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情似垓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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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說周瑜來了,孫策黯然的麵龐上終於有了一絲笑容,可他礙於眼線,一直巴巴等到午夜才入帳與周瑜相會。大喬不在帳裏,小喬懶懶地掂著壺盞上前,為他二人添水“真是的,你們說個話像做賊似的,還要跑到我們帳裏來……你們倆快些聊啊,人家還要睡覺呢。”
“你姐姐去哪了?怎的隻有你個瘋丫頭在?”一日未與大喬見麵,孫策十分掛心,本想著能與她搭上幾句話,誰知她竟然不在帳裏。
小喬乜斜了孫策一眼,不悅道“你的相好不見了,你自己去找啊,問我幹什麽?”
“你這臭丫頭”,孫策明白小喬對自己有氣,可他無從辯解,“怎麽說也是你姐姐,這夜黑人寂去了哪裏,你也不關心?”
不知怎的,這兩人隻要一碰麵,就會無休無止地爭吵。周瑜實在看不下去,含笑對小喬道“大晚上的,令姊在外確實不安全,勞煩小喬姑娘去找找她罷。我也有些要緊事,想說與伯符,不知可否行個方便?”
周瑜這般好聲好氣,小喬哪有不聽話的道理,態度即刻一百八十度大轉彎,垂首輕聲應道“好,我這就去……”
孫策看小喬如同淑女般嫋娜出帳,嚇得齜牙咧嘴“這妮子太皮,簡直不把我這長輩放在眼裏,在你這裏倒是聽話。”
“去去去,你算是哪門子長輩?不過,伯符,你難道真的進了那寡婦的門,還被大喬姑娘撞見了?”
這話從周瑜嘴裏說出來,孫策隻覺得尤其不受用“又是我那小姨子翻得閑話罷?你先別管這些,我給你看樣東西。”
孫策從懷中掏出小竹筒,輕巧地扔與周瑜。周瑜接過打開,細讀須臾,冷言道“果然,當年暗害孫伯父的,乃黃巾餘孽……”
“果然?公瑾,難道你也查到了什麽線索?”
周瑜攤開羊皮卷地圖,指著丹陽郡南部的花山道“先前小喬姑娘跟我說,她小時候被拐的廟裏供奉的並非佛祖,我以此為線索,派人在廬江、丹陽、九江幾郡的高矮山林間尋找線索,功夫不負有心人,來此處前,探子回報,此地似有黃巾遺跡,與你那竹筒中所記載相符。我打算帶小喬姑娘去看看,若是可以確定,我們就能多幾分成算。不過,黃巾餘孽應當已經掃除了,那怪鳥又是從何而來?一路跟著我們,先是在居巢又是在舒城外,還劫持了運糧隊,若說不是有人刻意指揮,我無論如何都不會相信。”
“黃巾軍當年是我父親所破,他們恨我憎我,設下埋伏,並不稀奇。可他們為何要誘拐小姨子,又為何要襲擊小姨子,我實在不懂。難不成……他們之中有什麽高人,算出來我與瑩兒有因緣,這才下手的?”
周瑜對孫策這樣的揣測實在萬分欽佩“你當他們能未卜先知嗎?”說到這裏,周瑜一哽,忽然想起在黟山時,長木修那一句“你可聽說過大卜一脈?”
周王室大卜一脈興於周代,及至戰國王室衰微,大卜一脈亦受牽連,唯有鬼穀子這一位掐算派傳人傳世。及至今時今刻,已有數百年未曾聽聞大卜一脈的消息了。這長木修應當與此無關,可他究竟是何人?真的是張勳的侄子,還是曹操的細作,抑或還有什麽旁的身份?
孫策見周瑜蹙眉發呆,抬手在他眼前晃晃“公瑾,你這是怎麽了,表情那麽難看?”
“伯符,今天下午我見到那個張修了,他與張勳的關係必定有詐。來者不善,你要多加留神。”
“你放心,我知道。那種小白臉,一看就不是善茬,我早有防備。話說回來,你打算什麽時候動身去花山?”這一席話,孫策說的泰然自若,卻忘了他與周瑜亦生得白麵俊俏,眉目如畫。
周瑜忍著好笑回道“明日一早出發。”
“一早出發?你可問過瑩兒了?她答應你帶小姨子出去了嗎?”
