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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譬如小四。
小四的爆發似乎有些突如其來:如果是在舊社會,我信;但現在不同了,我不信,我要是成不了角就對不起你的栽培。
養育之恩,教導之情,這小子卻要造反了,卻要革命了?
不過且慢,且不說後麵的群魔亂舞,難道小四活該一輩子跑龍套嗎,活該等蝶衣沒了牙齒,腰粗的像我一樣才有個出頭嗎,小四就算不是老四,也是大四了,大四大家都該知道,就該畢業了,就該下課了_
當蝶衣在院子裏大罵大打出手的時候,當蝶衣孤零零地穿著戲服緩緩坐下的時候,我想,如果小四確實這個時候已經有實力了怎麽說?
哪怕是梅先生,敢說一上台就是日後爐火純青的當口嗎?如果他也從50歲才開始藝術青春,不敢想象。
說了這麽多,我真正想說的是,那個世界難道就是隻屬於蝶衣的嗎,小四何不是虞姬?
火最後總有湮滅。不管曾經多麽熱鬧,多麽令人難忘,或許隻有我們那舍不得的灼傷。
在火中,我們無處遁逃。
一如離不開那部《霸王別姬》,象火一樣的《霸王別姬》。
十萬春花如夢裏—再看《霸王別姬》
“《霸王別姬》這是出老戲”,當袁四爺不知道是基於驕傲還是羞憤地甩出這麽一個開場白的時候,段小樓的心早已經飛到了八大胡同的菊仙身上。而當我又一次或者說第一次看完了《霸王別姬》的時候,首先想到的也是似乎風馬牛不相及的一句話:哥哥畢竟不是程蝶衣。記得很久以前我和一個朋友笑談我如果寫一個張國榮電影的總論,會取一個題目叫做“妖紅”,理由或多或少裏便是因為這部《霸王別姬》:那臥魚後的仰望,那輕執酒杯的淺笑。也許覺得哥哥足以當那句“風華絕代”,也許覺得那樣自己也或多或少成了袁四?
袁四?我猛得想起那眼睛蛇樣的臉緩緩從鏡子旁邊探了出來:這對翎子不簡單我的爺,咱們還是趕緊開場看戲吧。
都說在大銀幕上看電影和看dvd的效果不一樣,這話叫個不假,一開演滿眼的麻點,我琢磨幕布不會燒起來吧?還沒看清消防門在哪裏,影像開始出來了,我大驚失色:竟然今晚看得是黑白版的《霸王別姬》,簡直就像買到了“全國山河一片紅”的郵票啊!但隨著蔣雯麗的嘴唇,顏色也跟著來了,所以要說出彩,蔣雯麗第一個出彩。
說起蔣雯麗,不由慨歎賣電影的和買電影(票)的人真是兩個路數的。譬如這個戲當年最打榜的是鞏俐(哥哥!哥哥!是哥哥!,老六迅速被淹沒在榮迷的口水裏,但是咱塊大,迅速浮起),而鞏俐無論如何在我眼裏屬於魁梧的那種,“捏出水來”這種詞倒也不是不能按在她的身上,反正我看她往段小樓懷裏跳可是捏了一把汗。而蔣雯麗偎依在桌腳的那種頹靡,轉圜間手起刀落的爽脆,事了了掉頭而去的決絕,更有若有若無的眼波流轉,我現在回想起來一定是顧長衛和陳凱歌咬的耳朵:不能讓張豐毅得了這個便宜。
姑娘後麵跟出來的是群“小小子”:小豆子,小石頭,看著他們在蘆花蕩裏“力拔山兮”,我不由犯上了傻勁:我們的京劇會怎麽樣?話說在放映電影以前,京劇院的領導在開幕式上大談京劇其實屬於時尚藝術,譬如放在藝術館裏該屬於現代藝術這個門類雲雲。站在一旁時刻準備鼓掌的我隻能說是五體投地,自從聽蘇文茂在《扒馬褂》裏說出什麽“茶缸裏麵燙死了我的大白馬”之後,又見頭頭是道的“大家”在麵前浮現,除了佩服不由泛起了這麽種惡毒的揣測:凡時尚(現代)的東西才有生命力,凡是古老的東西自然就奄奄一息。那麽要證明京劇青春依舊,自然會得出京劇和周傑倫歲數差不多這種高論。如果說一以貫之的“推陳出新”變成了“推新出新”,這車不用老漢自然也能推他個山回路轉。可惜就以《霸王別姬》而論,我卻發覺事情並不見得一定就是這樣。
