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終見玉瓏
字數:9403 加入書籤
洞壁上夜明珠放著柔光如水,沉央心想,既來之,則安之,先去見過薛穎真再說,當即提氣飛奔。約模盞茶時分,突覺渾身陡然一輕,直若離弦之箭往上衝起,再次落下之時,洞與道皆不見,唯見己身落入一大院之中,四周是屋脊錯連,屋簷下掛著氣死風燈。
洞口有法陣,沉央心想。
“姐姐,這些日子殿下心情不好,你在跟前當差,切記得小心行事。”
“是呢,殿下受了氣,便拿我們這些苦命人出,前兩日瞻桂姐姐隻不過打翻了一盒胭脂,殿下便是大怒,命人打發了出去,永不得入府,瞻桂姐姐可是服侍了殿下十二年啊。”
廊角傳來人聲,沉央如今耳力非凡,自是聽得清清楚楚,遠遠見得兩名女子提著燈籠走來,忙避在一根大柱頭後麵,收斂了氣息。
二女越走越近,從柱頭旁走過,恁是沒有察覺沉央便躲在柱後。
一女道:“現下已是亥時了,殿下卻不肯就寑,定要我摘兩片楓葉與小娘子送去,說是小娘子喜愛讀書,正好拿來押書頁。”
“小娘子確愛讀書。”另一女道:“隻是殿下為何不肯就寑?”
先前那女道:“誰知道呢,隻聽殿下罵人。一會罵,死人,甚麽事也不與我商量便自行做主。一會又罵,死人,恁地沒骨氣,別人說甚便是甚,我當初怎會看上你來,非要嫁你受這氣。”
“喲,殿下這是在罵駙馬大人呢。姐姐可得小聲些,若是讓人聽見那可了不得。”
另一女提著燈籠照了照,此時闔府人靜,甚少見得人影走動,唯見遠處一隊兵甲巡邏,她鬆了一口氣,又道:“殿下以前可不會罵人,很是溫柔大方,雍容華貴呢。”
“可不正是嘛。”
先前那女斂低了聲音。二女提著燈籠轉廊而走。
沉央悄步跟上,他方才四下一看,這府極大,一隊隊兵甲在暗處巡羅,他也不敢騰上屋脊,自是不知那株千古楓位於何處,聽得二女說要去摘楓葉,心頭一動,暗想,正好替我引路。
他轉念又一想,這府裏既有殿下,又有甚麽駙馬,守衛如此森嚴,那兩個婢女穿著打扮也與尋常人家不同,定是皇孫貴族府上,薛穎真怎會在這裏?
嗯,是了,海豐郡薛家雖是人丁單薄,但河東薛氏卻是名門大族,那日薛複禮也說京中有人,料來薛穎真失了雙親,薛暮容又是女冠,照顧多有不便,因而便來投奔京中族人。也不知這兩個女子所說那小娘子是否便是她?
二女沿著長廊一直往前走,沉央悄然尾隨,他穿著一身黑衣,幾與夜色共融,又極其小心,倒未曾被巡邏兵甲發覺。
“姐姐,你說殿下脾性大改,會不會與小娘子有幹?”二女中那名身量嬌小的女子問道。
年長女子想了一想,輕聲道:“你這一說,我倒覺得定有幹係,自打小娘子回了府,殿下起初很是歡喜,然而沒過幾日便開始大發脾氣。殿下富貴盛極,誰敢惹了她來,不是駙馬大人便是小娘子了。”
“也不對呢。”嬌小女子道:“小娘子打小便離了府,殿下日盼夜盼,盼了足足十年方才盼得小娘子回來,母女終得相見,愛若珍寶還來不及,怎會與她生氣?”
“說得也是,那便是駙馬大人了。”年長女子點了點頭。
沉央在暗處也點了點頭,聽了半天,他越聽越有趣,心想,那甚麽公主殿下這般晚了還命人去替那小娘子摘楓葉,定是愛煞得緊,又罵甚麽死人活人,那必是在罵駙馬老爺。
嬌小女子道:“姐姐,有一次馬房張三灌多了黃湯,我聽他說,小娘子是被仙人抱了去xiu lian仙術呢,如今十年過去,也不知小娘子是否已是仙人?”
