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城下密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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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半月端坐在pu tuan上,如老鍾定地,一雙電眼射向沉央。
沉央道:“是。”
蕭半月道:“開元二十四年,正月十日,大降大雪,因逃戶自首,皇帝大赥天下。”
沉央一怔,不知他為何突然說起不相幹的事來。蕭半月又道:“你可知那逃犯是誰?”
沉央搖了搖頭。盈兒卻道:“莫不是你麽?”
蕭半月不置可否,隻是定眼看向小丫頭:“你為何如此篤定?”
盈兒撇嘴道:“這有甚麽難猜得,我家姑爺來尋你,你卻突然說起故事來,那這故事要麽與姑爺有幹,要麽與你有幹。開元二十四年,興許我家姑爺還沒來到這人世間呢。一個逃戶便要大赥天下,那逃戶定非尋常人物,這麽一來,必然就是你咯。”
蕭半月淡然道:“小丫頭聰明伶俐,智慧非常。那你可知那逃犯為何要自首?”
盈兒道:“我又不是神仙,如何得知?”
“便是為了今日。”蕭半月轉眼看向沉央:“她喚你姑爺,你可是與人成了親?”
“成親?”
沉央心頭一酸,不由想起薛穎真,說起來,他與薛穎真那段姻緣倒是一場劫數,他常想,若不去薛府捉妖,自然便不會遇上薛家小娘子,師傅也不會因此而喪命。
如今天涯茫茫,他與薛穎真各居一方,再見也非枕上人,而是各自懷恨了,那成親一說,自是虛妄。
當下,他穩了穩心神,將薛府捉妖以及與薛穎真假意成親一事說了。
“假得?”
盈兒瞪大了眼睛,急道:“姑爺,成親得事怎會有假呢?那日在茅山上,小娘子雖然說是老道爺殺了薛府滿門,可是待姑爺卻仍是一片真心啊。再說那夜長安,小娘子還彈琴與姑爺聽來著,後來又來尋我們……”聲音越說越低,因她見自家姑爺神色哀傷。
由不得沉央不傷,莫論如何老道士都是因薛穎真而亡,師恩深如海,他不拿薛穎真當仇人對待,已是寬宏大度了,豈可再與她成親?
他心想,薛小娘子定是受了奸人蒙蔽,錯把我師傅當作殺人凶手,薛府滿門被殺,她也是深受其害,我當怪不到她頭上,隻消找那妖人報仇,可是妖人何在呢?
想到這裏,沉央愧疚滿懷,到得如今薛府慘害仍是一頭霧水,也不知何年何月才能替師傅洗清冤屈。
蕭半月見他淒苦,便道:“清者自清,濁者自濁,終有一日會真相大白。”又從袖子裏掏出一物遞給沉央:“朱雀橋邊有個賣餛飩的瞎眼老太婆,你去吃上一碗餛飩,付錢時便以它付賬。此後,你便聽她之命而行,自有你好處。”
“吃餛飩?瞎老婆婆?”
沉央與盈兒齊聲驚道,二人萬萬沒有想到,蕭半月居然讓他們去吃餛飩,他們可是餛飩攤的常客。沉央接過那物,打眼一看,色澤渾如青玉,似是一塊骨頭,又似一截鹿角。
盈兒笑道:“那餛飩攤兒我與姑爺經常去呢,老婆婆的餛飩可好吃了,那夜盈兒生日,還多給我們一碗呢。這又是甚麽呢,能頂銀錢用麽,你可不要哄我們。”盯著那物看來看去,很是新奇。
蕭半月道:“去了便知。”說完,又閉了眼睛,示意沉央現下便去。
沉央如墜雲裏,捧著骨頭站起身來,行了一禮,轉身朝殿外走去。
盈兒立即起身,正要隨姑爺而去,誰知卻邁不開腳,低頭一看,隻見自己的腳並無異樣,腳上更無繩索牽絆,然而無論她使多大的力,雙腳便似與大地連在一起,再也邁不動半分。
小丫頭漲紅了臉,喊道:“姑爺,我走不動啦。”
沉央回過頭來,見盈兒上身扭來擺去,雙足卻定於大地,便向蕭半月看去。
蕭半月閉著眼睛淡然道:“你獨自一人去,這小丫頭留下。”
“呸,我幹嘛要留下,我也要去吃餛飩。”
盈兒當即嚷道,她心思玲瓏,直如比幹七竅,心想,這道人恁地奇怪,一會說甚麽逃犯,一會又問姑爺有沒有成親,現下又讓姑爺去吃餛飩,還說自有姑爺好處。我呸,能有甚麽好處?難不成,難不成他要給姑爺說親?糟啦,糟啦,定是如此,怪不得他不讓我去。
越想越急,漲得臉蛋通紅,眼眶也紅了。
沉央自也不願盈兒留在此地,便道:“可是盈兒惹惱了蕭副掌教?”