《霸王別姬》有三層皮,喜歡的人往往各取所需:京劇、文革、同誌,裹的最寬的就莫過於京劇。而作為大青衣的程蝶衣,當整個舞台都為之沸騰的時候,當日本人國民黨隻要程老板會唱戲什麽都可以揭過去的時候,我們似乎很樂於認為程老板暗指的就是梅老板,可惜蝶衣遠遠不是。在《紅毹紀夢詩注》裏,張伯駒記王瑤卿當時評價梅蘭芳的是這麽一個字明明白白:樣。這個樣子並不是僅僅指的是皮囊(得到“浪”這個字的可是白牡丹),而更是一份氣節和風骨:
感時濺淚對烽煙,繞樹驚烏少一椽。民族獨存真氣節,謀生賣畫隱南天。
哪怕台下的抗日標語滿頭飛,哪怕是遠方的太君在膏藥旗下看得眉飛色舞,哪怕看官們麵對寒光閃閃的刺刀,程蝶衣還是在轉啊轉啊“快臥魚”,據說這叫為了藝術忘我。而梅蘭芳的“忘我”倒是在一九五六年也有過一次。?那是在中國訪日京劇代表團到日本演出時,日本右翼勢力為了破壞都仍了土製的炸彈,梅先生等舞台清理完畢如常演完,事後還公開發表談話予以痛斥,全然不顧自己的生命可能收到的威脅。如果起梅先生於地下,看見段小樓用一句“他隻知道演戲”就揭過程蝶衣在日本皇軍麵前歡蹦亂跳的,他恐怕要氣得拔自己留的胡子吧!要知道那八年裏,南北能杜門不出的隻有餘叔岩和梅蘭芳,連我們的馬老板也去東北獻過刀啊,雖說都是為了吃飯,人畢竟不能隻知道吃飯。再說那個快臥魚,就如上海京劇院的梅派青衣郭睿玥說要反駁程蝶衣學得不是梅蘭芳難道真的是小翠花_就是梅先生從劇情考慮一直沒有采用這個很容易博得滿堂彩的花式。同樣是戲癡,癡在什麽地方,到底也有大馬路和四馬路的區別。
這裏就要回到那位京劇領導談時尚不時尚的問題,京劇要拒絕被淘汰並不是簡單地“與時俱進”。那樣也許會短暫的博得彩聲,當然還有扔在舞台上的那口水般的大洋和戒指,但如果本身沒有情通理順的好本子,又沒有類似當年為了練功把腰都折了的好演員,既便能像吃了偉哥之後的那樣雄起,難道每次都要靠放血來平複所謂的繁榮嗎?
就這麽胡思亂想了一陣,電影也到哥哥掐著張豐毅的腰了。這次看花絮裏哥哥有這麽段話挺有意思的:“以前也有人找我拍這部戲,那時候是偶像歌手,所以當然隻能陽光光了,現在覺得沒有那種顧慮了。”提起哥哥,很多人脫口而出的就是:“哦,那個自殺的同性戀啊。”伴隨這種漫不經心的惡意一般就是漫不經心的遺忘,然後再是惡意或者再是遺忘,所有的源頭主要就是這個同性戀。所以哥哥演的《春光乍泄》於是“理所當然”得該不得獎,演《霸王別姬》名至實歸也有了那麽一抹曖昧色彩。而哥哥當年的這段話我想到兩點:第一他很清楚涉及自己的題材是違背常規意義上的“陽光”的。第二是明知這種後果他依然會灌注心血於其中是源於淡淡的一句“不在乎”。這裏我先假設一下哥哥如果本身不是同誌,涉及這方麵題材也許很多人就不會津津樂道八卦多於電影,而這種取向是否使得哥哥處理這類角色更能入骨入髓,我覺得如果說是完全沒有不免有些此地沒有美金的感覺。且不管如何,首先還是說戲:蝶衣戒煙和蝶衣淋雨。
戒大煙這場戲幾乎把蝶衣骨子裏的癲狂釋放了出來,看見他亂砸亂摔一氣的時候,我忽然發覺他敲碎的很多是自己的劇照之類,但是和小樓的合影卻幾乎都毫發無傷,特別是蝶衣和小樓的第一張合影,幾乎上下左右的鏡框都給砸了個遍,就是這裏麵的兩個人依舊一臉的燦爛。這是不是一種執著?甚至是不是一種膠著?所謂粉身碎骨,卻還是一心維係,情癡如此,異性又有幾人?
