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妖風威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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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雲悠悠,轉眼已是五月二十三。
一大早,太陽剛剛從雲海裏跳出來,清虛殿門口那口巨鍾便已聲傳八方。倆名黑袍道人抱著足有一人粗細的鍾錘把鍾足足敲了九響,這是在昭告天地與世人,上清一脈三年一度的宗壇fa hui到了。場地就設在清虛殿外,那是一片齊整的開闊地,足可容納成百上千人。
聽得鍾聲,山上與山下的客人陸續趕往清虛殿,老道士與沉央也在其中。世人都說一入侯門深似海,小道士卻覺這茅山比海更深,比天更闊。平日裏,大家都住在各自院子裏,甚少走動,是以看不出來人多人少,今日一見盡是人頭簇擁,當是人山人海。
來到清虛殿外,茅山中人早有準備,偌大的廣場上鋪著密密麻麻的pu tuan,中間放著五丈高下的香爐,這香爐共有九層,每層都可以上香。
五月二十三,鬥指北,吉神蒞臨北方。
郭嵩陽端然坐在pu tuan上,麵朝北方。在其身後坐著數十名道人,這些道人個個年愈古稀,與尋常道人不同。老道士叮囑沉央道:“這些道人都是茅山尊長,論輩份,無一人在郭嵩陽之下。”
這倆日,老道士已將茅山上上下下的情況說與沉央聽,顯然是在為今日做準備,沉央胳膊扭不過大腿,隻能姑且聽之。
說話時,一名道人來引倆道士去pu tuan落座。沉央這才知道,這pu tuan的擺放也是極有講究,自己的位置離郭嵩陽並不甚遠,也不甚近。若不是因為老道士與郭嵩陽私交極好,想來倆個鄉野道士是坐不得這般位置的。
眾人陸續入座。
有不少人是熟識,互相打起招呼。也有不少人是冤家對頭,互相吹胡子瞪眼晴。不過今日是上清派茅山宗的開壇拜宗之日,眾英雄豪傑也不敢放肆,便是有天大的仇恨也得放在半邊。
沉央四下閑看,在座之人也是涇渭分明,人多勢眾者自圈了一塊地去,此類人物不是江湖門派便是一山之主,譬如那群僧人,他們的位置緊領郭嵩陽,領頭的和尚慈眉善目,一看便是德高望重的有法大師。
至於閑雜人等則按各自熟識與否坐在一起。長孫熙月與那對東夷男女坐在不遠處,他們當然不是閑雜人等,隻是來人不多,隻得與眾散客聚座。不知是有意還是故意,那千嬌百媚的櫻子老是拿眼來看他,看得他渾身不自在。
“惡和尚果然沒來。”
沒在人群中看見李行空,沉央心頭越來越沉,這倆日他時常在夢中聽得盈兒喚他,姑爺,姑爺,聲音殷切。
“諸位!”
香爐下放著日晷,當日移三寸,晷上指針定在辰時一刻,淩霄子起身,朝著四麵八方各打了一揖,朗聲道:“福生無量天尊,不可思議功德!”
“福生無量天尊,不可思議功德!”
眾人從四麵八方起身,朝天一禮,麵地一禮,再向清虛殿中三洞尊神一禮。沉央有樣學樣,也抱著手三麵行禮。禮罷,宗壇fa hui正始開始。郭嵩陽起身,與前來道賀、論法觀禮的人見禮,當然不可人人見過,隻是與那些江湖名宿,有道真人見禮。
瑣事且不多說,隻說諸禮畢罷,各家各派紛紛上前道賀。先是上香,這時便看出各自身份與本領來。頭一柱香,自然是茅山中人來上。淩霄子捧著三根香從一眾老道身後快步而出,眾老道大多體態清瘦,他則是肩寬體壯,走在人群中猶如仙鶴遊潭。
來到香爐前,他望著五高丈的香爐微微一笑,伸掌一扇,香束無火自燃,往上一拋,三根香直直刺向香爐頂端,待至槽口時齊齊折身,宛若乳燕投林一般插在香爐中。
“好!”香煙寥寥而起,眾人叫得一聲好。
外行人看熱鬧,內行人看門道,隻得這曲指一彈的功夫,淩霄子一身本領盡顯。要知道,這三根香不過羽毛輕重,要將它們送到五丈之上已是不易,更何況如此靈動?這可不是江湖門派的內家勁氣,而是上清妙法。
沉央聽得身旁一名老道人對徒弟道:“且仔細看了,這是陰陽劍道,陽為剛,至剛則強,陰為柔,至柔則韌,剛柔合濟,收發由心,便是圓潤如意。這淩霄子,了得!”