“現下大喬姑娘跟你置氣,你又不能言明,心裏應當很是苦悶吧?我悄悄帶小喬姑娘走,大喬姑娘著急找人,才會跟你說話。你我兄弟,不必謝了,記得欠我一頓喜酒就行了。”
聽了這話,孫策哭笑不得“你這老鰥夫,損招還挺多啊?不過,我現下真的不知道該不該再把瑩兒留在我身邊……那位大姐是曹操的校事,還知道傳國玉璽的事,我真是擔心他們會對瑩兒不利。”
“我看你大可放手一搏,完全不必畏首畏尾關心則亂。對手已然逼上門來,我們哪有退縮的道理?至於大喬姑娘,我看還是在你身邊更安全些,事已至此,你不會還想把她送回宛城罷?”
見周瑜一板一眼地為自己分析形勢,孫策不禁笑了起來“我啊,也就是那麽一說,我若是把瑩兒送走,那些裴軍醫樂就之類的小白臉混球可不就趁機湊上來了?我還等著我老丈人回信呢,一旦他答允,我馬上就跟瑩兒成親。”
“你還是先別做大夢,早日將大喬姑娘哄好再說。依我看,她應當不是真的懷疑你與那寡婦有什麽,而是氣你對她不坦誠罷。”
孫策無奈搖頭“不然我又能怎麽辦?難道把曹操的事合盤告訴她,讓她日夜懸心睡不著覺嗎?現下她恨我怪我,我也隻能受著。說不定有朝一日,她知道我的良苦用心,還會更愛我呢。”
見孫策搖頭晃腚一臉自得,周瑜不忘給他潑盆冷水“大喬姑娘可跟吳郡那些喜歡你的毛丫頭不一樣,你還是好自為之,莫要真把美人氣跑了!”
袁術既已派人送了軍糧來,孫策不欲再耽擱時間,翌日天方擦亮,便喊來韓當與朱治,一道統算著軍需供給。
埋頭良久,朱治隻覺渾身酸痛,他起身活動活動筋骨,自嘲道“平日裏劍拿多了倒不覺得累,拿不多會子毛筆,倒是累得不行了。不過這帳也合的差不多了,現下的軍糧,大抵能支撐多久?”
韓當停筆回道“滿打滿算,應當能撐三個月。按照行軍速度,我們應當渡江未久。”
袁術這糧草也是給的小氣,好似料定孫策會帶兵跑了,跟著這樣的主公,也難怪人心存怨懟。孫策早就料到會是如此,沉聲道“三個月內,我們必須攻克橫江渡口!隻要攻克了橫江渡口,就能接手劉繇下部的軍糧。”
橫江渡口背靠長江天險,易守難攻,乃通往江東的要塞,劉繇派手下虎狼將樊能守之,若欲攻克,實在不易。可韓當與朱治曾隨孫堅打過不少硬仗,今日見如此挑戰在前,非但沒有退縮畏懼,反而有些興奮,抱拳應道“末將定當盡心竭力!”
不消說,孫策已連夜定好了行軍路線,朱治與韓當看孫策成竹在胸,心下更篤定了幾分。正當三人準備細細商討時,呂蒙忽然在帳外喚道“少將軍,有人求見!”
孫策想當然以為來人是大喬,他撂開簾子,低聲吩咐道“你讓瑩兒回帳裏等我,我忙完就去尋她。”
呂蒙如丈二和尚,十足茫然“不是大喬姑娘尋你,是張勳那侄子又回來了,還帶了袁術的命令,少將軍快去看看罷。”
六安城外,周瑜駕馬車載著小喬向丹陽郡駛去。小喬顯得極其歡悅,掀開車簾所見街景,一片盎然春意,不由心情更好。
周瑜手中馬鞭不停,偏頭與小喬商量“小喬姑娘,路途遙遠,今日無法趕到,隻怕要在宛陵過夜。我的從父現下正是丹陽太守,我們去府邸尋他,一切必當無虞。”
提起周瑜這位從父,小喬眼波一轉,問道“聽說你從父最近正張羅為你娶妻,可有此事?”
