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悅君不知

字數:5975   加入書籤

A+A-




    風湧繾綣,吹來淡淡花香,空氣裏彌漫著清甜滋味,大喬的心間卻滿是苦澀。毫無疑問,孫策已站在了懸崖邊上,好似隻有借曹操之力,才能闖出一條活路。可自己的父親是徐州前線將領,若是曹軍揮師南下,必會首當其衝。大喬手臂緊緊環膝,一顆心七上八下,根本未留神自己發出了聲響。??

    ??聽到長木修那聲質問,大喬嚇了一跳,手足無措間,就見孫策與一個未曾謀麵的俊秀男子一道繞過屏風,出現在自己麵前,而這未曾謀麵之人,應當就是那張修了。

    ??看到大喬,孫策十足驚訝“瑩兒?你怎麽在這?”

    ??大喬深吸一口氣,起身撣撣衣襟,冷道“不打擾二位,告辭。”

    ??不消說,喬蕤正在前線,生死未卜,孫策卻要與曹操結盟,大喬心裏必然十足不痛快。孫策一把拉住大喬的手,低道“瑩兒,你別走,我……”

    ??“怎麽,不慎聽了你們的對話,少將軍就要殺人滅口嗎?”

    ??長木修立在一側,覷眼看著這一對冤家,深感上天相助,有大喬在,若不出意外,今日應當能夠拿下孫策。

    ??見大喬誤會了自己,孫策情急一把扳過她的身子“我知道你在想什麽,你是覺得我不顧你父親,要與敵人結盟了罷?我告訴你,我就算現下去死,也斷不會拿喬將軍做賭注,你要相信我啊!”

    ??大喬瞥了旁側的長木修一眼,見他臉上掛著淺笑,心裏不由更難受“你手下兩千士兵的性命皆仰賴你這少將軍,如何選擇是你的事,與我何幹?可我父親人在徐州前線,若他因此遇險,我此生絕不再見你一麵!”

    ??言罷,大喬用力想要推開孫策,平日裏無比纖弱溫婉的人兒,此刻卻像欲掙脫韁繩的野馬。現下若是放大喬走了,日後便更無法解釋的清,孫策趕忙大喝一聲“張修!”

    ??長木修趕忙應道“少將軍有何吩咐?”

    ??孫策將大喬攬在身前,怒對長木修道“小子,你聽著。事已至此,我孫伯符可以與你合作,但是我有個條件無論如何,喬將軍必須安然無恙。若是喬將軍有個好歹,我一定第一個帶兵攻入洛陽,把那姓曹的人頭砍下來!”

    ??孫策怒目瞋視,咄咄逼人,長木修反而愈發雲淡風輕,拱手禮道“少將軍請放心,即便不是為著少將軍,張某亦會為了婉兒,力保喬將軍的安全。何況喬將軍也是人中豪傑,我們主公一向愛才,又如何會為難於他?張某這就去給曹丞相傳信,還望兩位勿忘隔牆有耳……”

    ??話未說完,長木修突然寬袖一甩,隻聽帳外一聲低吟後,又傳來一聲悶響。三人迅速掀開帳簾大步走出,但見一名士兵模樣的人雙眼圓睜,口吐白沫,須臾便斷了氣。

    ??原來方才帳外竟有人偷聽,孫策心頭餘悸未平,但聞長木修冷冷的聲音便從身後傳來“此人在帳篷外站立多時卻一聲不吭,想必應是袁將軍派來監視少將軍的細作罷。還請少將軍今後一定注意,營帳周圍必要派專人巡視,切莫像這般粗心大意了。”

    ??見四周無人,大喬顫聲怒嗔道“就算真的是細作,你也不能就這樣把他殺了罷?三兩日間若是無人傳信回去,袁術豈不更對孫郎心生猜忌?”

    長木修大笑幾聲,朗然回道“大喬姑娘果然對少將軍輕重。兩位不必擔心,一旦曹軍有所行動,袁將軍便會寢食難安,屆時必定連早已定好的圍剿少將軍的計劃都顧不上,又如何會去管區區一個細作的死活。二位好自為之,修告辭,煩請問令妹好。”

    ??說著,長木修對孫策和大喬一揖,而後便一甩寬袖,揚長而去了。

    一道殘陽鋪在清水河中,經過一整日的舟車勞頓,周瑜終於帶小喬來到了宛陵。

    小喬分毫未覺疲累,好奇地四下張望。周瑜見她清亮的眼波裏倒映著如火夕陽,低聲輕問“你沒有來過宛陵罷?”