蕭半月淡淡道:“小丫頭聰慧絕倫,我見猶喜,便留她一日,傳她些小玩藝。你且放心,決計不會害了她。”
“我不要學你的小玩藝,我要吃餛飩。”盈兒大急特急。
“由不得你。”
蕭半月信手一揮,小丫頭頓時喉頭一啞,再也嚷不出來。
沉央尋思,蕭半月是何等人物,他若要害我,一掌便要了我與盈兒性命,何需這般周折?如今他讓我去尋那瞎老婆婆,定與師傅有關,師傅要我唯他之命是從,定是知我會猶豫,才下此命令。我雖不知他與師傅是何幹係,但料來交情非淺,如若不然,師傅又怎會命我千裏迢迢來尋他?
罷了,前路也不知是否有得危險,盈兒若是留在此地有他照拂也算好事。
想通此節,便朝著行了蕭半月一禮,蕭半月仍是未睜開眼,他又走到盈兒身旁,柔聲道:“蕭副掌教是得道真人,決計不會為難於你,你不可淘氣。明日我必來接你。”
盈兒說不出話來,直是搖頭。
沉央替她擦幹淚水,又重重捏了捏她的手,這才走向殿外。盈兒眼巴巴看著,卻莫可奈何,直把蕭半月恨的牙癢癢得。
出得太清殿,哥舒曜與白靜虛守在殿外。白靜虛問道:“掌教師伯,師尊怎地沒出來?”
沉央道:“蕭副掌教喜她聰慧伶俐,留她一日。”
白靜虛道:“師尊留下,那我也當陪著。”
沉央點了點頭,又命他不可生事,白靜虛自是應下。當下,沉央把那截骨角揣入懷中,快步走出朝雲台,直往朱雀橋去。
來到朱雀橋時,天色已晚,朱雀橋畔卻是華燈夜放,人馬如魚龍。餛飩攤今日生意大好,攤位上坐滿了人,瞎老太婆正在灶台旁忙活。沉央方一走近,瞎老太婆便轉過身來,問道:“怎地那丫頭沒來?”
沉央左右看了看,攤上人太多,也不方便把那骨角拿出來,便道:“盈兒有事走不開,今夜隻有我來。”
“哦,仍是一碗餛飩,多放蔥花,多放湯?”瞎老太婆道。
沉央笑道:“是。”
瞎老太婆再不多話,轉身便去忙活。沉央隨意尋得處空位坐了,對麵坐著一位江湖遊俠,頭上戴著鬥笠,案上擺著長劍,馬栓在河邊柳樹下。另外幾張桌子上的食客各不相同,一名商賈模樣打扮得人在與人說瓊樓仙宴的事。
如今已是二月初,再有十來日便是當今天子李隆基舉辦的瓊樓仙宴,天下終歸還是李家天下,自是有不少人會趨之若鶩,沉央今日便見街上多了無數僧道,一看行頭便知不是長安城中人。
聽了一會,並無甚奇事,那商賈說得大多都是皇帝為舉辦此次宴會,所花精力與心力等等。唯一令人側耳得是,聽說大食第一舞姬也已來到長安,要為天子跳上一曲羽衣胡璿舞。
大食第一舞姬,沉央自是未曾聽說,但那商賈說得卻是繪聲繪色,直說那大食第一舞姬是如何如何得美,又如何如何得**,仿佛他曾親眼見過一般。
“不知國事,終日迷於聲色犬馬,如斯天下,豈不遭禍?”對麵那江湖遊俠忽然冷聲道,重重捶了一下桌子,直捶得碗筷亂跳。
沉央伸掌按在桌上,勁力平平展開,那桌子方才沒有碎成數片。
江湖遊俠看了他一眼。
商賈正講得起勁,乍聞此言,舌頭一頓,轉身便道:“這位少俠,飯可以亂吃,話不可以亂說。大唐雄視八荒,海納萬川,哪來得禍害?若不是大唐強盛無匹,那大食第一舞姬怎會不遠萬裏而來,替天子跳舞?”