“這話可不敢亂說。”
年長女子扯了扯了嬌小女子,聲音放得更低:“不過,你興許說得是真。那張三雖不濟事,但他爹卻是府中老人,伺候過已故老公爺,府中之事別人不知,他爹定知。隻是這張三活該去守馬房,這般緊要之事也敢酒後亂說。”
“小娘子定是仙人。”
嬌小女子篤定道:“小娘子長得那般美,便是月宮嫦娥仙子也是不及。那日我悄悄看見,小娘子正在窗下讀書呢,突然飛來一隻鳥兒。那鳥兒極是漂亮,紫蘿姐姐她們拿網去兜它,它飛來飛去,兜不著。小娘子輕輕一揮手,鳥兒便落在地上,乖乖任人拿。
紫蘿姐姐歡呼一聲,搶上去捧它。小娘子又是輕輕一揮,那鳥兒撲騰著翅膀繞著窗戶飛了一圈,然後飛走了。紫羅姐姐她們都不曾看見,隻我看見了。姐姐你說,這不是仙家妙術卻是甚麽來?”
她說得極是細膩,沉央仿佛見得一妙齡小女郎閑來無事,戲耍婢女與鳥兒。
走出長廊,眼前霍然開朗,突見一株古楓樹獨立於院中,這株古楓約有五六丈高下,枝葉茂密,冠蓋如華傘。二女把燈籠放下,拿著長杆去打葉子,打了幾下,葉子沒打著,那嬌小女子倒是摔了一跤。
沉央心想,你們替我引路,無以為謝,便替你們打幾片葉子。曲指數彈,卟卟卟幾聲輕響,幾片葉子落將下來。嬌小女子伸手去接,歡聲道:“呀,葉子,葉子。”
沉央微微一笑,趁著二女去撲楓葉之際,繞過紅楓樹,往左直奔。
這回他奔得極快,三兩個呼吸便見一道假山,從假山上飛掠而過,縱上一道院牆,貓下身子細加一看,靜月如水,灑下冷冷清光,院中不聞人聲,唯見鶴紙窗上剪著人影,身姿婉約,似是一女子正捧書而讀。
牆下,一隊巡邏甲士走過。沉央當即屏氣斂息,等那隊甲士走遠,輕輕落入院中,朝那燈光潛去。
到得此地,他心跳如雷,暗想,稍後見了薛穎真,我當如何與她說?那薛暮容一心要置我師傅於死地,不知是否也在?薛暮容本領gao qiang,萬萬需得小心。不過,若是當真被她撞上,我也不當墜了師傅威名,左右與她一戰,是死是活聽天由命。
正自此時,突聽屋內一個聲音道:“小娘子當歇了。”
另一個聲音答道:“我再看會。”
聽得這聲音,沉央渾身一震。
過了一會,先前聲音道:“那夜妖人作亂,李三郎來請,小娘子為何卻不願出手?”
另一個聲音淡淡說道:“漠北妖道已是半仙之身,既便有我出手也留不下他。”
先前聲音頓了一頓,又道:“漠北妖道當真是天下異數,上官大人,李三郎,蕭副掌教,涇河蛟龍聯手竟也未能擒下他。”
另一個聲音道:“下山之前,師尊推演天數,說是大亂將至,妖魔橫生,龍起於陸,天地反複。故命我下山,觀此天數變化,順便替他們捎封信來,以好有所防範。”
先前聲音道:“可恨凡人無知,隻知迷於歌舞,視天下蒼生於不顧。聽說上官大人把玉碟呈上去,皇帝看了一笑置之,隻說天下太平,哪來反複。”
“我們也不是神仙,哪裏便把天數看得透徹了?師尊也說,天意最是人難測,人心最是難度,我輩修道之人當順天而為,不可逆天而行。當此時際,若能救人便救人,若不能救人當觀天數,以全大道。咦,誰在外麵?”
另一個聲音淡淡說道,突然一聲咦。沉央大驚,正要挺身而起,卻聽叩門聲響起:“小娘子,我是畫墨,奉殿下之命替小娘子送楓葉來押書。”
沉央心頭一鬆,藏在暗處,一動也不敢動。這時,屋中走出一女子,快步走向院門,打開門,接過幾片楓葉轉身而回。沉央定眼看去,心想果然是她們。
隻見這女子金發碧眼,身著一襲紅衣,露著雪嫩腰身,顧盼之間魅惑無邊,正是那名叫煙色羅的西域女子。方才二女對話,沉央早已聽得分明,屋中那位小娘子不是別人,正是兩度救他性命的恩人。
沉央心頭亂跳。
煙色羅快步朝屋內走去,突然朝沉央所藏之處看來,喝道:“誰在哪裏?”
