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仙子恩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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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瓊樓仙宴將至,恰逢二月十五又是太清聖人壽辰,長安城內熱鬧非凡。一百零八坊裏到處都是笑語歡聲,大街小巷上盡在議論這場盛世仙宴。

    雖說這瓊樓仙宴將在皇城內太極宮舉辦,尋常人家看不得,但是皇帝陛下心懷天下,貴妃娘娘母儀四方,這等盛景自是要雨露均沾,方才顯出大唐氣度。

    是故,長安城內早已起得棟棟樓台,台上置有歌舞,或演秦王破陣舞,或唱霓裳羽衣曲,更有那妖嬈胡姬提著裙擺,悄然一笑,身子急璿,當台便是一場胡璿舞。

    正是,琵琶逢胡璿,古箏遇古琴,好生一派太平盛世。

    大唐風華冠絕宇內,長安人氣度也是不同,家家戶戶,男女老幼盡皆盛妝而出,男子必是墨冠圓領袍,腰上懸劍,女子額上貼紅妝,一手捏著小團扇,一手提著襦裙擺,露著胸口一抹雪白,便是那些三歲小兒也是衣著光鮮,不是提著燈籠便是舉著糖葫蘆,嘻嘻哈哈,四下奔走。

    盈兒狠狠咬了一口糖葫蘆,氣怵怵地,無它,方才便有一位妙齡女郎從她們身旁經過,許是那女郎見沉央生得好看,捏著小團扇遮著半張臉,朝著沉央媚了一眼。這一眼,沒把沉央迷惑,倒把小丫頭氣得不行。

    “姑爺,這些女子好不知羞,哪有那般穿衣服得?”

    盈兒又咬了一口糖葫蘆,盯著不遠處一名女子看,那女子穿著齊胸襦裙,胸口拉得頗低,兩團白玉呼之欲出,但卻不覺下媚,反倒顯得端莊華貴。小丫頭自幼便隨著薛穎真,薛穎真不喜襦裙,喜著裙裾深衣,是以盈兒看不慣。

    沉央微微一笑:“大唐女兒愛美,心若無邪,眼即無邪。”

    “無邪便不穿衣服麽?呸,凍死她們。”

    沉央無邪,眼中隻見美,不見其他,小丫頭則不然。此時正當二月半,春風乍暖還寒,她心想,把你們通通凍住,看你們還美不美。

    二人再來長安,自是為參加皇帝舉辦得瓊樓仙宴。至於其他人等,剛一入城,李瑁便告辭離去,說是仙宴那日再見。

    莫步白則往監典司而去,他身負重任,要去召集一幹小乞丐,盈兒與他兩百兩銀子,命他去購置各式必備物什,如若少了一樣,或是姑爺覺得不好,便要他好看。

    白靜虛則會晚來一步,倒不是盈兒留他看守山門,而是命他牽著白猿去淩波峰。去了淩波峰要被吊起來打,白猿自是不願,盈兒又哄又嚇,它才乖乖聽話。

    看了一會戲,吃了兩根糖葫蘆,街上行人越來越多,盈兒突然想起那畫臉譜得小和尚,便扯著沉央直奔臉譜攤兒而去。

    來到地方,卻不見那攤兒,更不見小和尚。二人便欲去長孫府,皇城不是想進便進的,這次瓊樓仙宴由鴻臚寺主禮,要入皇城,見那貴妃娘娘,還得長孫熙月幫忙。

    二人正欲走,突聽一陣馬蹄聲,回頭一看,便見一群人浩浩蕩蕩行來,人人頂盔貫甲,背負長弓,人如凶獸馬如龍。

    這群騎士騎術極佳,便是在人群穿行,也不衝撞一人一物。騎士群中有輛馬車,車簾緊閉,也不知是何人。

    馬車旁邊行著二人,俱騎駿馬,一人約模二十上下,麵皮臘黃,穿著打扮頗是貴氣,顯是一位公子郎君。另一人卻是個小男孩,十來歲年紀,麵相憨厚,雙眼無神,一邊吸著鼻涕,一邊東看看西瞅瞅。

    沉央見這小男孩略是麵熟,便多看了幾眼。

    這時,忽聽旁邊一人道:“這又是那位節度使進京?”

