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承道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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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何?”

    二人即去,老道士便急急問道。

    “真是個好孩子。”

    郭嵩陽微微一笑,手一招,遠處矮案飛到身前,他再把手一揚,案上火爐無物自燃,擺在案上的茶壺也即懸起,憑空懸於火上三寸,就此煮起茶來。

    老道士等得心急,又問:“當真隻有一年可期麽?”

    火上茶壺冒起寥寥清煙,郭嵩陽搖了搖頭,道:“不足一年,若不是那粒龍虎續命丹,他早已毒發身亡。”

    “真是龍虎續命丹?”老道士神色一變。

    郭嵩陽點頭道:“若不是龍虎續命丹,怎能起死回生?看來這世道將變,就連百年不出世的玉清傳人也涉足塵世。”

    老道士隻在乎自家徒兒性命,哪管他世道不世道,眉頭一皺,說道:“郭老二,你休得欺我隻通術而不知道,道爺自知,若論岐黃之術自是比不得你。不過,老道卻知那龍虎續命丹是玉清昆侖墟的不傳之秘,肉白骨活死人不在話下,區區丹毒又怎能如此頑固不化。”

    “大哥……”

    郭嵩陽長歎一口氣,聽著咕嚕咕嚕煮茶聲,說道:“仙丹固然好,但卻隻可救命,不可延年。毒是解了,那丹上邪氣卻非仙丹所能為。若不是那小娘子醫術妙絕,法力精湛,將邪氣逼在膻中穴下,那孩子還不知要吃得多少苦,忍得多少非人之痛。大哥可知,我說他是個好孩子,是何緣由?”

    “休得賣關子,道爺懶得與你多說,你且說,我這徒兒習不習得上清da fa?”老道士怒道。

    郭嵩陽道:“每逢晨時,水火初融,內汗如雨,外象卻不現。待至午時,天雷齊鼓,百穴震顫。再至子時,陰火如塗,急風如虎,便如這案上茶爐。”

    這時,水聲沸騰,火滅了,茶壺自開,內中滾水如騰。案上茶盞分列左右,茶壺憑空懸立,慢慢傾斜,注下滿盞茶香。

    郭嵩陽自取一盞,老道士執得一盞。

    郭嵩陽邊飲邊道:“這些都是內象,旁人不可知。那孩子每日三忍,忍得著實辛苦。若不是秉性純善,早已為那邪氣所欺。若是那邪氣破穴而出,便是再世非人了。”

    “所以才要學你的上清大道,不然老道為何千裏迢迢來替你祝壽?”

    老道士吃茶不知味,把茶碗重重擱下,氣鼓鼓地看著郭嵩陽,狀似無賴混混兒。郭嵩陽莞爾一笑:“大哥,你已把龍須兒讓與我,如今莫非又要把他也讓與我?”

    聽得這話,老道士麵色一沉,半響作不得聲。

    郭嵩陽道:“我雖掌一教之尊,但是大哥應知,上清da fa非上清中人不可習,便是龍須兒習得也是陰陽劍道,而非上清真訣。”

    老道士麵上陰晴轉換,沉默不語。

    郭嵩陽又道:“大哥,人無千年壽,如今你我俱已須眉盡白,身死事小,道無可承事大。那孩子根骨奇佳,不在龍須兒之下,若是勤加鞭策,必然大放光華。大哥常說自己通術而不知道,但試論天下,如大哥這般通曉百家術之人,又有幾人?如此若不為道,那道又是何物?”

    郭嵩陽純純一番話說得老道士麵色越來越是凝重。半晌,老道士沉聲道:“我意已決,道無可承事大,但是性命更為重要。我知你這些年本領見漲,奈何道爺冒不起這個險。你就說吧,幾時收沉央為徒?”

    “唉……”

    郭嵩陽一聲長歎,擱下茶碗,道:“五月二十三,為我關門弟子,嫡傳。”

    老道士心頭一鬆:“如此便好,我可得與你說明,我與沉央在此盤恒不久,還得去京城尋羅公遠。”

    郭嵩陽道:“若是不願承險,便需拔根清絲,要盡除那丹上邪氣,還需得終南山那位的滄海珠。隻不過,我與羅公遠素無往來,大哥與他也並無交情。那滄海珠是其成道之基,豈會輕易借於他人?”

