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道士下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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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唐天寶年間,文昌武盛,佛道繁榮。

    正月已過,桃李始華,倉庚初鳴,鷹化為鳩,當是驚蟄季節。

    羅孚山地處大唐循州海豐郡,風景秀麗,山勢瑰奇。兩晉時期,遊方道士葛洪在山上練丹,建有一觀,名曰都虛觀,自那而後,此山便名揚天下,尊號朱明耀真洞天。開元二十六年,當今天子李隆基聚五百花首僧人於此,欶建花首台,一時轟動宇內,是故,此山又為禪林聖地。

    這一日,風和日麗,雲淡山清,雖不是初一十五,也不是那袪邪避煞之日,但是山上山下的青石道上,往來盡是香客信眾,車水馬龍,絡繹不絕。

    在那鬱色蔥蔥林間小道上,行來兩個道士,一老一少,二人正行下山。

    老道士麵相精奇,雙目炯炯有神,身上披著件明黃法袍,背負劍匣,腳穿百納鞋,走起路來,白須飄飄,袍袖帶風,一看便是得道真人,隻是那身法袍多年不洗,沾滿了油汙,不免有些美中不足。

    小道士生得唇紅齒白,雖僅十三四歲年紀,模樣卻極是俊秀,背上也負著一口劍。

    此時,這小道士眉頭緊皺,邊走邊嘮叨:“師傅啊,您說您老人家去和別人論道,怎地論來論去,還爭起勝負來?我們是寄人籬下,怎能與主人爭勝?這不,被人趕出來了吧?”

    老道士道:“論道論道,這坐而論道豈有不爭勝負之理?”

    小道士道:“您老也說了,這是坐而論道,那您老怎地後來又動起手來?”

    老道士老臉一紅,抹了把胡子,說道:“論之不通,當然得以力證道。沉央啊,你是不知道,徐知明那牛鼻子明明是個井底之蛙,卻一派趾高氣揚的模樣,我一看就來氣。再說了,這天大地大,道最大,道豈有偏差?我與他證道,那也是憐他多年修行不易,以免他誤入岐途還誤人子弟。”

    小道士歎了口氣,說道:“好嘛,您老說啥都成。您老出手打人,哦,不,好心好意替人佐道,這都沒錯,錯就錯在徐師叔心眼狹小,被您佐得鼻青臉腫,自然是要把我們趕出來才成。這倒也罷了,可是日後如何是好?”

    “如何是好?”老道士愣了一下,隨即笑道:“大道自然,當然是走天下路,行天下道。離了這羅孚山,難道你我還能餓死不成?沉央啊,你自小便在都虛觀長大,自是不知這外麵的花花世界當真有趣得緊。再說了,前兩日我夜觀xing xiang,隻見妖星起於東北,怕是這太平盛世將有大難。我等修道之人,盛世隱逸,亂世救人,豈能學那些禿頭和尚盛世揚道,亂世卻作壁上觀?”說完,哈哈一笑,大步即去。

    “師傅,師傅,等等我……”

    小道士拍了下腦門,追將上去。

    原來,這一老一少倆道士都是羅孚山都虛觀的客居道士,那小道士名喚沉央,無姓。沉央尚在繈褓之中時便被這老道士抱入都虛觀,既當爹又當娘,一手拉扯大。

    老道士名叫張崇敬,法號一陽道人,早年時遊曆天下,四海為家,專事替人驅鬼避煞,頗有一身本領。撿了沉央,這老道士為了圖個安穩,方才入得都虛觀。

    閑話少說,書歸正傳,且說倆道士下了山,沿著青石道往郡城而去。一路上,小道士悶悶不樂,老道士便說些早年趣事與他聽,都是些溫酒斬河妖啊,一符定三山啊。這些個趣事是老道士親身經曆,說來自是眉飛色舞,起伏跌宕。

    小道士倒底年輕,聽著聽著不免對這大千世界心生向往,倒是把心頭憂患去得不少。

    二人來到郡城,想要尋個客棧落腳。這海豐郡雖屬嶺南,地處偏僻,但因緊依羅孚山,往來遊人香客極眾,是以二人尋得一陣,竟是客滿為患,無處落腳。無奈之下,老道士隻得領著小道士四處閑逛。

    大唐盛世,萬邦來朝,便是這窮山惡郡也是可見一斑。但見長街似羅網,屋脊連橫,行人如織。不時,有人信馬而過,頭戴青竹笠,腰懸青鋒劍,手揚魚鱗鞭,這是遊曆江湖的大唐遊俠兒。