    “還能是那位,有得這般驍將勇卒護衛,必是範陽、平盧、河東三鎮節度使安祿山安大人無疑。”另一人笑道。

    先前那人冷笑道:“休得欺我不知,安祿山安大人年前便進了京,怎會現下又進?依我看來,多半是隴右節度使哥舒翰老將軍進京,再不然便是安西都護府高仙芝高大人。”

    另一人看了先前那人一眼,笑道:“這位兄台,瞧你這模樣必是外地人,不知從哪來?”這人穿著打扮頗是不俗,極顯富態,看樣子倒有些像個官家子弟。

    先前那人渾身風塵樸樸,愣了一愣,笑道:“不錯,某來自隴右。”

    “你來自隴石,那你可知石城堡之戰?”官家子弟大吃一驚。

    先前那人傲然笑道:“身為隴右人,豈不知石城堡之戰?是戰,哥舒老將軍畢其功於一役,為我大唐開疆僻土三千二百裏,名揚四海,威震八荒!”

    “北鬥七星高,將軍夜帶刀。哥舒老將軍威武!”

    這話說得極是大聲,周遭眾人聽了,都翹著大拇指稱讚。

    官家子弟笑道:“哥舒翰老將軍自是威武,安大人卻也不差。”

    “不差?終日跳得胡璿舞,養得一身肥肉,不見片功尺績,卻是三鎮節度使,自是不差。”人群中一人冷冷說道。

    官家子弟嘿嘿一笑,隻作不聽不見,對先前那人道:“這位兄台,你遠道而來,可莫聽人胡說。安大人一派忠心,天日可表。不過,你也隻知其一,不知其二。不錯,安大人的確是年前便進了京,但卻遭人構陷,說安大人屯兵自重,暗存反誌,必將不利於我大唐。”

    “誰?誰構陷安大人?”眾人問道。

    官家子弟道:“那人位高權重,我不敢說。”

    “位高權重?若說當今天下,位高權重令人敬畏,唯有國舅老爺與宰相老爺。安大人是宰相老爺一手提拔,宰相老爺自是不會與他為難。那便是……哈哈……”人群中有人笑道。

    官家子弟聽了,微微一笑:“天下人看天下事,是非自有公論。安大人自打入京之後,便在皇帝陛下與貴妃娘娘麵前盡孝心。然而,良將置京,終是不妥。是以,安大人為大唐計,便將妻兒送來長安,以安天子之心。這不是忠心,又是甚麽?”

    “原來如此啊。”眾人恍然大悟,都道安大人重國事,輕家眷,當真是大唐好男兒。即有人道:“安大人如此忠勇良將,大唐切不可寒了他心。”

    官家子弟笑道:“你能想到,天子豈能想不到?放心,天子已然善待安大ren qi兒,封安大人之妻為誥命夫人,更令其子慶緒入鴻臚寺,為鴻臚寺少卿。便是那幼子慶恩,天子也已安置妥當,即日便會拜入宗聖宮,為羅公遠羅真人關門弟子。”

    “羅公遠羅真人得關門弟子!”

    眾ren da驚,沉央也聽得一驚。

    先前那人忽道:“這位兄台,此事你怎知曉得這般清楚?”

    官家子弟淡淡一笑,昂首挺胸,卻不說話。這時,人群中忽有一人道:“唉喲,這不是宰相老爺府上李七爺嘛。七爺是宰相老爺遠房侄兒,自然知道得清清楚楚。”

    眾人一聽宰相府李七爺,頓時對那人另眼相看。官家子弟哈哈一笑,排眾而走,臨去時,忽對一人輕聲道:“楊禿子,咱們走著瞧。”

    這話說得極低,周遭之人都未曾聽得,沉央卻聽得一清二楚,定目看去,果見那楊禿子頗是眼熟,仔細一回想,應是在楊國忠府上見過。

    沉央皺眉心想,楊國忠與李林甫不和,竟已鬧到這般田地,便是街頭巷尾也定要爭個高低。如此一來,卻又是誰得了好處?安祿山?

    “安祿山,倒底是個甚麽人?”沉央喃喃自語。

    “甚麽人,妖人。”

    便在此時,一個聲音從背後響起。沉央一驚,回頭看去,便見那位畫臉譜得小和尚正朝他走來。小和尚來到近前,合什一禮,笑道:“阿彌陀佛,小檀越好,女檀越好。”

    沉央還了一禮,盈兒卻猶自皺著眉頭看著馬隊。

    沉央道:“da fa師為何說那安祿山是妖人?”

    小和尚笑道:“妖不是妖,人不是人,不是妖人又是何物?”

    “妖人?”沉央不解。

    小和尚淡淡笑道:“人懷妖心,便是妖人。”

    “妖心?”沉央笑了一笑,自打初見安祿山,他便覺得此人必為妖邪,此時又聽小和尚這一說,頓時深有同感,笑道:“da fa師為何不畫臉譜了?”