    “成道?成道若是那般容易,天上神仙已如走狗。”

    老道士嘿嘿冷笑:“你隻管傳沉央上清da fa,羅公遠處我自有辦法。”說著,他突然想起一事,看著郭嵩陽道:“道爺看你這陰神養得水火交融,難分彼此。如此說來,它也算是你的成道之基。”

    “它?”

    郭嵩陽淡然一笑,伸起二指點在眉間,徐徐牽引,一點柔和白光由其眉心而出,在其指間纏繞,靈動無比。他輕輕一點,那點白光落地化人。仔細一瞅,卻是個粉妝玉琢的道僮兒。這童子約模六七歲,披著黑白陰陽袍,背上負著一柄古樸長劍。

    方一落地,僮兒便朝著倆道士一禮:“心月見過二位太爺。大太爺,二十年不見,可有甚好玩的物事與我?”

    老道士哈哈一笑,從懷裏掏出個拔浪鼓扔給他。

    僮兒一手接住,潑咯潑咯搖將起來。

    郭嵩陽嘴上胡須直抖,不知是好氣還是好笑。

    老道士一本正地經道:“這鼓可來得不易,值得二錢銀子呢,沉央自小極是愛它。”

    “謝過大太爺!”

    道僮搖著拔浪鼓拜將下去,看上去歡喜無比。老道士拿著長輩架子點了點頭,突然眼神一怔,看著道僮驚道:“怎,怎會如此?”

    “心月,自去外麵玩耍,不可走遠。”郭嵩陽道。

    “玩去咯。”

    道僮舉著拔浪鼓,隻得一閃,便消失於眼前。老道士長眉緊鎖,沉聲道:“怎會如此?”郭嵩陽淡然一笑:“便如燈枯油盡,不足為奇。”

    “不足為奇?”老道士大急,喝道:“李行空佛道雙修,三十年前,他的本領便隻遜你一籌。如今有備而來,你竟然坐得住?道爺看你是這些年來養尊處優,歲數都白活了!”

    “三十年前,他遜我一籌。三十年後,也必遜我一籌。”

    郭嵩陽淡淡說道:“大哥,你且看看,這是何物?”伸指一點,案上已多一枚玉牌。

    老道士拿起玉牌一看,隻見背麵銘刻著一座神山,正麵寫著八個字:天地反覆,龍蛇起陸。“此物何來?”老道士眉頭大皺。郭嵩陽道:“玉碟來自昆侖神山,攜它而來的人是鴻臚寺中人。”

    “皇帝老兒可知?”老道士沉聲道。

    “三弟?”

    郭嵩陽微微一笑:“皇帝這些年隻知天下太平,這牌子呈到麵前,他也隻是一笑置之。”

    “物華天寶?”

    老道士嘿嘿冷笑,笑罷,把牌子扔給郭嵩陽,隨即起身,大步離去,邊走邊道:“道爺不是龍也不是蛇,天地反覆與否,與道爺無幹。郭老二,你可得記著,五月二十三。”

    “漠北妖道,與大哥可幹?”郭嵩陽忽道。

    “無幹!”

    老道士頓了一下,隨後快步疾走。郭嵩陽歎了一口氣,老道士一去,偌大的清虛殿便隻剩他一人,壁柱上的長明燈緩緩吐著光,郭嵩陽一揮拂塵,慢慢閉上眼睛。

    “師弟,你往哪兒看。”

    茅山是天下第一福地,名勝古跡實多,淩霄子領著沉央轉了半天,淩霄子興高彩烈,沉央卻是心事滿懷,若非有這便宜大師兄在身旁,他早就按耐不住,下山去尋盈兒了。當然,這也隻是他一己之願,若無老道士隨往,就算讓他尋到了盈兒,又怎能從那惡和尚手裏奪回來?

    二人逛得一陣,淩霄子指著遠處浮雲說道:“人活一世,當如這天上雲彩,隨風雲而變幻,笑傲於山海之間,方不悔這匆匆百年。大丈夫,行當如風過崗,坐當如鬆定鍾。”

    沉央隨口道:“師兄真似一個將軍。”

    “將軍?”

