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莊生曉夢(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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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水汀洲三月暮,夜色溶溶,晚風吹動襟袖,一襲白衣的少年單人單騎,立馬塗中城外的小路上。遠處營房的叢叢燈火,映著他過於蒼白的俊俏麵龐,星點躍動在他漆黑的瞳孔中,卻驚不起半分波瀾。明明是十歲的少年,卻老成陰鷙,堪比洛陽城裏的曹公,難怪連手下年逾四十的老將都對他又敬又怕。
殘月下,山風獵獵,隨著時間流逝,少年的神情愈發森冷。終於,叢林道路盡頭閃現隨從身影,他策馬上前,拱手道“張公子,方截下的,喬將軍送給大喬姑娘的信。”
長木修冷若寒冰的俊臉上終於有了幾絲暖意,他接過信箋,撕開封口,惹得隨從驚惶不已“張公子,這……”
長木修低低擺手以示無妨,繼而從懷中掏出一個一模一樣的信封,輕甩幾下“你不必擔心,我早有準備,現下就讓我們一起進軍營,好好恭賀一下這位孫少將軍罷。”
春日裏,萬物生長,看似生氣盎然,實則卻包藏著無盡危機。越冬的餘糧已盡,新的秧苗卻還未長起來,青黃不接之際,山匪下山打劫,在居巢作亂,剽掠糧食、侵占土地,周瑜得此情報,急於趕回去,畢竟身為一方父母官,怎能允許賊人這般欺淩自己的百姓?
周瑜收拾罷行囊,複來看望小喬,見她仍是那般病懨懨躺在榻上,沒有分毫好轉,他心情沉重,坐在榻旁久久無法定神。小喬站在花山斷崖邊望向自己那一眼,不時在腦中回溯,周瑜簡直不敢想,若是斷崖下沒有延伸而出的高台,抑或是高台上沒有蔓生的青草,小喬隻怕已經瘞玉埋香,不在人世。
如果不是為了救他,小喬根本不會冒這樣大的風險,周瑜越想越自責,隻恨不能分擔她的病痛。從前他總以為,她與尚香一樣,待自己不過是姑娘家的懵懂,現下看來,到底是他錯了。無法言明的自責與惶恐如大水漫灌,令周瑜溺斃其間,恍如窒息。
幾聲叩門打亂了他的思緒,周瑜回頭一望,見周老夫人奉湯藥前來,趕忙起身相迎,接過藥碗“這些事,讓下人做就好,伯母怎的親自來了?”
周老夫人看看小喬,眸中滿是憐惜“這孩子小小年紀卻這般勇敢,如此待你,實在是你的福分。”
周瑜不願接這話,拱手道“縣裏有事,小喬姑娘就拜托你們二老照顧了。等她全愉快康複,勞煩從父派人送她去伯符軍中就好。”
周老夫人抬眼看看周瑜,良久起了唏噓“你這孩子,就揣著明白裝糊塗罷……你打算何時動身呐?”
“縣裏事急,一會子就得走了,他日公瑾得空,便即刻回來看望你們。”
周老夫人輕輕一笑,眼尾細紋綻開,慈愛又清明“我與你從父都老了,人一老,就容易想念孩子。族裏的小輩隻剩你一個了,可我們並非不明事理的老人。孩子,你有你的抱負,隻管去闖罷,不必惦記我們,也不必總來看我們,方便的時候,與你從父傳個信,報個平安便好了。”
在這亂世中,人人傷別離,即便是八尺男兒,亦難敵親情繾綣,周瑜喉頭發緊,趕忙偏過身去,穩住情緒道“請從父與伯母務必照顧好身子,天下大定之日,就是我們一家重逢之時。”
軍帳裏,孫策本正與大喬調笑,神采奕奕,哪裏有半分受傷的樣子,現下聽說長木修來了,他驀地變了臉色,撐著起身,罵罵咧咧道“這小子來必定沒什麽好事……”
大喬趕忙勸阻道“你都傷成這樣了,還幹嘛去?”
“這小白臉不是什麽善茬,我可不能讓他知道我受傷了”,孫策強忍著劇痛,勉強擠出一絲笑,吩咐一側的呂蒙道,“用幹布,把我的傷全部裹住,越緊越好,不要讓對方看出任何破綻。”
孫策才解了鳥毒,背後的傷處尚未完全止血,如此作為簡直是在拿自己的身子開玩笑。呂蒙再吊兒郎當,也知曉其中利害,杵在原地不敢動,向大喬遞上求助的眼神。
呂蒙擠眉弄眼像個猴兒似的,大喬卻笑不出來,她思忖一瞬,上前接過呂蒙手中的幹布“我從小到大不少為父親包紮,婉兒亦不是個省心的,我這技術應當比阿蒙強些,還是我來罷……”
看來大喬明白,孫策並非任性,而是在此關節點,他的一言一行皆事關兩千餘人的生死存亡。孫策緊緊握住大喬的手,輕道“瑩兒懂我。”
隻不過這知己也不好作做,兩人雖兩情相悅定下終身,到底還未成親,大喬的纖纖玉指掠過幹布,緩緩裹住孫策緊實的前胸與後背,她不由臉紅,小腦袋垂得極低,
孫策本在思索長木修為何來此,留意到大喬的羞怯後,他霍地紓解了心頭煩擾,起了作弄之意,刻意拉過她的手放在自己裸露的心口上“這裏也得包一下。”
大喬似觸電般收了手,抬眼看孫策嘴角掛著一抹壞笑,她亦不示弱,輕輕一戳他的傷處,嗔道“你再鬧,我可不管你了。”
孫策疼得齜牙咧嘴,不敢再造次,老老實實任大喬細細為他包紮。
玩笑間,孫策背後的傷皆已包好,他披上褻衣,拿起案上的銅鏡細觀“模樣還是那麽俊,就是臉色不大好。”
大喬在旁揶揄“不若我把燕支拿來,給你擦一擦罷?”
孫策壞笑放下銅鏡,俯身在大喬額上一啄“不必了,我有良藥。”
不管怎麽說,呂蒙還在帳裏,雖然他刻意轉過身去裝瞎做聾,依然難以掩飾一臉的尷尬。大喬看到呂蒙這般神情,更是又羞又惱,可她還來不及嗔怒,就見孫策披上外裳,一溜煙躥了出去,還不忘招呼道“阿蒙快走,發什麽呆啊!”
帳簾翻飛起落,孫策離去的背影鏗然,好像渾身未有一點傷痕,可大喬卻明白,他撐著這一口氣,究竟有多困難,她彎身坐在案前,一張嬌花般鮮妍絕色的麵龐映在銅鏡中,兩頰紅潤如牡丹新開。
不知從何時起,隻有在他身側時,才感覺自己原是活著的,有血有肉,宜喜宜嗔。大喬捧著麵頰,眼波低垂,思緒還沒理清,又聽帳外有人小聲喚道“姑娘,徐州城喬將軍來信!”
大喬趕忙探身出去,接過信箋,迫不及待地拆開細讀,未看兩行卻是一怔父親寫出這話,究竟是何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