    小和尚抓了抓光頭,靦腆一笑:“畫來畫去,畫不透這天地人心,是以不畫了。”

    沉央聽得一怔,暗想,原來他終日在這裏畫臉譜,畫得不是神仙鬼怪而是芸芸眾生,天地人心。

    “佛說,相見即是緣,別離也是緣。既已見過二位檀越,小僧這便去了。”

    沉央fa leng,小和尚卻朝他一禮,又朝盈兒一禮,然後徑自離去。沉央摸不著頭腦,不知這小和尚所為何來,心想,莫非便是來與我和盈兒見上一見?

    “姑爺,我識得他們,他們與惡和尚是一夥得。”盈兒忽然指著馬隊說道。

    “惡和尚,哪個惡和尚?”沉央仍在發怔,隨口便問。

    “便是李行空。”

    “李行空?”

    一聽李行空,沉央頓時一振,當即順著盈兒手指看去。此時,騎士群已護著馬車漸行漸遠,而盈兒則指著馬車旁那位小男孩。沉央猛地回神,麵色即是一變,把那小男孩認了出來。

    “姑爺,他們都是惡人。李行空喚那黃臉鬼為二公子,喚那小髒鬼為小公子。”盈兒道。

    果然是個妖人。

    沉央心頭一沉,愈發篤定那安祿山不是甚麽好人。隻不過,此時天下,人人都拿安大人當忠勇良將看,他便是跳上高台,振臂高呼,又有誰會相信一個小道士與小丫頭?

    “我們去告訴長孫姐姐。”盈兒道。

    沉央點了點頭,那安慶緒要入鴻臚寺,他既已知安祿山與天地盟有關,自是要告訴長孫熙月。當下,二人再無心看戲,直往長孫府而去。

    來到長孫府,長孫熙月尚未歸來,沉央也不好不告而入,便與盈兒等在府外樹下。“蹄它,蹄它。”忽聞輕微馬蹄聲。

    “定是姐姐們回來了。”盈兒大喜,竄到道旁,掂腳看去,忽而眉頭一皺,折身而回,嘟嘴道:“不是長孫姐姐。”

    “蹄它,蹄它。”馬蹄聲越來越近,來得不徐不急。

    沉央抱著劍坐在樹下,盈兒蹲著,各自想著心事。

    一輛馬車遠遠行來,待得近前,馬車忽然一停,一個聲音輕輕說道:“你,你怎地在這裏?”

    聽得這聲音,沉央猛然抬頭,便見不遠處停著一輛馬車,旁邊跟著幾名騎士,頂盔貫甲,應是禦林禁軍,想必是從皇城而來。車簾揭開些許,揭簾的手雪白如玉,一雙眼睛賽過秋水寒月,正向他看來,略顯驚疑。

    沉央長吸一口氣,壓住心頭嗵嗵亂跳,答道:“訪友而至。”

    “姑爺,你在說甚麽呢?”

    小丫頭拿著截樹枝,正在地上畫圈圈呢,那圈圈中爬著三隻螞蟻,想要爬出圈去。她畫得極是專心,深怕那三隻螞蟻從盈兒da fa師手裏逃脫,是以並不曾注意。聽得姑爺說話,這才抬頭看去,一看之下,大眼一亮:“你,你是那位極美極美,美得,美得不可方物的仙子小娘子。我們見過得,在楓林鎮。”

    馬車中的人正是程玉瓏,盈兒又是美得不可方物,又是仙子小娘子,倒是把她聽得一怔,淡淡說道:“你是盈兒吧,玉瓏不是甚麽仙子。”

    “真是美呢,姑爺,你說美不美?”

    小丫頭被程玉瓏震住了,一雙大眼迷幻如霧,長長的睫毛眨來眨去,實未回神。

    沉央大是尷尬,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他當不能說,確是美得不可方物,若說不美,那豈不是睜著眼睛說瞎話?隻好低下頭去,略略點了下頭。

    見他點頭,程玉瓏看了看佐近,淡淡一笑:“你與長孫小娘子交好,是來訪她?”