    淩霄子哈哈一笑:“風從龍,雲從虎,坐指千軍夜聞鼓。如是這般的將軍,那也不錯。”說著,唰地拔出腰上寶劍,舞將起來。

    沉央百無聊奈,隻得坐在樹下看他舞劍。

    淩霄子的劍術與老道士不同,老道士的劍術淩厲萬分,一開一合俱是石破天驚,淩霄子的劍術則是迅捷如流星。放眼看去,整個山頭都飛著他的劍影,劍與人合,人隨劍走,山風拂來,被其劍氣攪碎,引劍長嘯之時,隱聽雷聲陣陣。

    沉央心想,若是有得這般劍術,我也能把盈兒救回來。

    “龍須兒,好劍法,我來會你。”

    這時,遠遠傳來一個聲音。沉央扭頭一看,就見一個道僮搖著拔浪鼓走來。那道僮走到近前,朝著沉央搖了下拔浪鼓,嘻嘻一笑:“我的。”

    沉央不明所以,卻見那道僮袖口一翻,把拔浪鼓藏了起來,而後拔出背上劍,一聲輕嘯竟上九天。“來得好!”淩霄子站在樹梢哈哈大笑,與那道僮鬥將起來。這一鬥,滿山道人與客人都曾看得,眾人抬目注視,都道天上神仙也不過如此。

    沉央更是看得心搖神悸。

    戰得小半個時辰,二人落下身來。淩霄子朗聲長笑。道僮又拿出拔浪鼓,極是賣弄地搖了幾下。鼓聲清脆,沉央指著拔浪鼓奇道:“這,這是……”

    “我的。”眼見沉央把這拔浪鼓給認了出來,道僮唯恐他與自己爭搶,趕緊引劍遁走。

    “心月就好這些物事。”

    淩霄子走到沉央身旁坐下,笑道:“那是師尊所蓄陰神,修為深不可測。師弟,你隨著師傅多年,想必已盡得師傅所傳,可願給師兄露上兩手?”

    “露上兩手?”

    沉央大窘,露什麽?清明定神咒還是神雷定霄符?自打下了山,他才知道這天大地大,不僅有得妖魔鬼怪,還有劍仙遊俠,而他那三腳貓符術連隻麻雀都定不得,拿出來也是惹人笑話。當即,他悶聲道:“師傅並未傳我道術,隻,隻傳了我符,符咒。”

    “符咒?”淩霄子不信。

    沉央隻得摸出一張清明定神咒。

    淩霄子接過符咒一探,符上靈力虛無縹緲,比那天上雲彩還要稀薄,他眉頭一皺,也不知老道士是何打算,不過為人徒也不可言師之過,他說道:“師傅此舉必有深意,師弟切莫氣餒,時候到了,師傅定會傳你精深道法。到得那時,師兄也未必是你對手。”

    沉央道:“定是我太過愚笨,不是修道那塊料。”

    “好男兒不當如此。”

    淩霄子眉目一正,沉聲道:“師尊有位記名弟子,曾寫一首詩,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複來。我輩修道之人,唯有遇難而上,方可站在那驚濤駭浪之顛。”

    沉央道:“師兄,我,我……”他想說,我隻有不到一年好活啦,站不上驚濤駭浪之顛。淩霄子卻重重地拍了拍他肩膀:“莫論何事,隻要一息尚存,便不可失了鬥誌,與天鬥,與地鬥,與人鬥。如此方可稱為好男兒,如此方可稱得人中仙。”

    “人中仙?”

    這是沉央第二次聽到人中仙三字,他精神一振,迎目向淩霄子看去,隻見這位便宜師兄濃眉方臉,剛正不阿,渾身上下充斥著一股凜烈劍氣。再想想自己,終日裏半死不活,上不可安師長之心,下不可全身家性命,這般作態豈是男兒所為?他心頭一熱,重重點頭道:“師兄教訓的是。”

    “非是教訓,我的師弟,必將遠勝於我。”

    淩霄子拉起沉央,向住處走去。一路上,所遇之人,若是長輩,必然對淩霄子點頭示意,若是平輩或晚輩,必然執劍行禮。淩霄子傲然處之,既不盛氣凜人,也不阿諛奉承,看得沉央心頭一派火熱。