    轉眼看去,又有藍眼金發女子,手挽駿馬,俏生生立於柳樹下,綺羅裙展,顧盼生姿,這是不遠萬裏而來的西域mei nu。

    小道士看得津津有味,大感其趣。老道士得意洋洋,酒蟲上腦,便攜著小道士往酒家去。二人正走著,突見一騎飛奔而來,邊奔邊叫:“讓開,讓開。”

    街道雖不狹窄,但是行人極多,那人策馬狂奔之下,行人哪裏避得及?當即便有人被馬驚了,摔得頭破血流。盛世闊闊,文明之邦,摔倒之人豈肯依得,扯著馬尾不讓走,要讓大夥評評理。

    那驅馬之人滿頭大汗,翻下馬背連連作揖。

    被驚之人卻是不依,定要與他說個子午寅醜,且要拉著他去見官。驅馬之人抹著滿頭汗,急道:“這位大哥,事有輕重,非是我惡行於市,實是,實是人命關天哪!”

    “人命?你家是人命,我就不是人命?”被驚之人滿頭鮮血,得理之下自是不饒人。

    “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拉他去見司法大人!”

    一幹看客也即哄叫起來。驅馬之人急得團團作揖:“諸位,諸位,且聽我一言。我便是薛司法門下之人,奉薛司法之命去往羅孚山,請花首寺與都虛觀的da fa師前來施法捉妖,一時情急,衝撞了諸位,還望諸位海涵則個。”

    “妖怪,qing tian bai ri,哪來的妖怪?你休得哄我,借司法之名行惡,那可是罪加一等!”被驚之人唯恐眾人被他說動,把馬尾扯得更緊,就是不讓走。

    人群中忽有一人道:“我識得他,我識得他。”排眾而出,大聲道:“諸位,聽我一句。這人確是薛司法門下,名叫,名叫李駝子,是薛司法的賬房先生,你們看,他是不是個駝背?”指向驅馬之人。

    眾人看去,果是一個駝背,身上衣裳穿得也頗為工整,麵目和善,不像是那等混世惡棍。

    如此一來,眾人信得幾分。

    被驚之人眼見事態要糟,怒道:“口說無憑,可有薛司法信物?若無信物,便得把馬當下。”

    驅馬之人苦道:“事態緊急,走得匆忙,哪來的信物?這位大哥,若是在往日,你要當馬,那便當馬。可是如今人命關天,我得去請da fa師來捉妖,沒馬哪成?”說著,從懷裏掏出一塊銀子,遞將過去,賠笑道:“這二兩銀子大哥務必收下,待我請了da fa師來,我家大人定有重謝!”

    得了銀子,被驚之ren da是猶豫。他隻是皮外傷,本不打緊,如今別人好話歹話說盡,行事也頗是周致,他又豈能硬扛不下?當下便鬆了馬尾。

    一幹看客見事已了,卻不肯散,紛紛問起妖怪來。要知道這海豐郡毗鄰羅孚山,向來是人安畜靜,妖邪不近,出了妖怪自然是大奇特奇之事。人皆有好奇之心,正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但是李駝子卻不肯細說,隻管翻上馬背,驅馬要走。

    這時,突聽一聲高喝:“且慢!”

    李駝子正準備打馬揚鞭,聽得喝聲,回頭看去,就見一個仙風道骨的老道士越眾而出,向他走來。這老道士生得眉骨威嚴,背上劍匣露肩三寸,行走時,大步帶風,懾人心神。李駝子心下一緊,翻身下馬,作揖道:“法師喚我何事?”

    大唐天下,有道真人方可稱為法師,等閑之輩隻為學法弟子。

    老道士道:“我且問你,去羅孚山所為何事?”李駝子一怔,答道:“請法師來捉妖。”老道士笑道:“你既喚我法師,何必舍近求遠?”

    “這……”

    李駝子頗是猶豫,這老道士一看便是高人,但是那妖怪也是非同小可,臨走時,薛司法可是一再叮囑他,勿必請得花首寺的大和尚與都虛觀的da fa師同來,佛道齊下,一起拿妖。他隻是個賬房先生,可不敢違了司法大人之命。

    老道士見李駝子猶豫,他心中自有計較,便舉目向城西看去,按大唐律,一應官司衙門都在城西,正應紫氣東來,恭迎太上玄元皇帝老子,李唐天下,奉老子李耳為始祖尊宗。

    看罷,老道士沉聲道:“這妖怪可是起於昨夜子時,來時陰風煞人,晦氣滿天,偏生雞犬伏寧,不聞其聲?”