    沉央心頭一跳,暗想,你怎知我與長孫熙月交好?莫不是,莫不是你曾打聽我來?轉念又想到那夜孤峰獨處,心跳更甚。

    “是呢,我家姑爺與長孫姐姐交好。”

    小丫頭仍未回神,把頭點得像雞啄米一般,她心想,真是好看,比淩波仙子還要好看,盈兒就沒見過這麽美得小娘子,與我家姑爺倒是很配呢。嗯,她還知道我叫盈兒呢,也知道姑爺與長孫姐姐交好,唉喲,糟啦,大糟特糟……

    想來想去,盈兒終於回過神來,心頭咯噔一跳,驚道:“仙子小娘子,你怎識得我家姑爺?在楓林鎮,姑爺可沒見著你。”轉過頭,看著沉央,又道:“姑爺,你怎識得仙子小娘子?”

    這一問,沉央與程玉瓏俱是一怔。

    盈兒左看看,右看看,越看越疑,越看越慌,突道:“姑爺,那夜你去朱雀河畔見得人,難不成,難不成便是這位仙子小娘子?”

    見她東看西看,沉央就知要糟,果不其然。正自慌亂,不知該如何答她,隻聽程玉瓏輕輕道:“是我。”

    “程家小娘子!”沉央驚眼看去,隻見程玉瓏一如往昔,恬靜如水,目光純靜,不沾半點塵煙。

    與她稍一對視,他禁不住暗想,她是仙子一般得人物,我卻隻是一個野道士,既無父母之命,怎能胡思亂想?便是有得父母之命,也不可亂想,當即便道:“程家小娘子,你是沉央救命恩人,沉央百死也難報。那夜之事,沉央卻是不記得了。”

    “百死難報?”

    程玉瓏怔了一下。“玉瓏,玉瓏。”這時,突聽前方有人喚道,緊接著,前麵巷子裏駛來一輛馬車。

    一聽那聲音,沉央臉色頓時一變,拉著盈兒避到樹後。

    盈兒不樂:“姑爺,我還沒問仔細呢。”

    “你若不記前事,那便由你。”

    沉央躲在樹後,隻聽程玉瓏淡淡說道,隨後程玉龍的馬車起行,與前來馬車匯作一處,往長樂坊而去。

    看著馬車尾,盈兒道:“姑爺,來得人是誰,你那般怕她?”

    沉央冷聲道:“不是怕她,而是相見不如不見。”

    方才那聲音他早已聽清,正是程玉瓏母親,廣寧公主殿下。那夜,他曾說過,此生再不相見,他是七尺男兒重信重諾,自然是要說話算數。然而,看著兩輛馬車漸行漸遠,心底不免悵然。

    過了一會,盈兒喃喃自語:“蕭道爺說自有姑爺好處,那和尚又說姑爺必有喜事,我問姑爺,姑爺吞吞吐吐,深怕我知道。姑爺能有甚麽喜事?盈兒知道你們,你們定是要成親。”

    小丫頭聰慧絕倫,三下兩下猜得**不離十,沉央竟無從反駁。盈兒又道:“若是這位仙子小娘子,倒也,倒也當得。隻是姑爺,那,那我家小娘子怎麽辦呢?”

    沉央吸了口氣,說道:“沉央隻願承師之誌,把師傅所授之道傳承下去。除此之外,便是替師傅洗淨冤屈,讓那些害我師傅得人惡有惡報。程家小娘子隻是沉央救命恩人,至於薛家小娘子與我,與我,那也作不得真。”

    盈兒心下茫然無緒,根本便沒聽他在說些甚麽,喃喃道:“姑爺,你若是成親了,會不會趕盈兒走?”抬頭凝視沉央,眼眶兒卻紅了。

    沉央被她這般看著,心頭驀地一痛,按住她肩頭。

    盈兒輕輕顫抖。

    沉央笑道:“盈兒da fa師日後徒子徒孫成群,便是老了,牙齒掉光了,也要笑嗬嗬。我若是膽敢趕走你,你得那些徒子徒孫定然圍著我,叫著嚷著,要我好看。”說著,竄到一旁指著大樹罵道:“好你個忘恩負義之人,竟敢欺負我師尊,這便要你好看!十步殺一人!”

    “他們敢!”盈兒噗嗤一笑,罵道:“他們若敢圍著姑爺,要姑爺好看,盈兒da fa師便將他們通通逐出門牆。”

    “那徒子徒孫又從何而來?沒有弟子,便不是da fa師了。”沉央笑道。

    盈兒格格笑道:“趕走一個,我再收一個便是。白靜虛定然不敢跑得,借他一個膽,他也不敢。他若真敢跑,我就把他吊起來打。”

    “da fa師威武!”

    “妹妹好生威風。”

    恰於此時,莫步白、長孫熙月與夏川櫻子聯袂而至。“姐姐們回來了。”盈兒臉上一紅,像花兒一般奔去。(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