“喵。”恰於此時,沉央背後響起一聲貓叫,一隻黑貓從草叢裏竄出來,奔到廊上,竭力伸出前肢,伸了個大大的懶腰,然後翹著尾巴飛也溜走。
“原來是你。”煙色羅神情一鬆,拿著楓葉走入屋中,說道:“小娘子,夜已深了,當歇了。”
另一個聲音道:“煙色羅,外麵還有人。”
“有人?”
煙色羅一怔,隨即一揚手,一物朝著沉央電射而去。沉央正自惴惴不安,突聞疾氣裂風,下意識便一低頭,那物擦著頭頂飛過,叮得一聲紮破院牆,沒入黑夜之中。“誰?”煙色羅喝道。
“我。”沉央脫口而出。
“你是誰?”另一個聲音問道。
這時,沉央回過神來,心想她是我的救命恩人,見了恩人怎可躲於暗處,聽人私密?當下便從暗處走出來,直直走到窗戶下,朝著窗內人影一拜:“沉央見過恩人。”
“沉央,沉央是誰?”屋內女郎問。
沉央一愣,正要說話,眼前紅影忽閃,一柄雪亮長劍已然架在脖子上。“鬼鬼祟祟,qie ting於外,定是妖人。”煙色羅冷聲道,轉而把他看清,驚道:“怎會是你?”
“便是我。”沉央道。
煙色羅朝著窗內道:“小娘子,是那個中了丹毒得小道士。”
“哦,原來是他。你怎會在外偷聽?”屋內聲音依舊平淡如水,後麵半句卻是問沉央。
沉央道:“沉央訪故人而至,本無意偷聽。”
“故人,誰是你得故人?”
“這……”
沉央一怔,脖子上還架著劍,他卻轉頭四望,確認地方無誤,心下大奇,便道:“恩人屋內可還有他人?”
“你想有誰來?”那聲音微微有些好奇。
沉央吞了吞口水,心想,事無不可對人言,她是我的恩人,我當如實以告,清了清喉嚨,便想說薛穎真薛家小娘子可在?
突於此時,院門碰得一聲被撞開,一群甲士蜂湧而入,人人拿弓攜弩,瞬間便將沉央團團圍住,為首者頂盔貫甲,眉目極冷,看著沉央道;“好大得膽,竟敢夜闖程公府,拿下。”
“拿下!”眾甲士齊聲大喝。
“需得你們拿麽?等你們察覺,小娘子隻怕早已為賊人所害。”煙色羅冷聲道。
為首者一怔,朝著窗戶施得一禮:“驚擾了縣主,是末將無能,這便將賊人擒下。”
屋內那人道:“他不是賊人。”
“不是賊人?”為首眉頭大皺,看向煙色羅。
煙色羅收了劍,淡然道:“他說他是來訪故人,卻不知,你們誰是他故人?”
眾甲士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人人搖頭。沉央想要分辯,奈何卻插不上嘴。隻以這些甲士而論,他自是不懼,大不了高來高去戰上一場,然而屋內那位小娘子他卻是萬萬不敵。再說了,人家兩度救他性命,豈可恩將仇報?
“玉瓏,玉瓏……”
院外響起呼喊聲,不多時,院內又奔進一群人,既有甲士也有仆從,盡皆護著一名貴婦人與一位中年男子,那貴婦人邊奔邊呼,聲聲殷切,突見沉央孑立於眾甲士群中,人尚未近,厲聲道:“都恁著做甚呢,還不與我亂箭射死!”
“諾!”眾甲士哄然應諾,為首者揚起手來。
“且慢!”
