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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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這是你自己說的。”
“你……!”麗爺吃癟,臉漲得通紅,手指著徐詩黎說不出話來。
“你們成天開著車不分白天晚上地跟別的館搶生意,東流殯儀館有多少人手?你們搶到的生意自己忙得過來嗎?到時候喪禮趕趟辦完,草草了事,這是對死者的褻瀆,也對不起死者家屬在你們那兒花出去的錢。”
麗爺被徐詩黎的話堵得滿臉通紅,半晌隻能從牙縫裏擠出一句:“站著說話不腰疼,你們這些不缺錢的,怎麽會知道沒錢活得多辛苦。”
徐詩黎歎了口氣:“所以我不缺錢就活該讓著你?”
“你!”麗姐顯然很少在吵架方麵吃過虧,這次居然被徐詩黎說得一口氣接不上來,直接僵在原地。
徐詩黎也無心爭論,隻是招呼劉叔:“劉叔,我們進去吧,別讓家屬幹等著。”
“好。”劉叔回身,鎖好車門,結果一步還沒跨出去,就被麗爺再次伸手攔住。
恰好這時候他們身後響起了一個聲音:“你們都別忙了,散了吧,這可是命案,結案之後屍體才能入殮。”
徐詩黎和麗爺等人一起回頭,就看見警方的車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停在他們身後不遠處,顧子易和許警官先後下了車,饒風涼最後一個從車上下來,背了一個工具箱。
徐詩黎看著顧子易,有片刻的疑惑:“命案?”
顧子易咳嗽了一下,故作嚴肅:“對,十分鍾前家屬報的案。情況和你之前發現問題的那個案子有點像。死者中風臥床已經大半年了,醫生都下了幾次病危通知,所以家屬就覺得是自然死亡。但是傭人在整理死者遺容的時候發現死者身上有被化妝品遮掩的傷痕……”
徐詩黎沒想到還會扯到那個案子:“那個案子還是沒有進展?”
本來站在一邊沉默的饒風涼這個時候開了口:“沒有實質進展。死者是攝影師,而且拍攝的大多是女性模特,她經常更換合作模特,所以目標人數眾多。這些模特裏沒有人和死者有恩怨,基本上拍攝結束之後就不會再聯係,目前還在排查。死者的丈夫一直都被認為是模範丈夫,暫時沒有婚外情的跡象。”
顧子易插嘴道:“其實我們都很懷疑,這次名威公司老板的死會不會和之前那個案子有關係……其實如果凶手隻是單純選擇死掉不容易被家屬懷疑的被害者來下手的話,我們就算從人際關係去查,可能都查不出來什麽東西。”
徐詩黎在腦子裏努力理解了一下目前的案情進展,還沒等她開口,倒是旁邊一直說不上話的麗姐搶先道:“名威公司老板?李先生?”
