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未盡秋剛來的校園，到處是姹紫嫣紅的風景。夕陽下，兩條被拉得長長的影子。

    葉清歡向謝老師簡單地介紹著班上同學的英語學習情況：哪些同學英語成績出類拔萃，哪些同學學習很努力但英語成績一般，哪些同學英語基本上從來沒及格過。謝老師認真地聽著，頻頻點頭，眉毛時而緊鎖在一起，時而又高興地舒展開。

    葉清歡一直微微低著頭，她無來由地害怕直視謝老師的目光，但又忍不住偷偷抬頭打量謝老師的側臉——他的側臉真的很好看，眼睛微微眯著，很亮，睫毛長長，像是那支每到黃昏都會響起的大提琴曲裏掠過水麵的大鳥的羽毛，充滿優雅的美感。

    介紹完班上同學的學習情況，葉清歡不知該說些什麽了，微微有些局促。

    謝老師似乎看了出來，便主動尋找話題，道：“上次我借你的書看完了沒有，清歡？”

    這是謝老師第一次稱呼她為“清歡”，葉清歡心砰砰地跳著，她喜歡“清歡”這個透著清淡香氣的詞從他的嘴裏蹦出來。

    “恩，看完了。”葉清歡輕輕地點了點頭，片刻又補充道：“但我有些詩還看不懂意思，想多看上幾遍再還你。謝老師，行嗎？”

    “嗬嗬，沒問題，你想什麽時候還都行。”謝老師溫和地說，“你最喜歡裏麵那首詩啊？”

    “茨維塔耶娃的《我想和你一起生活》。”葉清歡脫口而出，想了想，她又說，“還有葉芝的《他祈求天國的錦緞》。”

    “假如我有天國的錦繡綢緞，

    那用金色銀色的光線織就，

    黑夜、白天、黎明和傍晚，

    湛藍、灰暗和漆黑的錦緞，

    我就把這錦緞鋪於你腳下；

    可我，一貧如洗，隻有夢；

    我把我的夢鋪在了你腳下，

    輕點，因為你踏著我的夢。”

    葉清歡將全詩背了出來。霞光中，她如玉的額頭被塗上了一層蜜色的光暈，瘦削蒼白的臉頰因興奮泛上一層紅潮，充滿少女所獨有的靈動之美。

    “還有泰戈爾的《我的母親》，我也很喜歡。”

    “我不記得我的母親，

    隻在我遊戲中間，

    有時似乎有一段歌調在我玩具上回旋，

    是她在晃動我的搖籃時所哼的那些歌調。

    我不記得我的母親，

    但是當初秋的早晨，

    合歡花香在空氣中浮動，

    廟裏晨禱的馨香向我吹來像母親一樣的氣息。

    我不記得我的母親，

    隻當我從臥室的窗裏外望悠遠的藍天，

    我覺得我母親凝注在我臉上的眼光布滿了整個天空。”

    “我也不記得我的母親了，她已經離開我很久了。”葉清歡喃喃說道，聲音越來越微弱。她低下頭去，大大的烏黑的眸子裏像是盛著一汪水，而下一刻這水便要溢出來。

    “清歡，你沒事吧？”謝老師愣住了，顯然他對於應對少女忽喜忽悲的情懷一籌莫展。

    “我沒事，謝老師。”葉清歡擦了擦眼睛，勉強露出一個微笑。

    “這孩子，外表柔和沉靜，內心卻像埋藏著一座冰山一樣，小小年紀可似乎有許多不為人知的傷心過往。”謝老師心中暗自尋思，對於這個單薄瘦弱的女孩，他不由生出了幾分大哥哥對小妹妹般的由衷憐愛。

    “你的記憶力真好，都快把整本書給背下來了。”看葉清歡漸漸平靜了下來，謝老師忙轉移話題道：“對了，清歡，你還沒告訴我，你從我的大提琴曲裏聽出了什麽來著呢？”

    “我……”

    “沒關係，你隨便說。”謝老師發現葉清歡是個有著敏銳的感悟力的孩子，隻是有些封閉自己，不太善於在人前表露自己的觀點和情感。

    “我從琴聲裏聽到了湖水、雲彩、清風，還有……還有許多白色的大鳥，她們在水麵上掠過。她們的羽毛很輕盈很柔軟，我甚至可以觸摸到那種感覺。我聽了後整個人也覺得很舒服，就像掙脫了一切束縛，可以自由自在地在風中飛一樣。但是到了最後，我又感到一種淡淡的憂傷，大鳥也不見了，一切就像一個飄渺的夢一樣。”

    “清歡，你的音樂感悟力真的太棒了。”謝老師豎起了大拇指，“這首大提琴曲的名字就叫《天鵝》，是法國作曲家聖—桑斯的經典之作。而且你完全把握住了作品的意境，你的直覺非常精準。我相信如果你以後選擇音樂這條道路，一定會有所成就。”

    談到音樂，謝老師的話多了起來。他興致勃勃地向葉清歡介紹起《天鵝》這首曲子的創作背景和手法來，眉宇間神采飛揚。而葉清歡靜靜地聽著。從學校到家的這段路，她曾經一個人走過無數遍，卻從未走得像今天這樣開心，她甚至希望能夠一直走下去，永遠也走不完。