這時,房門吱呀一聲開了,屋內那人走出來,說道:“娘親,他不是賊人。”
“不是賊人,哪又是誰?”貴婦人見女兒無恙,立即朝她奔去。
沉央捏著空白符紙猛然回頭,隻得一眼,便即呆了。
但見柔月灑下華光,小女郎靜立於廊上,年約十二三歲,眉目如筆畫,更勝畫三分。身上披著青紅鬥蓬,未挽發髻,滿頭青絲如瀑飛流,一半在胸前,一半在後腰,腰上懸劍,玉手按劍柄,手腕欺霜賽雪,十指若玉蔥。
天下竟有如此美人?
沉央心頭狂跳,一時間呆若木雞,渾然不知外物。
“你是何人?”
那中年男子大步一邁,擋住沉央目光,喝道。沉央經他一擋,頓時回過神來,澀然不已,便道:“在下沉央。”
“沉央?為何夜探我府?”中年男子逼問。
沉央強按心神,答道:“訪故人而至。”
“誰是你故人,你從何而來?”中年男人皺眉道。
“從何而來?”
沉央心頭一震,突地想起瞎老太婆吩咐他,若有人阻攔,便告訴別人他從何而來,隻是他得來處大異,也不知當不當說。而此時,眾人齊齊看向他,便連那小女郎也不例外。沉央不敢與她對視,正自左右為難,倏而心下一橫,當即便道:“從朱雀河而來。”
“朱雀河?胡言亂語!”貴婦人厲聲喝道。
“朱雀河,朱雀河,你是說朱雀河?”
那中年男子重複了兩聲,突然神情大變,顫聲道:“誰送你來得?”
事已至此,沉央索性不管不顧,直說:“朱雀橋畔賣餛飩得瞎老婆婆。”
“瞎老婆婆,涇河神蛟?你是……”中年男子驚得胡須亂抖,驀然看向那貴婦人。
“都恁著做甚呢?快快與我射死,射死!”
貴婦人花容失色,當即大叫。
眾甲士心頭一凜,其中一人捏不住弦,離弦之箭紮向沉央。
沉央早有所備,一招南庭貫日刺去,把那箭矢由箭尖至箭尾一剖為二,啪啪兩聲掉在地上。
“好哇,竟敢亮劍行凶,定是賊人無疑!”貴婦人怒道。
“不是賊人。”
這回,卻是那中年男人叫道。貴婦人怒極,喝道:“怎不是賊人?殺,與我殺了。”
“殺不得,娘子,公主殿下,殺不得。”
中年男人斜跨一步,擋在沉央身前,眾甲士頓時放低gong nu,深怕誤傷了他。他回頭細細看了一眼沉央,忽道:“像,當真是像。”說著,快步走向貴婦人,看了一眼小女郎,把貴婦人拉在一旁,耳語一陣。
貴婦人麵色數變,突地重重一頓足,怒道:“你們老程家欺人太甚,我不管啦,玉瓏,和娘走。”不由分說,拉起小女郎,氣衝衝而去。
二女一去,那中年男人即度步到沉央麵前,問道:“你叫沉央?”
“是。”沉央心頭凝雲團團。
中年男人道:“甚好,甚好。開元二十四年,正月初十,你今年十五歲?”
沉央一怔,答道:“應是十五歲,敢問尊長乃是?”他自小由老道士撫養長大,老道士從未與他說過生辰,是以他也不知是否便是正月初十。不過,聽到開元二十四年,正月初十,便突地想起蕭半月,心頭大震。
“我便是你得故人。”
中年男人哈哈一笑,揮手道:“撤下,都與我散了。大水衝走龍王廟,竟是自家人不識自家人,這是我的遠房侄兒。”
眾甲士散去,便連那煙色羅也皺著眉頭尋小女郎去了,院中獨留中年男人與沉央。中年男人又好生看了沉央一番,隻看得沉央險些經受不住他的目光,方道:“好孩子,好孩子,遠道而來,定是甚為辛苦,且與我來。”
說完,快步朝院外走去,沉央隻得跟上。
走得一陣,中年男人揮手喚過一名婢女,吩付道:“你且領著郎君去聽月房,好生伺候,不可輕慢。”轉身又對沉央笑道:“賢侄,待你程叔叔去換身衣裳,稍後再來與你敘話。”
興許是本已入寑,來得匆忙,中年男人身上衣冠確是不整。
沉央心頭雖亂,禮卻不失,重重一禮:“尊長且去。”
“好孩子,好孩子。”
中年男人又是連讚,然後快步離去,走得甚急。(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