眾食客都道:“說得正是,如斯盛會,卻不知我等可有幸參加。聽說貴妃娘娘那日還要與大食舞姬鬥舞呢,若能一見,便是立即就死也是值了。”
商賈笑道:“瓊樓仙宴,故名思議,那是與王母娘娘的盤桃盛宴一般,與會者非神即仙,豈是你我所能去得?聽說,赴會之人俱是得道高人,若無一兩手仙家妙術,怎好在天子麵前顯眼?”
“唉,可惜,可惜……”眾食客聽得連連搖頭,恨不能見此盛會。
“鼠目寸光之輩!”
江湖遊俠冷哼一聲。這時,瞎老太婆端了餛飩上來,左右各一碗,一碗放在江湖遊俠麵前,一碗給沉央,淡淡道:“老婆子的攤兒不議國事。”
江湖遊俠聞言一怔,想要說甚麽,但看了看瞎老太婆,忍住不言。
沉央自是無心國事,聽那商賈說得有趣,他也隻當聽個新鮮。今夜瞎老太婆湯料放得十足,他卻食之無味,直盼那商賈少說兩句,眾食客快快散去。奈何那商賈卻說得口沫橫飛,眾食客聽得津津有味,竟是不肯散去。
無奈,他隻好慢慢吃著混沌,小口小口抿著湯,時不時側耳聽上兩句。直直等得小半個時辰,那商賈說得口幹舌燥,揮手叫道:“再來碗湯!”
瞎老太婆冷聲道:“客倌,你已喝了三碗湯,老婆子的湯可不是白喝,一碗湯算你一錢,一共是五錢。”
這卻是下逐客令了,那商賈麵色一變,憤憤起身,扔下五錢轉身就走。眾食客早已碗盡杯空,當下付了銀錢散去。
沉央暗暗叫好,那商賈若是再不走,他也隻好再叫一碗湯了。
老太婆走到沉央與那江湖遊俠麵前,說道:“天色已晚,老婆子得收攤了,二位也該付賬了。”
江湖遊俠看著沉央道:“你該付賬了。”
沉央大窘,他走得急,是以並未帶上百納囊,如今他身上是空空無物,除了一截骨頭。
蕭半月命他就拿那骨頭付賬,可是當著人麵前,他又怎能拿得出來?當下又低頭喝了一口湯,笑道:“先來先付,這位大哥,你先請。”
“不,後來居上,你先請。”誰知,那江湖遊俠也不肯先付。
沉央笑道:“天地有上下,生死也有先後,自然是先來先付。”
遊俠瞪向沉央,道:“我說了後來居上便是後來居上,你若不付,我為何要先付,莫非你是來吃白食的不成?”
沉央道:“沉央從不吃白食。”
“那你便付。”遊俠抱起手腕,死活不肯先付。
“一起付吧。”
便在此時,瞎老太婆婆突地冷冷說道。話聲一落,桌子上碰碰響起兩聲,沉央自是拿出了那截骨角,那江湖遊俠卻是拿出了一顆人頭。
二人都沒看向對方,而是低頭,齊聲道:“就拿它付賬!”
“甚好,甚好。”瞎老太婆摸著那顆人頭,笑道:“當年你斬我一劍,今日我便取你子嗣一顆人頭,也算兩清。”
沉央聽得一驚,這才抬頭看去,隻見那顆人頭麵色如初,仍未泛紫,顯是剛死不久。
“讓我看看,你又拿何付賬?”瞎老太婆朝那骨角摸去。
沉央心頭碰碰亂跳。
那江湖遊俠也即抬起頭來,見是一隻骨角,麵色大變。
瞎老太婆方一摸上骨角,手指便似灼火一般猛彈而回,嘴唇哆嗦不已,顫顫抖抖又伸手去摸過每一處棱角,每一絲紋路,良久方道:“回來啦,你終拾回來啦。哈哈哈,哈哈哈……”大笑起來,笑聲不盡滄惶。
沉央與江湖遊俠俱驚,急急看向四周,唯恐有人察覺。哪知一看之下更驚,隻見行人依舊來來往往,蹲在樹下的乞丐正朝著施舍之人不住叩頭,他們能聽得見叩頭聲,那乞丐卻聽不見瞎老太婆笑聲。
萬事萬物在此際便似如夢觀花一般,又似隔著水泡看天下,靜而流淌,直若虛幻。
“都與我來吧。”
這時,瞎老太婆把人頭拋入朱雀河中,又把骨角細心收入袖囊裏,走到朱雀河邊突地一揮手。就見靜河之水無聲蕩開,不多時,
駭然一水中分,顯出一條通道來。沉央低頭看去,隻見那通道入口處,橫陳著一條粗如人腰的鐵索。
看見那條通道,江湖遊俠神情極是興奮。
“恁著做甚,你們等得不就是今日麽?”
