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求之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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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孫策離開望春樓時,春雨下得愈大,他推卻了小二遞來的油傘,冒雨牽著大宛駒向燈火闌珊的雨巷走去。

    街巷中車少馬稀,全然不似平時那般熱鬧,冷風裹挾雨絲,吹得寥寥無幾的行人戰栗不已。孫策一身單衣,卻未覺得冷,隻想著自己單人單騎出營,定會讓大喬擔心,現下應該盡快趕回,免得生出亂子。可他無法調整情緒,亦不知該如何麵對那雙清澈的眼睛。

    袁術尚未解決,現下又被曹操那老賊盯上了。方才姬清提起傳國玉璽,著實令孫策背後一涼,看來他們已實打實暗查許久,這姬清就是衝著他孫伯符來的。

    孫策深深感到自己正處在一個危險的漩渦中,隨時可能丟了性命。也許,現下對大喬最負責任的辦法,便是離她而去,總好過害她深陷泥淖中。

    孫策正胡思亂想,抬眼忽見不遠處小巷盡頭有個纖瘦窈窕的身影,在街巷燭火與斑駁雨幕交映出的光暈下,美好如同夢中人。

    細雨滴在青石板上,汀汀淙淙,孫策回過神來,驚惶加困惑,眉頭不由蹙得更緊還以為大喬會為他擔心,沒想到自己前腳離開,她後腳就出來見人了。那個與她並肩的儒生模樣男子又是誰?他二人正相對閑話,孫策雖看不清大喬的眉眼,看她的姿態,卻是十足放鬆的,這般安然不設防,不是應當隻屬於他嗎?

    孫策心中的不安與不快又多了幾分,他帶著比寒風更冷的煞氣,牽馬上前“瑩兒,你怎麽在這兒?”

    大喬回過身來,看到臉黑得像抹了鍋底灰似的孫策,毫不意外“孫郎……”

    孫策定睛看大喬身側那男子,倒是頗有幾分麵熟,好像在哪裏見過。明明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看到孫策卻一點也不畏懼,那男子拱手禮道“軍醫裴某,見過孫少將軍。”

    原來這小白臉便是那裴軍醫,大喬難道不知道不該與袁術帳下人來往,免得暴露行蹤,惹禍上身嗎?可孫策拿大喬一點辦法也沒有,隻能冷著臉對裴軍醫道“瑩兒找你,應是問喬將軍身體罷?她既信任你,希望你能守口如瓶,不要跟旁人提起今日在此處見過她。如果你能信守承諾,我孫伯符必會記下你的好;如果不能,莫怪我冷麵無情,追到天涯海角,也會索你性命!”

    孫策素善言辭,俊臉上時常掛著笑意,把帳內外幾個老將哄得服服帖帖,一遇到大喬相幹的事,卻隻剩下蠻橫無理。大喬不搭理孫策這一套,側身對裴軍醫道“今日真是勞煩你了,父親的事,往後還請你費心呢。”

    街口處,蔣欽牽著一輛馬車立在雨幕中,孫策看到蔣欽,麵色不由更黑,他衝蔣欽一招手,不再與裴軍醫糾纏,拉著大喬就往街口走。別離交匯一刻,隻聽裴軍醫不卑不亢回道“這世上並非隻有你憐惜她,也不是所有人,都要向權勢低頭的。”

    裴軍醫這態度令孫策愈發火大,上了馬車後,他還未坐穩便不悅道“你若擔心你父親,我找人多加打聽就是了。如果他把你們的行蹤告訴袁術,喬將軍豈不更危險?”

    大喬情緒不高,沒有像平時那般順著孫策,而是倔倔道“我與他打小就相識,他是什麽品性,我心裏有數。”

    今日發生了太多事不能言明,大喬不會知道,孫策現下坐在此處心裏多麽煎熬。曹操的眼線或許就在附近,孫策壓下心頭不快,將她的小手握緊幾分“瑩兒,我真的是擔心你。若是那軍醫說漏了嘴,我們先前的籌謀豈不都白費了?你就算要見他,也好歹跟我商量商量,你若有個好歹,我……”

    大喬不似往常,未曾嬌羞動容,眸底蕩漾著幾絲疑惑“孫郎,用罷晚飯後,我去你帳裏找你。可是你不在,我隻看到你案上壓著的那張紙……你方才,去望春樓了吧?”