顧子易狐疑地看了她一眼:“怎麽?你認識?你可別瞎攀關係啊,別以為假裝認識就能混到活。都已經說了是命案了,這裏已經沒你們的事了。”
麗爺剜了顧子易一眼,眼神凶的很:“你懂什麽?我和我弟就是在李先生的資助孤兒院裏長大的。我們確實不認識他,但是他也確實是我們的恩人。”
“……”顧子易頓了下,“但是現在警方要辦案,你們要是想悼念可以等案子了結了,到靈堂悼念。”
顧子易這麽一說,徐詩黎也覺得自己和劉叔在這兒待著也沒什麽作用,還怕給他們瞎添亂,於是一拍劉叔的肩頭:“劉叔,那我們就先回館裏吧。”
結果饒風涼回頭喊住了她:“等等,根據目前的情況來看在,這個案子和之前的命案很可能有聯係,你也跟我們上去看看,說不定能提供新思路。”
徐詩黎躊躇了一下。
其實恐怖片、推理劇看了那麽多,她對現實中的命案也挺有興趣的。
還是劉叔拍了拍她的肩膀:“沒事,我回去跟老沈交代下,他能理解的。反正你明天也該回館裏上班了,不差這一趟兩趟的生意。”
徐詩黎聞言,朝劉叔點了點頭,然後又回過頭對饒風涼道:“我跟你一起上去。”
麗爺一直被晾在一邊,這時候忍不住插了句嘴,但是沒了剛才的氣焰:“我不搶生意了……讓我們上去上柱香吧……”
顧子易拍了拍她的肩膀衝她搖了搖頭,然後又指了指前麵不遠處紮堆停放的豪車和來來往往的人:“看見沒,那些人都是排著隊等著進去吊唁的,他們都進不去,你啊,就別想了。”
麗爺還想再辯解,她的弟弟邱遠扯了扯她的衣袖,把她拽到後邊兒來,小聲勸了一句:“姐,這事本來就是我們不對,別爭了。警察還要辦事呢。”
麗爺猶豫了片刻,終於不再堅持,最後才憤憤地一甩手,轉身走回車上:“阿遠,我們走。這世道,窮人連上柱香都被人看不上。”
顧子易聞言,臉上表情一僵:“嘿,我說你這人怎麽這樣,我又沒這意思……”
但是不等他把話說完,麗爺和邱遠的車已經啟動,揚長而去,車尾吐出一把塵煙,嗆得顧子易直咳嗽。
李悅山雖然不是S市最有錢的,但是他絕對是S市的有錢人裏最熱衷慈善的。他在全國各地捐建過幾十所希望小學,辦過孤兒院也建過醫院,算是一個出了名的大善人。
所以他的葬禮來的人肯定多,各路人馬齊聚,樓下一片烏泱泱的,直到警方亮了身份,才讓開一條路來。
李悅山住的是一棟山腳下的獨棟別墅,配個小花園,地方不大,裝修也不奢華,對於他這樣級別的有錢人來說都算得上是低調了。
幾個安保人員攔住了人群,隻讓警方的人通過,在徐詩黎要進去的時候對方皺了一下眉頭:“你是什麽人?”
徐詩黎還在想要怎麽解釋,饒風涼先開了口:“沒事,她是我們外援。”
保安還是沒把手放下來:“沒有證件我們不方便放行……”
徐詩黎心裏都在盤算,不讓她進她還省點功夫的時候,饒風涼不著邊際地回了句:“沒事,你們當她是警犬吧。”
保安一僵,徐詩黎臉一黑。
她也沒多想,直接伸腿踩在饒風涼腳背上,那咬牙切齒的表情讓保安下意識地收手,後退了一步。
於是道路暢通。
饒風涼表情微苦,但是依然保持著微笑,直到徐詩黎踩過他的腳走進別墅內,他才忍不住吸了口氣。
顧子易在前麵看著忍不住扯過許警官:“老許,你看看饒法醫,碰見小徐就話多……”
許警官給了顧子易一個白眼,拖著他往裏走:“別八卦了,你沒聽葉隊說嘛,小徐和葉總才是一對兒。”
顧子易嘖嘖兩聲。
徐詩黎倒是一心跟身邊的警員聊案件的情況,壓根沒聽見,隻是走在最後的饒風涼耳尖聽到了,眉峰一凜,臉色微沉。
跟李悅山家屬簡單了解了情況之後,得到的有用信息也不太多。李悅山的傭人和子女口中的他和外界傳聞中的一樣,熱心慈善,特別有愛心,對待身邊的人也都是謙和有禮,就算在上海裏浮沉多年,也從未跟別人結怨。而且近幾年來,他身體早就大不如前,一直都是在家中靜養,連麵客都少,更不用說得罪人了。
人際關係一下很難排查,所以還是要從證據入手。
現場很幹淨,因為不止凶手處理過現場,不知情的傭人在死者去世之後也對現場進行過清理,痕檢科沒有發現什麽特別的線索。
“沒有線索也是線索,現場門窗都沒有被破壞過的痕跡,說明凶手應該是能夠自由出入這裏的人。而死者中風的半年內並不經常會客,所以這裏應該很少有生人出入,排查起來相對方便,極有可能是熟人作案。”饒風涼一邊穿戴好護具,一邊走進現場,打算先進行初步的屍檢。
顧子易在邊上一邊拿本子記錄一邊想起什麽似的回複道:“熟人?李悅山這一家子連保姆都哭得快瞎了,我感覺倒不像是演的。”
他身邊的許警官補充了一句:“嗯,外邊兒那些確實不像演的,但是不是還有個小女兒沒出現嗎?”