    一聽這話,李駝子頓時一驚,再一回想昨夜之事,那妖怪來時的確是子夜方過,闔府人靜,眾人於睡夢之中忽覺寒冷異常,掌燈而起,就見院中泛著一層緋紅,而那些家禽牲畜無不禁若寒蟬,就連府裏平日最是凶猛的一頭老黃犬也嚇得尿了滿地,不敢作聲。

    如此一想,李駝子更覺老道士定非等閑之人,一定是那得道真人,當下便道:“老法師如何得知?”

    老道士冷冷一笑:“嘿,妖氣衝天,晦氣盈陣,尋常人自是看不出來。”李駝子道:“老法師,這倒底是何妖怪,為何如此厲害?”老道士道:“是何妖怪,現下卻不便與你分說。你且速速帶我回府,自會手到擒來。若是晚了,便是神仙也難救。”

    聽這老道士把話說得極重,李駝子心下愈發猶豫,悄聲道:“不瞞老法師,那妖怪端得厲害,法師孤身一人,怕是,怕是施展不開,難以擒來。”

    “誰說道爺是孤身一人?”老道士揮手招得小道士來到近前,笑道:“這位是沉央法師,與我一道遊方多年,伏妖無數,有我二人前往,那妖怪隻有死路一條。”

    “沉央法師?”

    李駝子挑眉一看,隻見這小道士眉目清秀,稚氣猶存,怎肯相信?老道士知他心思,冷聲道:“切莫小看沉央法師,他可是宗聖宮的da fa師,今日能遇見我二人,那是你闔府氣運到了。”

    “宗聖宮!”

    李駝子吃得一驚,這宗聖宮可非等閑,乃是天下道門領袖,原名樓觀派,尊奉太清老子,習太清da fa。大唐初年,開國皇帝李淵褒獎有嘉,又是賜田又是賜地,還親自更樓觀派名為宗聖觀,直至武周時期方顯頹勢。

    當今天子拔亂反正之後,賜觀為宮,宗聖宮一洗往日頹勢,愈發銳進,門人弟子眾多,出入皆是帝王之家、將相侯府,尋常人家幾曾見得?

    老道士見李駝子被震住,嘿嘿一笑,突見那被驚之人按著腦門要走,又是一聲高喝:“站住!”

    被驚之人正準備走,被老道士一聲大喝嚇得渾身直抖,轉過身來,賠笑道:“老法師喚住小人何事?”

    “何事?”老道士冷冷一笑。被驚之人心中沒底,愈發忐忑。這時,老道士卻問:“你要去哪裏?”那人指著滿頭鮮血道:“小人頭痛,想去城東尋郭金瘡治治。”眼神頗是閃爍。老道士心知肚明,嘴上卻道:“da fa師就在眼前,何需去尋甚郭金瘡李金瘡?沉央da fa師一符便可治得了你。”把那個‘治’字咬得極重。

    “這……”被驚之人按著腦門後退數步,直想開溜。

    一幹看客本已散去,此時見da fa師要開壇作法,當即又都圍了過來,盯著那小道士細看,唯恐遺漏一點半點,這宗聖宮da fa師作法,那可是百年難得一遇,不看白不看,豈敢不細看?

    小道士身處眾目睽睽之下,他自小便在都虛觀寄居,所遇之人無不是冷眉冷臉、趾高氣揚,幾曾見得這般熾熱眼神,心中七上八下,局促難安,不由得臉紅起來。

    老道士橫了李駝子一眼,大步上前,抓住小道士手腕,用力一摁,笑道:“前兩日da fa師一符定三山,溫酒斬河妖,那可真是了得。今日這事雖是些芥許締,然而,法無大小,事無大小,還請da fa師出手,救救這將死之人。”把手指向那頭破血流之人。

    “我,將死之人?”