    望春樓暖閣裏,孫策走後,姬清捧著銅製暖爐,望著窗外的雨夜,滿麵疲色。

    來到江南數載,她已忘卻了家鄉的冬春之交是什麽樣子,隻依稀記得寒風猶烈,卻沒有這般濕冷。這幾年光景裏,她學吳語,穿江南時興的蓑衣鬥笠,畫細長黛眉,儼然已成了江南女子,可每到這樣的時節,膝骨中隱隱的酸痛,還在提醒她與這樣的環境是如此的格格不入。

    正在姬清傷春悲秋時,張修,亦是長木修,從內室中走出“姐姐,你方才與孫伯符說的屁話太多了。我看你當了這麽多年的校事,非但沒有進益,反而倒退了不少。我們是要讓孫伯符為曹丞相所用,你東拉西扯旁的做什麽?你可別看他生得俊俏,就迷上他了。”

    姬清關好木窗,回過身來,麵色極冷“你這臭小子,躲在山裏這些年,一出來竟敢指教到我的頭上來了?我告訴你,孫伯符不是尋常人,若想將他拴牢,不用些手段可不行。”

    長木修與姬清正是一對親姐弟,姬清本名長木清,正是長木修曾提起過的嫁到壽春去的長姐,他們姐弟二人同在曹操帳下供職,皆為校事。

    長木修彎身端起樽酒,輕抿一口卻辣得他伸出舌頭直扇風“若要控製孫伯符,先得玉成他與大美人的婚事。隻要他老丈人還在袁術帳下,不愁他不來投靠我們。”

    姬清複搖起小扇,魅惑的眼波一轉“你在張勳帳下如何?他可還聽話?另外,你為何忽然要求娶喬蕤的小女兒,是真心還是假意?不會……隻是為了接近孫伯符罷?”

    提起小喬,長木修這八尺男兒顯出了幾絲羞赧“張勳就是個草包,害怕他與曹丞相暗度款曲的事被袁術發現,嚇得夜夜睡不著,怎會對我不客氣?不過我要娶婉兒是真心的,也算是假公濟私,姐姐不至於連這也要幹涉吧?”

    雖是姐弟,可長木修向來主意大,何況他頗得曹操賞識,姬清自是不好說什麽,隻警告道“你好自為之,莫要砸了自己的腳。”

    長木修胸有成竹,輕笑道“放心,我自有分寸。”

    清晨一早,呂蒙架馬車載周瑜向壽春趕去。兩人快馬加鞭,才過晌午便趕到了六安。周瑜命呂蒙歇歇腳,飲馬吃些幹糧,再一鼓作氣向壽春進發。

    今日來去匆忙,周瑜還沒來得及好好籌措,先前為迷惑袁術,他們曾放出風去,稱他與孫策政見不合,才反目離去,現下巴巴地趕回,實在有些立不住腳。可他總有種感覺,好似自己不盡快趕去就會出大事似的。

    周瑜最終將目光放在了呂蒙身上,他上下打量一通,下令道“把你的盔甲脫下來。”

    呂蒙下意識一捂胸前,嗔道“大人要幹什麽!”

    周瑜一臉無語,奪過呂蒙手裏的鐵盔戴上“我裝作你的下屬,混入營區,你再去告訴伯符我來了,萬萬不可聲張,莫要被袁術的眼線發現。”

    呂蒙乖乖脫下甲衣遞與周瑜,待周瑜穿好後,兩人重新上路。呂蒙邊駕車邊不時向後看,惹得周瑜十分不自在“你不好好看路,總回頭看我做什麽?”

    呂蒙一揮馬鞭,偏頭笑道“頭一次見大人穿甲衣,當真好看,若是那些小姑娘看見,還不知會是什麽樣子。”

    “你不讀書,倒學別人嚼起舌根來了?好好駕車,天徹底黑透前,我一定要趕到壽春。”

    “放心!”呂蒙擼起袖管,眸中火光四射,“大人坐穩了!”