“弟子謹聽師尊教晦。”那弟子虛心聽教。
一席話聽得沉央心頭也是大熱,隻是轉念又想起今日便要拜入茅山道下,心下又是一酸,忍不住拿眼去看老道士。老道士知他心思,故意不看他。
這時,眾人陸續上香,那些官家子弟,富甲鄉紳自忖沒那本領,隻得把香插在最底層的香槽之中,然後對郭嵩陽遙遙行禮,祝郭嵩陽萬壽,他們來此隻是為郭嵩陽祝壽,宗壇fa hui倒是與他們無幹,上了香便各自離去。想來,下山之後他們又可吹噓一陣在這山上見到了諸多神仙。
一幹閑雜人等上香離去,內中人上前,這時便有道人唱名,此起彼伏,聲聲昂揚。沉央隨耳傾聽,有大興寺淨海法師,有峨眉山枯木真人,更有不少江湖名宿以及一聽便是呼嘯山海的遊俠兒。
那枯木真人倒真似一截枯木,渾身幹瘦如柴,身上道袍極是寬大,風一吹來,迎展如旗,讓人頗是為他擔心,深怕他一個不留神便被山風吹下萬丈懸崖。隻是這老道人一雙眼睛極是懾人,環顧之時猶如電射。
“叫甚枯木真人,不如叫雷眼真人。”沉央忍不住低聲嘀咕,說實話,能習得上清da fa,他是千願百願,但是要他割舍與老道士的師徒情義,他卻是不願。是以,他對今日這宗壇fa hui殊無好感。
“休得胡言亂語,這枯木真人修得是生死da fa。大道自然,生死循環,你莫看他如今是這副模樣,再過十年返老還童,白發換青絲,便是大道圓滿。巴蜀二道人,一本死人書,一截回春木,那回春木說得便是他。”老道士沉聲道。
“還會返老還童?”
沉央大奇,又多看了兩眼,興許是那枯木真人有所感應,回眼看來,隻得一眼,沉央便渾身一抖,隻覺被電光照透全身,無物可藏,無處可躲。老道士斜移一步,擋在他麵前,朝著枯木人微一點頭。枯木真人收斂了目光,轉過頭去。
“鴻臚寺,長孫少卿!”道人高聲唱道。
沉央抬目看去,就見長孫熙月快步走向香爐,待至香爐麵前,她抬頭看著爐上密密麻麻的香束,並未急著把插在任何地方。此時,眾人也都投目於她,都想看看她會把香插在何處。
沉央大是不解,拿眼詢問老道士。
老道士道:“整個天下都是大唐所有,山川也不例外,想要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談何容易?不過,這天下也有不成文的約定,鴻臚寺約束天下能人異士,但也得看看能人異士來自何方。在朝自是海納八方,在野還得看宗聖宮如何行事。”
“哦……”
沉央似懂非懂,看著滿場人的目光,他也跟著緊張起來,心口嗵嗵直跳。長孫熙月處於眾目睽睽之中,周遭人等目中盡是戒備之意,更有甚者已是略喘粗氣,隻待她做出過分之舉便要高聲喝止,就連一直微微閉著眼睛的郭嵩陽都定目看她。
“長孫熙月祝郭真人萬壽!”
又朗又脆的聲音響徹四麵八方,長孫熙月捧著香,上前一步,把香插入第五層,執得是世俗晚輩之禮,說得也是祝壽之事而非開壇拜宗。
如此一來,倒是各全顏麵。
“呼……”
沉央喘得一口氣,掌心濕漉盡是汗水。左右一看,周遭眾人也是暗喘一口氣。郭嵩陽微微一笑,朝著長孫熙月點了點頭,如同長輩關愛晚輩。長孫熙月麵不改色,退了下來。
“你也去上一柱香。”老道士忽道。
“我?師傅,我……”
“去!”