    頭破血流之人心下一沉,暗想,我隻是摔得些頭皮,怎會將死?糟啦,定是這老道士看破了我的伎倆,知道我是故意往那馬前撲,這是要與我算賬啦,都說寧惹君子,莫惹小人,寧打和尚,莫招道士。這老道士若是一心與我為難,怕真就是命不久矣。

    如此一想,他哪裏還站得住腳,撲通一聲跪在地上,高叫:“da fa師救命哪,人命關天呀。”

    “da fa師救人哪,da fa師救人哪。”

    一幹看客也即轟叫起來。

    小道士臉紅耳熱,更是難堪,聽得師傅胡吹海吹,越說越荒唐,說自己是宗聖宮的da fa師,什麽溫酒斬河妖,什麽一符定三山,那些統統都不是他的事,他隻是一個學法弟子,會得兩手三腳貓劍術,符也畫得稀鬆平常,往日裏定個麻雀都時準時不準,哪裏定得了什麽三山八山?

    真想拔退就跑,但是師傅卻把他抓得死緊,那人更是抱著他的腿呼天搶地,直喊救命。不得已,他隻得硬著頭皮從懷裏摸出一張明黃符紙來,看著老道士,怯怯不已:“師……”

    “法師,沉央da fa師!”

    老道士趕緊接口,又對那哭天搶地之人道:“你小子走運啦,沉央da fa師的神雷定霄符名震天下,定天定地定神定鬼,這一符下去,你若是不定,那可就真是到了閻王爺處也是個該死鬼!”

    一聽這話,那人嚇得背心發麻,渾身打顫,牙齒都合不攏,放聲悲叫:“定得,定得,自是定得。”

    老道士道:“好嘛,人貴自知,自救方可有救,今日便救你一回。恭請沉央da fa師,恭請神雷定霄符。”朝著小道士抱拳一禮,神色極是肅穆。

    一幹看客心跳不已,跟著叫起來。

    小道士騎虎難下,隻得拔出背上劍,把符一揚,腳走天罡,步定八方,嘴裏念念有辭,突地一聲清喝:“定!”。

    與此同時,天上突爆一聲旱雷,震得人心搖神悸。

    眾人舉頭望去,就見qing tian bai ri,朗朗乾坤,不見烏雲不見雨,怎會平空起怒雷,不由得臊動起來。

    老道士喝道:“休得刮燥,這便是神雷定霄符之功效!”

    聽得這話,一幹看客更是驚心亂跳,看著那小道士目瞪口呆。

    小道士麵紅如赤,也是抬頭看了看天,突地把心一橫,揮劍在那符紙上疾疾幾劃,順手一揚,朝那頭破血流之人打去。

    “唉呀!”

    一符下去,就聽那人一聲慘呼,倒在地上渾身直抖,仿佛被天雷劈中一般。眾看客見這da fa師如此了得,施展符法時竟能與天上神雷呼應,無不驚駭莫匹,直呼:“da fa師神威,da fa師了得。”

    小道士心下忐忑,深怕是自己符道出了差錯,便欲上前細看。老道士一把抓住他,定目看向地上那人,喝道:“賴在地上做甚,還不起來?”

    “起來,起來,這就起來。”

    那人一咕嚕從地上翻起來,把頭上的鮮血一抹,挺胸急走幾步,突地又跪倒在地,高聲叫道:“恩人哪,天大的恩人哪,小人自幼便有惡疾,尋常看不出來,犯起病來卻是要人命。不想今日竟遇da fa師,一符去舊病,一符定生死。da fa師救命之恩,小人莫齒難忘,無以為報,唯有來生結草銜環,做牛做馬。”呼得一陣,又摸出那二兩銀子來,捧在手裏道:“些許薄禮還望da fa師收下。”

    小道士臉紅道:“沒事便好,沒事便好。”

    老道士環目四顧,見眾人神色驚凜,他心下好不得意,上前一步,按住那人手掌,捏住銀子微一用力,把銀子一分為二,留下其一,自取其一,暗自縮回袖裏。

    這下,那人更是心驚,按照江湖規矩,見者有份,這老道士隻取一半,那是正合情理,但這銀子雖是細軟之物,卻頗是堅韌,老道士輕描淡寫便將銀子一分為二,這等本領可真駭人,莫非他的兩根手指能比過銀剪不成?

    他驚眼向老道士看去,老道士卻根本不看他,隻拿眼瞧那李駝子。

    此時,李駝子疑心盡去,便邀請二位da fa師去薛府捉妖。誰知,那老道士卻不著急了,擺了擺手,哈哈一笑,拉著小道士分開人群,徑自去了。

    李駝子大急,知是自己輕慢了da fa師,怨不得誰,細下一思,拔馬回轉,跟在倆道士身後,見二人進了一品香酒樓飲酒,便托了掌櫃,請他務必留下二人,稍後薛司法定有重賞。事罷,他打馬回轉薛府。(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