    孫策此次駐兵之地背靠八公山,營門外不遠處就有幾棵棗樹,去歲結的果子還掛在枝頭,已然幹癟得不成樣子。

    可小喬尚在長身體的年紀,終日覺得餓,那些軍糧吃下肚,與不吃沒什麽分別,她時常餓得夜裏睡不著覺,便惦記起了那幾顆幹棗。

    是日下午,小喬瞅準時機,獨自跑出了營,來到棗樹前,幾顆小石子飛出,打落了片片新葉,那幾顆棗兒卻紋絲不動。小喬不由有些焦躁,她清亮的雙眼骨碌一轉,計上心來,斂起衣擺順著棗樹攀爬而上。

    離地一丈半處,小喬飛袖一甩,隻見幾顆棗兒應聲落了地,她嚐到了甜頭,更來了幾分精神,繼續往上爬了爬,打算將樹冠頂上最大的幾顆一並打下。

    春陽夕照,萬物皆籠罩在一片金色光暈中。小喬右手牢牢抱著樹幹,左袖大力一揮,打下棗子的一瞬人卻失了平衡,尖叫一聲便跌下樹來。

    完了,這樹雖不算特別高,可下麵卻是石地,扭了腳回去還不知大喬要怎麽罵。小喬眯著雙眼薄唇緊繃,等待著墜地的痛感,可須臾間她隻覺自己落在了一個人身上,將那人“咚”的一聲砸倒在地了。

    這下徹底完了!扭傷事小,竟還砸死了人!小喬不敢睜眼,心裏卻怕得要死。忽然間,有雙大手牢牢抓住了小喬的肩,語氣急迫道“婉兒……婉兒,你沒事吧婉兒?”

    小喬神色怔怔,睜開雙眼望著身前之人,十足茫然“修哥哥……你怎麽在這兒?”

    長木修攙扶小喬起身,為她撣去膝蓋處的灰埃“我奉命為你姐夫送軍糧來,遠遠看見你在這裏爬樹,緊趕慢趕過來,還好你沒傷著。”

    小喬想起提親之事,小臉兒倏地一熱,垂首問道“修哥哥……你到底是長木修,還是張修啊?”

    小喬不過是個小丫頭,問起事來,卻比他這八尺男兒還磊落。長木修垂首一笑,撓頭道“本想找個合適的機會再跟你說的……不過,婉兒,不管我是張修還是長木修,我要求娶你為妻的心是真的。現下有很多事不能跟你言明,等到能跟你說明的時候,我一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地告訴你……”

    這麽炙熱的言辭,讓小喬更加不自在,她趕忙轉言道“哎呀,我的棗兒!你都給我坐碎了!”

    方才接住小喬的一瞬,長木修後退倒地,一屁股坐碎了一地枯棗,實在是不雅。被小喬這麽一說,他愈發窘迫,回身抖抖後衣襟“你姐夫也太小氣了吧?看把我們婉兒餓的。我帶了燒雞和熏魚,去你帳裏喝杯茶可好?”

    小喬聽說有好吃的,暫且忘卻了羞怯,拉著長木修的袖籠道“快快快,有請有請!”

    周瑜和呂蒙趕到駐地時,運糧隊伍正在與孫策手下交接補給。周瑜趁亂扮作普通士兵,混進了營中。

    孫策帳外四處必定多有眼線,幾位將軍身側亦不安全。周瑜思來想去,輾轉到小喬帳外,低聲喚道“小喬姑娘,你在嗎?”

    脫口刹那,周瑜隱隱聽到帳內有男女嬉笑之音,他還沒反應過來,垂落的帳簾便被人掀起,四目相對一瞬,周瑜眸色一暗心頭一揪,眼前之人,竟是長木修?

    比周瑜更震驚的則是小喬,手裏的雞腿掉了她都渾然未覺,腦中隻想著周瑜怎會在這裏啊?先前為了讓孫策能順利出發前往江東,周瑜回了居巢,現下他莫名折返,竟被長木修逮了個正著。長木修是張勳的侄子,若他回去找張勳告狀,張勳再快馬加鞭告訴袁術,以袁術之多疑,說不定會認定孫策在假意紈絝。

    還不等小喬和周瑜吱聲,長木修便先聲奪人“喲,這不是婉兒的兄長嗎?”

    長木修既然知道小喬是喬蕤的女兒,怎會不知道她沒有兄長,這一問好似在引周瑜走入陷阱。周瑜一向機敏,冷聲回道“我不是她兄長。”

    事已至此,小喬沒有更好的辦法,隻能硬著頭皮上前,磕巴對周瑜道“你……你不是說不喜歡我了嗎?還來找我做什麽?”