    可是，世界上所有的路都有走完的時候。

    “這麽快就到家了，嗬嗬。”謝老師站在樓梯口，向葉清歡揮揮手，“謝謝你，清歡，今天給我講了那麽多班上同學的英語學習情況，這下我做你們的英語老師心中有譜了。”

    “謝老師！”

    “怎麽了？清歡，還有什麽事嗎？”謝老師收回已經踏上樓梯的腳，關切地看著仍然立在初秋晚風中的柔弱女孩。

    “謝老師，你上次說的話還算數嗎？”葉清歡手揉著裙擺，聲音小小的。

    “什麽？”謝老師有些摸不著頭腦。

    “就是，你說有時間會教我拉大提琴的啊？”葉清歡有點急了，她用力咬著下嘴唇，眼睛裏充滿期冀的光。

    “哦，當然算數啦。”謝老師爽朗地笑了，這個傻丫頭，“這樣吧，從明天開始，每天你吃完晚飯後，就來我家練一個小時的琴，我那的書，你也可以隨便看。”

    “真的？”

    “當然是真的啦，記得和你外公外婆說好哦！”

    “嗯，謝老師再見。”葉清歡輕快地向家的方向跑去，有多久了，她生活在母親離去的陰影裏，從來不知道什麽是真正的快樂，從來不知道可以如此向著自己的夢想肆意奔跑。

    那真是一段無比美妙的時光。葉清歡在每天中午和課間擠出時間來把作業做完，然後一吃過晚飯就往謝老師家裏趕。踏在那依依呀呀的木樓梯上，她總會有種踏在雲端上的感覺，因為那種簡單而溫暖的快樂來得太過直接與出乎意料。

    謝老師非常有耐心，從大提琴的結構、規格與保養，到定弦、記譜及音域；從大提琴基本的演奏姿勢，到簡單的基礎技能練習和各種把位、弓位的練習，循序漸進，一點一點無所保留地教給葉清歡。而葉清歡也學得非常認真，她喜愛大提琴黃金般動聽的音色，更重要的是，她在練琴的過程中一步一步走近了那個被隱藏被封閉的自己。她開始試著釋放自己的內心，試著在琴弦上找回生命本身的優雅與輕盈。

    “清歡，你知道嗎？你真的很有天賦，或者說你本身就是有著大提琴質感的女孩。”謝老師總是對葉清歡的表現讚不絕口，他告訴葉清歡其實樂器是有生命的，“二胡是位經曆過世態炎涼的老人，一開口就有故事；笛子是個未經世事的少年，聲音清亮，意氣奮發；簫是青衫磊落的江湖俠客，琵琶是京劇中的青衣，小提琴是帶有貴族氣的美麗少女，而大提琴則是一位行吟詩人，它有著略帶憂鬱的氣質與一顆熱烈而沉靜的心。”

    閑暇的時候，謝老師會放一些經典的大提琴唱片給葉清歡聽，並為葉清歡講解世界各國知名大提琴家的傳奇故事以及外國的文學與音樂傳統，葉清歡每次都聽得非常入神，以至於很多時候回到家裏都想著謝老師講的這些，躺在床上久久睡不著，連做夢夢到的都是一把金色的大提琴。

    這一日，謝老師接到校長的電話，要趕回學校處理點急事，於是他讓葉清歡自個練習基礎技能，有時間再看看書。反複練習了多遍，謝老師還沒回來，葉清歡覺得手指有點酸痛，便翻看起謝老師書架上那些珍藏的古籍來。

    這時，一本書裏所夾著的一張照片突然掉了出來。葉清歡連忙小心拾起，隻見照片裏的是個非常美麗的姑娘——她約莫二十出頭，肌膚豐潤，一頭烏黑的長發，一對充滿神采的大眼睛，像會說話一般。

    “難道，謝老師已經有女朋友了？”葉清歡默默將照片放回原位，心裏像吞了一個青果，說不出的酸和澀。

    “咦，清歡，在做什麽啊？練完琴了？”這時，謝老師恰好回來了。

    “沒……沒什麽，就是有些累了，今天我想早點回去休息。”葉清歡不禁覺得臉上一陣陣發燒。

    “恩，你太拚命了，快回去休息吧。”謝老師隻道是葉清歡真的累了。

    回到家梳洗完畢，外婆讓葉清歡早些睡覺，可葉清歡哪裏睡得著？她將小房間的門輕輕關上，呆呆地看著鏡子裏的自己——比起照片上那姑娘，臉頰似乎太瘦了些；而皮膚又有些過於蒼白；至於頭發，清湯掛麵的，也不夠黑不夠濃密。

    “哎，葉清歡啊葉清歡，謝老師快三十歲了，有女朋友不是很正常的嘛，你都整天想些什麽啊？”葉清歡在房裏走了幾步，然後又倒在床上，用被子蓋住頭，喃喃地對自己說，“還有，謝老師這麽好，怎麽會喜歡你這個小丫頭呢？”可是，淚水還是不由自主地流了出來，那種又酸又澀的滋味，就像兒時吃多甜食所引起的牙痛，細細密密的，一點點牽動著葉清歡的神經，令她全身上下都難受極了。

    “難道，這就是所謂的失戀嗎？可我還沒有真正地戀過啊？”葉清歡在這種酸澀的疼痛中暈暈沉沉地睡去，一連做了很多夢，都是關於她和謝老師的。（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