打小生活的廬江郡和父親。大喬隻覺這一切皆是這般不真實,對故土的留戀和對親人的思念在她心中席卷如驟雨狂風。

    見大喬傷懷,孫策與她十指交疊,保證道“瑩兒,你放心,隻要時機得宜,我就會讓你回去看嶽父大人的。我也會努力照顧好小姨子,幫著嶽父早日給她找個好人家。”

    孫策的話勾起了大喬心底的隱憂,她輕輕為小喬蓋上披風,小聲問孫策“周公子以後會來江東嗎?今日他走了,婉兒不知有多難受。”

    “瑩兒,我覺得你最好找個機會勸勸小姨子罷。前幾日,公瑾跟我說,他的從父已在為他張羅續弦娶新妻的事了。公瑾的父母雖然不在了,可周家畢竟是大門大戶,現下又隻剩公瑾這一個獨苗,周家人不會坐視不管的。畢竟公瑾的夫人已經去世兩年多了,而他二人又隻有夫妻之名卻無夫妻之實,年近二十尚未有一子半女,周家人肯定會心急的。”

    大喬長睫一嗔,回嘴道“讓你這位英武非凡的少將軍娶我這小門小戶的女兒,也真是委屈你了。再者說,求娶我妹妹的人可不少,比周公子家世好的也大有人在,何苦說這些俗氣話,沒的讓人看扁了幾分呢。”

    被大喬這麽一通揶揄反嗆,孫策毫不慍鬧,抱臂躺靠在車廂上,笑得十分開懷。

    大喬眉間微蹙,不解道“你笑什麽?”

    孫策捏了捏大喬的小臉兒,眼底溫情流動“瑩兒,我真的愛極了你的溫柔,卻更愛你那小小的潑辣。你知道嗎,當年我父親搶我母親為妻時,我母親不過是姑蘇城外的浣紗女。父親帶兵從村邊經過,一眼便相中了母親。可村裏人都害怕我父親,把他當閻羅,母親乃是為著全村人的安危才嫁給他的……結果沒幾年,就生了我們兄弟姐妹好幾個。瑩兒,我們姓孫的男人娶妻,隻管自己喜不喜歡,其他的都不重要,你就安安心心地嫁與我,多跟我生幾個孩子就行了。”

    小喬雖然睡了,孫策也不該當著人說這些沒羞沒臊的話罷!大喬又羞又惱,偏過身去不肯理他“誰要管你娶妻的事,我隻問你,以你對周公子的了解,他會這麽快成婚嗎?”

    “說實話,我與公瑾一起長大,你若問我他喜歡什麽書,什麽兵器,喝幾分熱的茶,我都能答出來。可你問我他喜歡什麽樣的女人,我卻一個字也答不上,就更說不好,他會什麽時候成婚了。不過,我聽說公瑾的先夫人並非絕色,隻能算作中人偏上之姿,想來公瑾自己生得太好看,反而不在意這些,應是想娶個琴瑟和鳴的知己罷。小姨子像個假小子似的,除了生得好看,哪裏有什麽長處……而她的所長又非公瑾看重的,故而我覺得他們倆沒什麽可能。”

    馬車晃晃悠悠如搖籃,小喬真的差點睡著,可當她聽到“公瑾”兩字時,卻一下豎起了小耳朵。

    周瑜家中親眷竟在為他張羅婚事,小喬隻覺心頭被人橫插一刀,痛不欲生鮮血淋漓,可她卻隻能僵著不動,暗暗喘息試圖讓自己平靜下來。

    是啊,到底是她太傻,想的太少了。他雖無父無母,總還有旁的親眷,何況像他這樣的男子,本身就璀璨奪目,怎會沒人惦記呢?

    可她一點也不甘心,不甘心就這樣,將心愛之人拱手相送。她還未到將笄之年,父親也不曾在朝為官,似乎無論如何,她都無法走到周瑜的視野中。想到這裏,小喬愈發難過,視線迷糊交織,什麽也看不真切了。

    正當她想要裝作熟睡翻身,偷偷拭淚時,呂蒙忽然勒馬駐蹕,高聲對馬車內的孫策道“少將軍,壽春城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