    小喬笑容絢爛,眉眼彎彎十足可愛“不算上小時候被拐那次的話,我從未出過廬江郡呢。”

    小喬未曾出過遠門,卻二話不說,隨自己來此處尋山,周瑜深感責任重大,愈發不願她吃苦受累,打馬道“從南城門進去不遠,就是我從父家。你安心住下,好好休息休息,明日我去集市置辦些登山的東西,後日一早,我們再出發。”

    小喬乖順地點點頭“見了你從父,我該怎麽稱呼呢?”

    周瑜不解,偏頭問“小喬姑娘為何要糾結於此?”

    小喬腦中浮現出女子隨夫君見公婆時,嬌羞問如何稱呼的畫麵,小臉兒比夕陽更紅,矢口否道“不不不,我可不是那個意思,你別瞎想!我……隻是,不知道該稱呼你從父為明府還是太守,這才問你的。”

    小喬少女心動,思慮良多,周瑜自是無法體會那些小心思,笑回道“我從父為人隨和,從不苛待小輩兒,等你見到就知道了,實在不必拘束。”

    周瑜這般坦蕩,反而讓小喬有些失落。不管怎麽說,這是她第一次見到周瑜的家人,一定不能莽撞,小喬輕抿薄唇,又問“你的從父是伯父嗎?”

    “我從父其實就是我的堂伯,他的父親與我祖父是親兄弟,先父去世後,族中大小事皆是從父在張羅。前幾年戰亂加時疫,我的堂兄堂弟先後離世,家中小輩隻剩我一人了。從父生怕我也有個好歹,這幾年便格外留神照顧我。”

    “所以他才總催你續弦娶媳婦罷”,既然知道周瑜現下沒有續娶的打算,小喬便放心大膽地揶揄起他來。

    果然,周瑜一臉尷尬,欲言又止道“對了,小喬姑娘,一會兒……若是我從父說些什麽奇怪的話,你可千萬別往心裏去。畢竟,我從未帶姑娘來找過他,加上他老人家最近心急……”

    看到周瑜這般窘態,小喬差點笑出聲,她趕忙忍住,拍著胸脯保證道“你放心,我不會往心裏去的。”

    說話間,兩人進了城。時下宛陵亦在鬧山越匪患,全郡之內實行宵禁,太陽落山之際,街道上已行人寥寥。周瑜快馬加鞭,載小喬來到城南處的白牆烏瓦宅院前,叩門三兩下,便有老仆開門相迎,見到周瑜,老仆十足開懷,一麵牽過駿馬,一麵向內堂通報道“大人!郎君來了!”

    不多時,頭發花白的老婦攙扶著六十上下的老者走出,二人皆是寬衣博帶,儒雅精神。不消說,這二位便是周瑜的從父,時任丹陽太守的周尚與夫人。周瑜趕忙攜小喬上前,禮道“從父,伯母,見你們身體這般硬朗,公瑾就放心了。”

    小喬亦乖巧行禮“見過周大人,見過夫人。”

    誠如周瑜所料,周尚與夫人的注意力根本未放在他身上,而是一道齊刷刷地望向小喬。周老夫人拉過小喬的手,眸中光輝閃耀“這孩子……”

    小喬以為被誤認,趕忙解釋道“夫人,那個,我是女的……”

    小喬這話,惹得周老夫人掩口輕笑“這孩子真有意思,你生得這麽俊俏,伯母怎會看不出來?”

    周瑜看他二人神色,就知道他們一定是想歪了,趕忙潑冷水“這位是小喬姑娘,喬蕤大將軍的次女。我帶她一起來,是想讓她幫我調查線索。勞煩伯母為她安排間上房,莫要委屈了客人。”

    周老夫人眉眼間滿是過來人的了然“放心吧,在伯母這裏,必委屈不了她。”

    語罷,周老夫人帶著小喬向後堂走去。明明是兩個慈眉善目的老人,小喬卻感覺有些羞赧無措,這才明白為何周瑜在城外那般囑咐自己,她轉身衝周瑜一笑,周瑜亦回了個無奈的笑容。可這落在兩位老人眼中,分明就是眉目傳情啊!