瞎老太婆跳入河中,一步一步走到通道口,朝沉央與遊俠招手。
遊俠看了沉央一眼,又急急挑頭朝皇城方向看去,然後猛一頓足,跳入河中。
沉央硬著頭皮跳下去,說來也奇,腳下仍是紋波蕩漾,然而卻如實地,竟不往下沉。
沉央走到通道口,瞎老太婆微一抬手,滿河之水徐徐而起,轉眼之間便沒過通道,直與岸齊。沉央抬頭望去,猶能看見岸上柳樹下那匹白馬正在搖晃尾巴。
“走吧。”
瞎老太婆當先朝通道內走去,遊俠當即跟上,沉央也跟上,邊走邊看,但見這通道也不知建於何時,洞壁鑲嵌著無數顆夜明珠,照得通道柔光如月,腳下也不潮濕,而是頗為幹燥。
忽而聽得陣陣鐵鏈磨擦聲,沉央大吃一驚,尋聲一看,卻是來自瞎老太婆腳下。細加看去,那本是粗如人腰的鐵索竟而化作手指粗細,正正係在瞎老太婆腳踝上。
沉央看得心頭狂跳。
洞中有洞,道上又分道,瞎老太婆領著二人在這地下世界中穿行,忽然指著斜麵一條通道,對江湖遊俠說道:“此道直通玄武門,你若就此而回,他日帶兵再來,我也隻作不見。”
江湖遊俠一怔,定眼看向通道,胸口不住起伏,神情時而激昂,時而猙獰,過得良久,沉沉吸了一口氣,說道:“此道雖好,唯我不願。”
“倒是個多情種子。好吧,這便帶你去見她。”
瞎老太婆淡淡說道,加快了腳步,鐵鏈磨擦著地麵滋滋有聲。片刻後,三人來到一處通道前,瞎老太婆指著洞口道:“去吧,回來時若還有命在,記得敲三下長生殿外那顆青龍頭。”
“是。”
江湖遊俠朝著瞎老太婆一禮,急急向那通道奔去,竟是頭也不回。
瞎老太婆嘿嘿一聲冷笑:“不愛江山愛美人,情之一物,當真令人看不透。”轉頭又對沉央道:“先來先去,輪到你了。走吧,這便帶你去見你娘子。”
“娘子?”
沉央吃得一驚,心想,莫非是薛穎真?也好,若當真見了她,我正好細問一番那夜薛府慘案之事。
瞎老太婆轉身急走,邊走邊道:“等了三十餘年,你總算是來了。至此而後,老婆子與李家再無任何羈絆,說起來,我倒要多謝你還活著。”
她說得亂七八糟,沉央自是聽得不明所以,想要細問,卻不知從何問起。
瞎老太婆越走越快,漸而直若一道青煙縱橫。沉央隻得發腳狂奔,勉強能跟得上。
半柱香後,瞎老太婆定足在一條通道前,回過頭來笑道:“少年郎,就要見你娘子了,你歡不歡喜?”
沉央喘了兩口氣,問道:“老前輩可是那,那涇河蛟龍?”
“蛟龍?哈哈哈……”
瞎老太婆大笑起來,笑聲極盡滄涼,久久不歇,忽道:“少年郎,你不問娘子,倒問老婆子。那老婆子也有一問要問你,你幾時見過兩角蛟龍?”
沉央一愣,自古相傳,蛟與龍雖然長得極為相似,但卻有天壤之別,一者是五湖四海之首,位列仙班神屬,一者則是妖類。究其類別,當為鱗與角,無鱗無角者為蛟,有鱗而獨角是為蛟龍,真龍則是雙角具鱗。那夜長安大亂,他看得清清楚楚,涇河蛟龍身上鱗片大如蒲扇,頭上生有獨角。
如今,他又還來一角,那眼前此人便不是蛟龍而是真龍。
瞎老太婆冷笑道:“世人無知,隻當蛟龍作亂。殊不知,蛟非蛟,龍非龍。”
說到這裏一頓,指著通道,說道:“少年郎,你與那人不同,到得此地,由不得你選。你往前,一直走到盡頭,自會入一府中,繞過一株千年紅楓樹,往左轉過一處假山,跳入院牆,便會見著你家娘子。若是有人攔你,便說你從何而來。”
說完,猛地一揮手,沉央不由自主朝通道中飛去。(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