周瑜揮鞭的手一滯,神色竟有些不好意思“大司馬霍去病曾說‘匈奴不滅,何以家為?’周某亦有此誌,故而暫時沒有娶妻的打算。”
聽了這話,小喬也不知自己該開心還是該不開心,仰麵躺倒在車廂中,半晌沒有接話。
江南春日,景色極美,道旁的紅豆樹亦抽條發芽,寸寸皆是相思。周瑜好聽的嗓音傳來,明明清晰入耳,卻又顯得那般不真實“你呢?你……會嫁給張修嗎?”
小喬望著周瑜駕車的背影,心下忽地一暖他這麽問,難道是在意自己嗎?雖明知有所謂“欲擒故縱”之法,小喬卻不願對周瑜用半分心計“我對修哥哥隻有兄妹之誼,沒有其他念想。所以……就算爹爹答允,我也不會嫁給他的。”
周瑜好一陣沒回應,小喬看不見他的表情,亦不知他的喜怒。大約過了一炷香的功夫,周瑜才低聲道“長木修不是好人,你不要搭理他,更不要把他當兄長。”
小喬托腮不解道“修哥哥到底怎麽了,你怎的一直這麽不喜歡他?各自陣營不同,各為其主罷了,你周公瑾雅量恢弘,難道連這點事也想不通嗎?”
“哦?他與你說了他的身份?那他到底是張修還是長木修,可有與你說明?”
“他沒有跟我明言,我知道,你覺得我的話隻是姑娘家沒見識的廢話,可是我覺得修哥哥不會害孫伯符的,他若是誠心害你們,現下袁術已經知道你去孫伯符軍營的事了,我們又怎麽能安然出來,還走了這麽遠?”
周瑜也不明白自己為何這般警惕長木修,見小喬這般為他說話,愈發覺得他心機深重“但願如你所言罷。”
壽春城北大營裏,孫策大步走出,隻見長木修帶著一眾人等站在馬棚處,似是在清點戰馬數量。
馬棚外,近百名士兵手握利刃,對長木修一行怒目相視。孫策撥開人群上前,壞笑問道“張兄,昨日一別今日又相見,不知是來給我們送什麽好東西啊?”
長木修衝孫策拱手一禮“孫少將軍,來而無往非禮也。昨日張某來給你送了軍糧,今日自是索要回禮的。奉袁將軍之令前線戰事吃緊,收繳各部戰馬,全部供給前線。少將軍帳下戰馬四百餘匹,基本都是討伐祖郎時,從紀靈將軍帳下借的。今日張某奉命收回,還請少將軍行個方便。”
長木修話未說完,孫策身後眾將士群情激奮,吵嚷不休。黃蓋大步上前,握緊鐵拳,對長木修道“小子,我們少將軍確實曾從紀靈帳下借了四百匹戰馬,可是刀劍無眼,作戰損耗極大,死傷近二百匹。現下的戰馬,大半是我們從舒城收繳的,你即便要召回,也不當把我們的戰利品召回罷?”
長木修輕笑對黃蓋抱拳道“黃將軍,實在抱歉,張某聽吩咐做事,無法決定召回幾匹馬。還請幾位配合,莫要惹惱了袁後將軍才是啊。”
黃蓋與程普皆握拳如錘,隻恨不能將長木修等人胖揍一頓。孫策雖惱,卻深知此時不可作色,他微一擺手,示意眾人不必多言,揚眉道“既是袁將軍之令,孫某不敢相忤。勞煩張公子的人細細清點,莫要把我們兄弟從家帶來的馬匹牽走了。”
在見到孫策前,長木修曾聽過許多關於他的流言有人說他如虎兕般驍勇,又如豺狼般隱忍,才能連克祖郎與陸康;亦有人說他不過是躺在父親的功勞簿上吃老本,舉棋不定優柔寡斷,被幾名老將把持,隻是傀儡一枚。這幾日與孫策相處,長木修隻覺他外表俊俏又紈絝,看似爽快憨直,實則心腸九曲,籌謀極深。今日他奉命前來,做這無禮之事,曾想過數種孫策的反應,卻從未想過,他居然什麽條件也沒談,就交出了手中的戰馬。
人群物議如沸,韓當與朱治萬分心焦,異口同聲道“少將軍,戰馬可不能丟啊!”