沉央心下極是不願,但是老道士今日不似往常,白發須張,不凜而威,令人不敢有違。沉央心頭委屈,卻不得不站起身,捧著香朝香爐走去。淩霄子見他出來,裂著嘴角洋然一笑。郭嵩陽也是滿臉溫和,一派慈祥。郭嵩陽身後眾老道也都看來,俱是審視目光。
小道士自小便在都虛觀長大,所見之人不多,這等場合他哪裏經得?當下便覺如芒刺背,好生難耐,走著走著,腳步越來越慢,一拐一拐,最後竟然頓在半途,想回頭看看老道士卻又不敢,真要走上前去,心頭又隱隱不甘。
“師弟!”
淩霄子朝他走來,牽著他的手,低聲道:“道有三分,香有三分,一者敬天地,一者敬生死,一者敬道與師。稍後,你把香一分為三,一支插在地上,一支插在爐中第一層,最後一支插在第三層。這些都是繁瑣之禮,本無甚緊要,但是今時不同往日,師弟不可大意。”說著,見那香爐第三層約有兩丈高下,又問道:“師弟腿腳不便,能否插得上去?”
“師傅……”
誰知,沉央此時終究回過頭,向老道士看去。老道士也在看他,見他看來,唯恐老淚縱橫,趕緊冷哼一聲,撇過頭去。“師弟!”這時,腕上一重,淩霄子重重捏了一下他,沉聲道:“好男兒尊師重道,放在心裏便可,又不是生死離別,切莫讓人看輕。”拉著沉央走向香爐。
來到爐前,淩霄子又把方才的話說了一遍,沉央心中酸楚難當,一直低著頭,這時抬起頭來,深吸一口氣,點了點頭。淩霄子放開他,自站於一旁。
一敬天地。
沉央把第一根香插在地上。二敬生來死去之門,把香插入代表凡塵的第一層。三敬道與師。他抬頭看向第三層,那第三層有兩丈高,若是往常,身輕體便自可一躍而上,但如今卻很是棘手。不過,他心中自有打算。再吸一口氣,當著滿場人目光掏出一張清明定神咒來。
“師傅,弟子不肖,卻不敢有忘師恩。這清明定神咒是師傅所傳,不能定天定地定神定鬼,那是因為弟子太過愚鈍。師傅憐我愛我,為全弟子性命,要弟子拜入他門。師命,弟子不敢違,師恩,弟子不敢忘。今日,便用清明定神咒上香一柱,唯願這支香能得天聽,願師傅福如東海,壽比南山。”
他喃喃自語,旁若無人。眾人聽了,麵色各異。老道士耳力驚人,雖是隔得極遠,卻也聽得七七八八,眼中發酸,嘴上卻罵道:“笨小子,你要老道學烏龜麽,福如東海,壽比南山?”
山風卷起道袍一角,扯得冽冽作響,沉央定下神來,左手拿香,右手拿符,腳走天罡,符指八方,突地一聲輕喝:“去!”把香一拋,那符紙後發而先至,待香即將下墜之時,將香裹住,往上竄去。
眼見即將竄上第三層,突然一陣風吹來,香與符‘啪’的一聲墜在地上。
“咦?”
沉央又是驚奇又是羞慚,趕緊搶過去把香符撿起來。
“小道爺,你那神雷定霄符不是能定天定地定神定鬼麽?怎地就不靈啦?”櫻子唯恐天下不亂,格格格笑將起來。
她這一笑,頓時引起笑聲不斷。在座不乏江湖遊俠,這些遊俠兒過得是劍光血影、快意恩仇的日子,本是任性豪爽,見了這般趣事豈有不笑之理?
沉央臉上通紅如血,心中卻奇,按理說,這清明定神咒不當如此不濟啊,兩丈都飛上不去。他仔細檢查了一番,篆文沒有畫錯啊,用得是朱砂,藏得也是精氣神,怎地就不行了?
“師弟?”淩霄子拿眼詢問。
沉央搖了搖頭,強行按耐住心頭羞慚,眼觀鼻,鼻觀心,心觀清明定神咒,待到精氣神合一時,再度把那香與符一拋,眼睜睜看著它往上飛去。
“啪!”