無論是那種戀情,肉體吸引總是第一步和決定性的一步。如果說小豆子還滿足於和小石頭睡在一個被窩就能香甜,蝶衣對師哥的腰不能說就沒有惦記。我看了兩遍,還是不懂蝶衣那晚去去小樓家做什麽?打著傘去借傘嗎?但首先觸目驚心的是那一身行頭。看大銀幕版最大的一個被刪節鏡頭大概就是蝶衣抱貓望天的那個刹那:沒有妝麵,隻是懶散地披著行頭,手裏的貓兒蜷縮在懷裏猶如那裹成一團的時光,沒有歎息,沒有回眸,隻是定定地看著遠方。然後(人生總有然後),燒盡行頭算是一種鉛華洗淨,添置新的卻是再來一遍“畫眉深淺入時無”:傻傻的發型,傻傻的眼睛,土布的中山裝和露著腳趾的涼鞋,但包裹著的卻還是那個眼波流轉的張國榮。總之全扮好了卻在窗外止步,因為屋內此刻正在如火如荼。菊仙是不是更可以照顧師哥?菊仙是不是更有資格和師哥抵死纏綿?菊仙是不是真的比自己得到更多?種種問題漾進了凝望裏,這把火沒有熱度,卻同樣炙烤著他,也許還有我們。不過這出戲最有意思的就是還好有個“止步”,相對於後來蝶衣頗為“喪心病狂”地大罵:“她是個婊子,知道什麽叫做婊子嗎?她就是一個婊子!”此刻他隻是慢慢轉過身走入雨中,還沒有忘記打傘。人如果心如刀絞一般都不太會七情上臉,骨子裏都被蝕刻了,哪還有什麽力氣去表演悲傷?所以當我再看這場淋雨的戲的時候,他的名字叫做“幽幽”,他的影子叫做“悵惘”。
電影就是電影,角色就是角色,無論和自己如何相關或者無關,首先得把玩意演出來,哥哥那經年之後的“不在乎”終於成就了蝶衣,也印證了他和刁麗的那句“戲”言:“刁老師,你是一個藝術家。我也是!”……
不到園裏,怎知春色如許。哪裏知道有那麽多“四舊”。哪裏知道有那麽多封建的東西。哪裏知道小四後麵還有那麽多“小四”。
看一部電影從開始的時候就盼著最後一句台詞的情境不能說沒有,但也不是常有。等到霸王終於喊出那句:“小豆子,蝶衣!”我長長地吐出一口氣。但從銀幕上明顯可以看出那是文革之後,段小樓不是都承認現在好多了,現在不一樣了。蝶衣卻依舊拔出了寶劍,那他就為什麽那麽耿耿於懷呢?有種說法是那十年比日本人和國民黨都來得慘烈,所以把台詞改成了“蝶衣”,其實居心叵測的小人難道就不這麽認為了嗎,反正不是已經有絕妙好詞的提法“一小撮人中的極少數”來做萬金油嗎,改來改去倒反倒像是欲蓋彌彰,當然隻是“像是”。
其實蝶衣最念念不忘的我覺得是還段小樓的那句:“他給大漢奸大戲霸袁世卿做了做了”。當時別說是菊仙,連一起跪在旁邊的同行都直了眼睛:“蝶衣為什麽後來和袁四混在了一起,誰都可以含糊過去,你段小樓真不知道為了誰?”所以說小四的狠毒對蝶衣不過是蟑螂臭蟲,段小樓可真算是豺狼虎豹了。整個文革的荒謬性被聚焦成了一個人的荒謬,是蝶衣菊仙們的不幸?還是段小樓自己的不幸?我們算是和這樣的時代擦肩而過?還是我們距離那份荒謬根本就隻不過是暫時相處一室,我們渾然不曉。
電影總有散場,哥哥也終於和程蝶衣揮手作別。我們見證了那段時光:十萬春花,竟然就那麽消逝在那久已不再重逢的夢裏。“《霸王別姬》這是出老戲”,陽光底下,也許畢竟不是隻有老戲。
相隔萬年的“紅豆湯”---關於無極的胡思亂想之一
題記於是雅各將餅和紅豆湯給了以掃,以掃吃了喝了,便起來走了。這就是以掃輕看了他長子的名分。《創世記第二十五章第廿九至三十四節》
李敖曾經提過他有這麽一位朋友:睡前要在枕下壓上一部《金剛經》、一部《古蘭經》和一部《聖經》,試圖日後可以上所有的天堂。但李敖覺得這樣做不免會下所有的地獄,觀之於《無極》,陳凱歌鑒於他的詩人氣質本想點燃一把把足以令人沸騰的大火,救市也好,衝奧也罷,他渴求花團錦簇的喝彩,卻遭遇了五彩繽紛的耳光。但畢竟遍地狼藉之間,雖沒有火,但有光。