    周瑜隨周尚一道走入堂屋,案上早已備好了餐飯,周尚團身坐下,張羅道“你伯母忙活了一下午,才做了這幾個菜,都是你愛吃的。現下還是我們公瑾有麵子,平日裏無論我說什麽,那老太婆都不肯下廚給我燒一口菜,今日我可是占了你的光嘍!”

    父母去世後,周瑜已多年未有過如此溫馨之感,他喉間一澀,舉盞道“從父伯母身體康泰,是公瑾的福氣。”

    周尚撫膝歎道“孩子,你是我看著長大的,你知道,我與你伯母,對你沒有旁的要求,隻希望你沒災沒病,平安一世。咱們周家雖非鍾鳴鼎食之家,卻也有幾分薄田一點威望,橫豎能支撐我們在這亂世裏生活下去。我現下唯一的心願,便是希望你能找個知冷知熱之人,陪在你身邊,總好過你一個人孤苦伶仃,連天冷了都不知道添衣罷。”

    真是越怕什麽越來什麽,麵對老人家殷切期待的目光,周瑜不忍駁斥,隻道“緣分未到,等到有合適的姑娘,公瑾一定……”

    “我看小喬姑娘就不錯,模樣好,人也機靈。她爹雖在袁術帳下,卻也是個剛正不阿的漢子。若非對你情深義重,人家姑娘也不會隨你大老遠來查什麽懸案。婉丫頭歿了兩年了,你再重情,也不能一直這般耗著罷,你過得不好,那丫頭在九泉下能安心嗎?”

    每每有人提及續弦娶妻,周瑜心上好不容易愈合的傷疤便會被再度揭開,鮮血淋漓。亂世如斯,不知哪一次別離便會是永別,周瑜隻覺自己已再也經不起那般離殤。若是早晚會失去,不如從未擁有過,也好過到頭來,還是隻剩他一個人。可這些話,周瑜不能告訴周尚,更不願老人為他擔心,他趕忙壓下心中的傷懷,擠出一絲笑意“從父說的是,公瑾記下了。”

    這孩子還是跟從前一樣,孝敬恭順,從不忤逆。可他老頭這些話,這孩子究竟聽進去了幾分,周尚心裏並沒有把握。

    明知強求無用,周尚垂眸歎息,操起手轉言問道“對了,伯符那小子現下如何了?”

    與從父攀談罷,周瑜未著急回房歇息,而是在回廊飛簷下踱步徘徊。

    雖遠離壽春數百裏,周瑜卻仍對孫策十足掛心,不必說,現下孫策正處在一個玄妙的關節點,袁術和曹操必然還會有動作,不知今日情形如何,孫策又是如何應對。正胡思亂想之際,周瑜竟走到了小喬的房間外。燭火透過窗欞,在明紙窗紗上投影著她完美無瑕的輪廓,長睫毛低垂,瓊鼻尖翹,好似是在讀書。

    周瑜不由自主地走上前,輕輕叩門“小喬姑娘……”

    聽到周瑜的聲音,小喬歡欣上前開門,四目相對一瞬,周瑜卻是大窘,避過身去,赧然道“姑娘怎的隻穿著褻衣。”

    車行一日,難免有些疲累,小喬用過晚飯後就褪了外裳,散了束發,方才聽到周瑜的聲音,一時歡喜竟然忘了,她趕忙躲回屏風後,穿上披風才又走出“反正衣服也厚,也沒露什麽,你就當沒看到吧。”

    周瑜這才走入房間,尷尬地撿起案上的書卷“姑娘在看《詩》?”

    小喬點頭應道“正看到‘死生契闊,與子成說’,想著現下的亂世,倒是十分應景。聽說你自幼熟讀四書五經,你喜歡哪一篇?”

    “小時候讀書,無非是父親讓學什麽,我就背什麽,談不上什麽好惡。倒是姑娘喜歡這《擊鼓》篇,讓周某有些意外。”

    “我不喜歡這篇,隻是湊巧讀到罷了。我最喜歡的詩,是越人歌裏的‘今夕何夕兮,搴洲中流。今日何日兮,得與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詬恥。心幾煩而不絕兮,得知王子。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小喬說著說話,忽然害羞起來,這後兩句拉長的尾音,反而更令人徒增聯想。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周瑜似是感受到了小喬的弦外之音,許久才應道“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