將將竄上第三層,還沒插上去,香與符又是力竭墜在地上。
“小道爺,你是在扔石子麽?”櫻子嬌聲笑道。
眾豪俠哈哈大笑,一時間笑聲如雷。
淩霄子暗怒,橫眼看向櫻子。櫻子見他橫眉怒視,她也不肯示弱,當即瞪眼回去,哪知下一瞬她便‘啊’地一聲驚跳而起,噌噌噌連退數步。
“陰陽道?”一直冷臉坐著的東夷男人突然說道。
長孫熙月道:“不可多事。”
“是,熙月大人。”東夷男子與櫻子齊聲道。
“姑爺,姑爺……”
而此時,沉央站在笑海中,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極其尷尬,若是地上有個洞,他必然鑽進去,就此不再出來。恍恍惚忽時,突聽盈兒聲音,他心頭一驚,拿著香符急看,人海茫茫,到處都是笑聲,哪裏得見盈兒?
“師弟,不可亂了心神。再來一次,這次必上!”淩霄子柔聲道。
“是,師兄。”
沉央閉了下眼睛,慢慢睜開之時,一切笑聲與喚聲他都聽不見了,隻知眼前有張符,符中裹著一支香,莫論如何,他都得把這香與符送到第三層去。事不過三,眾人取笑事小,師傅顏麵事大,老道士平生極愛麵子,若是他送不上去,不知會羞成怎生一番模樣。
萬籟俱寂,香與符再度飛起,沉央定定的看著它。淩霄子劍眉橫展,冷眼注視,渾身劍氣衝天而起。
近了,近了。
香與符飛上了第三層,正行插入爐中,驀地又是一陣風來,啪一地下,竟將那香吹斷。
“何方妖孽,竟敢在茅山鬧事!”
淩霄子一聲大喝,身形猶如衝天之鶴,一劍斬向那股妖風。風本無形,一劍斬去卻聽金鐵交接聲。眾人驚駭。淩霄子唰唰唰幾劍,一劍比一劍快,一劍比一劍狠辣,所過之處,劍氣犁地,劍吟如潮。
突然,那股妖風猛地卷向沉央。
沉央還在fa leng,妖風卷來,他哪裏躲得過?眼見便要被那妖風纏上,突聽一聲佛號:“阿彌陀佛!”白影一閃,白須白眉白袍的淨海大師已搶在沉央身前。老和尚手拿金剛禪杖,猛地往地上一頓。
漢白玉所鑄大地紋裂開來,勁氣四散。
那妖風被勁氣一衝,往後疾退。
“哪裏走?”
淩霄子厲喝一聲,一劍斬去,白磚飛揚,卻未能斬中。
“既然來了,何必要走?”一個半死不活的聲音響起,骨瘦如柴的枯木真人一揮袍袖,袖如旗展,朝那妖風兜頭蓋臉罩去。誰知那妖風著實了得,往左一閃,差之毫厘,失之千裏,枯木真人竟未能將它拿下!隻得一轉眼,它便藏匿於人群。
山上人太多,要想逐一分辨與擒拿豈是易事?隻是經得這一鬧,人人盡知,方才那一番奇事必是妖風作祟。而淩霄子三人合力也未將其擒下,可見這妖風本領極是強橫。
眾人動容。
淩霄子提著劍還要再追,郭嵩陽道:“罷了!”
“哈哈,哈哈哈……”
遠遠響起一陣桀桀大笑。這笑聲極其難聽,似金鐵刮鍋,似長蛇嘶鳴。沉央聽得胸口發漲,頭痛不已。淨海法師伸掌在他肩上輕輕一拍,一股溫和之力遊走全身,他瞬間心神一清。
“不知是那位朋友駕臨,郭嵩陽有失遠迎。”
這時,郭嵩陽站了起來,朝著遠方朗聲說道,聲音遠遠而傳,蓋過了笑聲,眾人心神為之一清。郭嵩陽又道:“朋友既然來了,何不來喝杯水茶,以好讓老道聊盡地主之誼。”
“郭老真人萬壽無量!”
山風清冷,浮雲繞山顛,那笑聲似藏在雲裏。
郭嵩陽笑道:“謝過朋友了,不過來而不往非禮也。朋友還是過來說話吧!”說完,發眉須張。與此同時,那縷白雲中突現一道劍光,剖風斬雲,駭人心神。
“哈哈,人鬼道,果然不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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