    這此年來,老道士待他極是寵愛,但是卻向來沒個正經,他無人可作標榜,自是隨波逐流。經得這半日與淩霄子相處,他心中才算有了個奔頭,隻願有朝一日習得精妙道法,也如師兄這般傲行於前,不落人後。

    二人回轉住處之時,路過長孫熙月所居殿院。淩霄子笑道:“師弟在此稍待,我去去就來。”

    淩霄子走入殿院。沉央抱著紫虹劍站在殿門口。不多時,淩霄子去而複返,長孫熙月與其同行。

    今日,長孫熙月仍是一身男裝,手按長劍,英姿颯爽。沉央見過她的劍術,端得厲害,隻是與他們敵友難分,也不敢過於親近。不料,長孫熙月卻衝他點了點頭。

    回到住處時,老道士已在屋中等候。

    老道士對淩霄子道:“再有兩日便是五月二十三,你身為掌教大師兄,當替你師尊多分擔一些,切莫讓旁人看了笑話去。”

    淩霄子笑道:“師傅教訓得是,五月二十三既是宗壇大會又是師尊壽辰,各路英雄豪傑必然隨雲而來,有不少長輩早已命人送來賀貼。”

    “都有何人?”老道士問道。

    淩霄子答道:“江南江北兩道自不用說,便是遠在萬裏之外的大興寺淨海da fa師也來了。此外,還有不少長輩會隨興而至。”說著,看了一眼老道士又道:“朝庭也派了人來,便是長孫家的女公子,位列鴻臚寺少卿。”

    “老道見過那女娃兒,雲龍十三劍,確屬不凡。長孫有後啊,待上官正亭百年之後,想必這女娃兒便會接過他的位置。”老道士淡然說道,在這龍須兒麵前,他總算多了幾分師長模樣。

    淩霄子笑道:“師傅說得極是,年輕一輩目力不及,不識真人也是常有的事,師傅切莫放在心上。”

    “你當老道是三歲小孩麽,還會與她置氣?”

    老道士冷哼一聲,又道:“雖說咱們修道之人法侶財地缺一不可,行走在這人世間,必受世俗所縛。但是你也需知,真法固難求,向道之心更是難求,似你這般貪戀紅塵,終難上大雅之堂。”

    聽得這話,淩霄子臉上汗水涔涔而下,撲通一聲跪在地上。老道士道:“罷了,你也無需如此作態,我知這些年你必恨我棄你而去。”淩霄子顫聲道:“弟子愚鈍,怎敢恨及師傅?”老道士冷聲道:“敢與不敢我卻是不知,今日與你說得這許多,隻望你好自為之。”

    “是,弟子謹記師傅教晦。”

    淩霄子從起上爬起來。沉央看得心驚,他從未見過老道士這般模樣,這老道士仿佛是換了個人一般,端然坐在椅子上,一言一語都令人心膽神寒。

    ‘這便是為師之道麽?’沉央心下怯怯。

    這時,老道士揮手道:“你去吧,我與你師弟有話說。”

    “是。”淩霄子當即離去。

    他一走,老道士立即從椅子上站起來,拉著沉央的手,讓他坐在椅子上,笑道:“沉央啊,為師已替你看過了,五月二十三,那可是個好日子。”

    “師傅?”

    沉央愣愣地,老道士麵孔轉換得太快,他一時半會回不過神來,真不敢相信眼前這位笑眯眯的老道士便是方才那位威嚴的有道真人。他心中發忤,老道士也在心中犯難。老道士心想,我當如何與他說,他才能乖乖聽話?

    想了一下,老道士決定單刀直入,幹咳了兩聲,說道:“沉央啊,你看這茅山可好?”不待沉央說話,他又續道:“山清水秀,家大業大,比羅孚山都虛觀可強多了。郭嵩陽那老兒也是個得道真人,雖說門人弟子眾多,但是大多都是龍須兒代師授業,真正的嫡傳弟子卻僅有二人,一人便是龍須兒,而另一人……”說到這裏一頓。

    “另一人是誰?”沉央下意識問道。

    “便是你啊。”

    “啊!師傅,你,你要把我也送了麽?”

    老道士無比殷切地看著沉央,卻見沉央渾身一抖,眼中泛淚,隨即仰天便倒。(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