    看小喬如此反應,周瑜暗暗叫絕,馬上接過她拋來的戲碼“婉妹,我那是說的氣話。回居巢這幾日,我無有一刻不,不惦記你。”

    當初在袁術帳下,周瑜扮作匈奴門客,建言獻計慷慨陳詞,未曾有過半分退怯。在危急情勢下單人單騎入陸家,更是舌戰群儒,化解幹戈。可他今時今日在此,他的嘴卻笨得像個瓢。

    長木修是何方神聖,可不是那麽好對付的。周瑜明白單憑對話並沒有什麽說服力,便拉過小喬的袖籠,想將她拽至身前,顯得親近些,熟料小喬亦在發懵,竟腳下打結,一頭搶在了周瑜懷裏。

    兩人皆是大窘,可此刻若是抽身,豈不更落實了是在演戲?周瑜隻覺自己耳根燙得嚇人,好似要熟了一般,嘴上卻隻說“婉妹,你不要怪我了,若非太過在意你,我哪裏會喬裝來此看你,你就別與我慪氣了罷。”

    長木修本篤定這兩人是在做作,但看他們眼底湧動的情愫,長木修隻覺胸口好似被人大力掄了一錘,他下意識地捂住胸口,微笑裏透著尷尬“非禮勿視,張某出去看看,糧草交接的如何了。”

    語罷,長木修大步走出,小喬這才從周瑜懷中起身。長木修離去,此事卻未完結,看出周瑜眸中的憂慮更甚,小喬自告奮勇道“你放心,我去跟他說,不會讓他聲張的。”

    見小喬轉身要走,周瑜一把將她拉住“婉……小喬姑娘,此人奸詐,一定留神,萬不可授人以柄啊。”

    “你放心罷,我沒那麽糊塗”,做下這保證後,小喬偏身走出。周瑜這才摘掉盔甲,擦擦滿頭細汗,扶額暗自嘲諷。千算萬算,怎就沒算到,會在這毫無防備之際與長木修見了麵。暴露身份可能會給孫策招致禍端,現下能否穩住長木修,且要看小喬如何與他溝通了。可不知怎的,周瑜隻覺心裏十分舒服,卻說不上來究竟為何。

    夕陽已落地平線下,長木修獨自向營門處走去,孤影拉得甚是頎長。明明是步履鏗然,卻莫名顯得有些孤寂悲涼,長木修仍未緩過神來,心中滿是難言惆悵。

    小喬碎步追上,小聲喚道“修哥哥……”

    聽到小喬的聲音,長木修腳步一頓,旋即轉過身來,他麵色慘然,嘴角卻仍掛著一絲寵溺笑意“婉兒,你當真相中了周公瑾嗎?”

    小喬雖生得國色天香,卻不似大喬那般仰慕者眾多,或是因為性格或是年紀,總之她從未想過,長木修竟然喜歡她,還向父親提了親。

    看到長木修眼底的受傷之色,小喬驀地想起了自己,她鼻頭一酸,喃喃道“是……修哥哥,我一直都把你當作兄長,好友,卻從來沒敢想,你會……喜歡我……”

    在旁處或許有智計萬千,在小喬麵前卻隻剩白紙一張,長木修低歎道“打小我就一直心悅於你,其後數年,我因為家中變故隱居山林,卻不想能與你在山中相見。婉兒,我以為這是天定的緣分,沒想到卻還是晚了一步,但我放不了手……從今天起,請你記下,我長木修時時刻刻喜歡你,世間第一喜歡你。若是有一日,你能在某些時候對我有分毫思念,便請你不要嫁給周公瑾,好嗎?”

    嫁給周公瑾?小喬神情愈發苦澀,說到底,她與長木修是一樣的人,都隻有愛而不得的單相思罷了,小喬不忍拒絕他,頷首而笑“好……不過,修哥哥,希望你不要告訴張勳將軍,周公瑾今日來找了我,我不想因為自己的幹係,讓袁將軍猜忌孫伯符。這兩日我姐姐跟孫伯符吵架,他已經焦頭爛額了,我不想再給他添麻煩,你……能答應我嗎?”

    “哦?孫少將軍跟令姐吵架了?這又是為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