孫策回身一笑,低低道“無妨,張公子既然說了,來而無往非禮也,想來今後會給我們送大禮的。”
長木修一怔,旋即朗笑起來“今日不名一文,先欠下少將軍的,待他日一並奉還。聽說少將軍這裏得了些好茶,不知張某可有這福氣品一品?”
今早大喬起床時,便發現小喬收拾了包袱,不見人影,她左找右找找不到,最終問了呂蒙半晌,才得知小喬竟一早跟周瑜尋花山去了。
大喬氣惱擔心又無奈,正當她踟躕徘徊之際,忽見遠處走來幾個麵生的士兵,她趕忙閃身一躲,藏進了孫策的軍帳裏。
按照規矩,高階將領與普通士兵分圈紮帳,忽然看到那幾個生麵孔,大喬自是十足顧忌,可她沒想到,自己前腳入帳,孫策與長木修後腳就走了進來。大喬不好露麵,隻得躲在內室中,等他二人談罷再出去。
孫策與長木修分主次坐定,隻聽孫策道“本將軍不愛喝茶,故而帳裏未曾準備,張公子若是愛喝,我去找程將軍要些。”
長木修低笑回道“張某來尋少將軍,自然不是為了品茶。不知……那日少將軍去望春樓,可有何斬獲?”
內室裏,大喬本無意偷聽他二人的談話,此時卻不由立起了小耳朵,隻聽孫策故作輕鬆,語調中卻滿是陷阱的意味“哦,望春樓啊,飯食一般,酒倒是還不錯。張公子既為張勳將軍的親侄,是否也常帶你伯父去吃酒啊?”
長木修明白孫策的忌避,臉上泛起一抹極其酸澀的笑容“不瞞少將軍,我並非張勳將軍的侄子,那望春樓的老板娘,是我的胞姐,我們本是冀州人士,十五年前隨父母往南陽販藥材。熟料不知怎麽得罪了袁術,父母連同家中親眷皆被斬殺於鬧市,姐姐帶著我一路南逃,被逼無奈,自賣為富庶人家的童養媳。彼時姐姐隻有十二三歲,受盡欺淩,若非因緣際會,被曹公所救,我們姐弟二人早已不在人世了。”
其實前幾日見長木修時,孫策就有些生疑,雖然他與姬清口音不同,眉眼間卻有幾分相似,故而今日聽長木修說起,並未有分毫意外。
見孫策如此篤定,應是已有了籌謀,長木修不再拐彎抹角,雙手奉上一卷輿圖“我今日既來尋少將軍,自當略表誠意。不瞞少將軍,鄙人已截獲袁將軍私下與張勳等部將擬定的清剿計劃,請少將軍過目。”
孫策半信半疑地接過輿圖,展開一看,但見裏麵正是橫江、當利一帶的地形圖與張勳各部的進軍路線,而在其正中孤懸江邊四麵包圍的死地,正是當利渡口以及標紅的“孫伯符”三字。
“我與姐姐奉曹公之命,來此處正是為著少將軍。如今少將軍風頭正盛,袁術多有忌憚,若是孫少將軍按之前報與袁術的計劃行動,則必定會落得當年烏江之畔項羽一般的下場。如若少將軍願與曹公聯手,曹軍必當從後方策應,逼迫袁術放棄圍剿你的軍隊。將軍人中龍鳳,隻要能渡過此劫,他日飛黃騰達,指日可待,還請少將軍速做決斷。”
內室裏,大喬將這一席話盡數收於耳中,喬蕤正在前線抗曹,安危懸於一線,若是曹軍正麵突襲,喬蕤豈非會有生命危險?
可以袁術之心性,隻怕真的會在當利布下重兵,若是孫策有個好歹,難道她要像虞姬一樣,自殺殉情嗎?
既擔心父親又記掛孫策,大喬心下一抽,修長的雙腿收攏,在草墊上劃出輕微的聲響,雖細不可聞,卻還是被長木修捕捉,他霍然站起,高聲質問道“誰在後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