《無極》是一副未完的長卷,這部糅合“奧德賽”、“蜘蛛巢城”、“Titanic”、“阿甘正傳”、“坦塔羅斯王的悲劇”、馬戲“鐵壁飛車、”星球大戰“長老會凡此種種炫目大堆頭的大雜燴,與其說主題源自《老子》的”為天下式,常德不忒,複歸於無極。“,不如說更像濫觴於《創世記》的那碗”紅豆湯“。鬼狼的“黑羽衣”,光明的“鮮花盔甲”,無歡的“金手指”,傾城那個始終沒有吃下肚子的“冷饅頭”,劇中人物那些愛不釋手的其實都隻是在我們眼裏毫無價值的冷饅頭,如此視若珍寶隻是因為他們從來隻能看見那觸手可及的“紅豆湯”而也正是這些人為物役的罩門便是那光的源頭。
鬼狼你永遠不懂的隻有自己
《無極》裏的鬼狼能夠阻止令千軍萬馬顫抖的大將軍光明,卻其實又隻是一個包裹在自己過去裏的膽小鬼。他以為對於自己最重要的就是生命,他覺得出賣自己也並不是一種傷害,直到遇見昆侖。鬼狼初遇昆侖而不殺並不是憐憫,而是一種如釋重負地幸災樂禍:原來苟延殘喘的雪國人從來不是隻有自己。但他馬上發覺自己視若珍寶的生命昆侖卻一次次地棄若蔽履:為了傾城,為了光明,甚至不惜麵對無歡。昆侖永遠在跑,而並不是逃!於是他明白化為飛灰並不是泯滅無痕,他終於做了自己的選擇,“理所當然”的選擇。
拋擲生命,源於他再不會看輕自己。
光明千古艱難唯一死
他曾經立馬東山,他曾經把酒吹花。他是令人聞風喪膽的大將軍,但他卻是最可憐的人。
海棠花落,是他掩蓋不住的慌張;萬馬奔騰,更是他抑止不住的恐慌;他其實從來不是大將軍光明,他不過是鮮花盔甲的主人。他需要預言來去消弭慌張,卻又無法麵對預言帶給他的恐慌。王把他當作是一把寶劍用來趕虎趨狼,臣把他當作是遮陽巨傘來擋風遮雨,他其實不過是一個傀儡,他其實才是一隻風箏,哪怕是身披鮮花盔甲的傀儡,哪怕是劃破青空的風箏。他在乎的是什麽呢?是百萬雄兵將他拋向蒼天後的仰望?是婉轉蛾眉在他體下的抵死纏滿?所以他會眾叛親離後被五花大綁;所以他會不顧顏麵地拉住她的馬頭泣不成聲:你怎麽敢不回來找我?!
但是光明究竟是光明,最後麵對無歡的也隻有光明,當她終於為他滴下傷心的眼淚並願意殉情的時候,他也說出了原先隻有一個奴隸才會脫口而出的話:你要活下去,好好活下去。他終於拾回了自己的尊嚴,用自己的鮮血,用自己不知何年已經丟棄的生命。滿神大可拿走他的生命,但尊嚴卻隻好留下。有了尊嚴,光明才是真正的王,真正的光,真正的太陽。
無歡你傷害了我,還一笑而過
無歡也許算是這部電影"萬惡歸於一身"的角色,幾乎所有的角色都在他的指間生不如死。但是當他聲嘶力竭地對傾城吼到:"這一切都怪你!都怪你!"我想起了那個一晃而過的小男孩,而想到了一晃而過的歲月之後,其實小男孩從來沒有長大。無歡有一句很奇怪的台詞貫穿整部電影,那就是他麵對光明總是那麽五體投地:我真佩服你,我始終想不到你想得到的,你是獨一無二的,我在你麵前永遠是二流貨色。他究竟佩服光明什麽呢?無情?冷酷?顯然不是那個比馬頭還大的盔頭。
信任,是無處不在的信任!王是信任光明的,臣是信任光明的,千軍萬馬是相信光明的,形單影隻的奴隸是相信光明的,傾城是相信光明的,而光明隻需要傲立在這林林總總的信任上麵,一揮手,一回眸,他就是太陽,他就是光。
所以小男孩試圖穿上隻有男人才能扛得起的盔甲,小男孩試圖象男人那樣“我死後,哪管那洪水滔天”,小男孩試圖擁有男人才有的金風玉露,最後,小男孩要像男人那樣揚長而去,不再回頭。
但是金做的手指也沒有他想象的堅強,他終於割斷繩索:“他們都快死了,你快去看看他們。”他再一次地遞出一隻饅頭,這一次他已經不在乎別人要用什麽補償,因為他終於知道,能夠圓滿自己的隻能是自己,他用死亡開始成長。(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