顧子易翻了翻筆錄這才想起來:“啊,是,不過大女兒不是說過,她這個妹妹被寵壞了經常離家出走嗎?她可能還不知道這件事,把她找回來了解下情況就清楚了。聽說李老爺子生前最疼的就是這閨女,應該幹不出這種混賬事吧?”
許警官摸了摸鼻子:“說的也是。”
02
饒風涼掀開了蓋在死者身上的被單,看了一眼屍體,屍體的脖頸處確實也有用粉底遮掩的痕跡,他看了一眼這個痕跡皺了皺眉,然後又給徐詩黎遞了個眼神:“你能不能看出來這個化妝品和上一個案件的是不是同一種?”
“我隻能試試……當然我的主觀判斷不一定準確。”
饒風涼歎了口氣:“沒關係,你就靠你的直覺給我答案。現在我可以初步判斷死者脖子上的傷痕與前一個死者岑玲脖子上的傷痕類似,但是具體還要做實驗才能有準確答案。但是如果你覺得化妝手法和化妝品都與前一個案子一致的話,那麽這兩起案件互相關聯的可能性會非常大。”
“……”
“如果這真的是連環殺人案,不到一周的時間已經死了兩個人,我們必須判斷出凶手的作案動機和選擇被害人的標準,預先防範。”
徐詩困惑道:“可是明顯李悅山和前一個案件的死者岑玲完全沒有關係啊?就算凶手是按照特殊特征隨機對陌生人下手,一個是臥病在床的老人,一個是嚴重抑鬱症的女性化妝師,兩個人的身份性別年齡都完全沒有交集。”
饒風涼笑笑,揉了揉眉心,顧子易不在,徐詩黎真是完美填補了他十萬個為什麽的角色:“都瀕臨死亡可能也是一個共同點。人心比心理學家研究裏寫的還要複雜難解得多。你先看化妝痕跡,犯罪心理學的課以後再給你上。”
徐詩黎這才意識到自己話多了,本來她也就是隻是來幫個忙,結果光顧著問問題都忘記自己的目了。
於是徐詩黎沒再多嘴,而是在燈光下開始打量李悅山的屍體。
徐詩黎湊近了些去看,想了想,掏出手機,調亮了屏幕,用圖片軟件臨時做了一個偏藍的白色的圖片,然後再用手機屏幕去照死者的脖頸處。其實光線對色彩的影響是非常大的,岑琳的房間燈光是偏冷的白色,而李悅山的房間燈光是偏暖黃的顏色。所以她要借助手機的光線來保證自己的判斷不會出差錯。顏色很相似……
然後她又伸手擦了一下死者脖頸處殘留的粉底。但是戴著塑膠手套她不好感受粉底的質地,隻好把手指湊近鼻子聞了一下。有一絲淡淡的清香,這種香味挺特別,和上次在岑琳脖頸處的粉底味道是一樣的。
難道兩個案子真的是同一個人做的?
徐詩黎把自己觀察到的結果跟饒風涼說了:“我的直覺告訴我至少給死者畫上這些妝的人應該是一致的……因為化妝手法都很生澀,看得出來應該是一個不太有經驗的新手。化妝品應該也是一樣的……”
“好的,明白了。”饒風涼點了點頭,回頭對許警官道,“通知葉隊,找人重點查一下岑琳和李悅山之間可能存在的聯係,很有可能存在我們都忽略掉的細節。兩個人的身份經曆都要查,很可能還會出現新的死者,這個案子不能輕視。”
顧子易聽到饒風涼這麽說,一下子兩眼放光:“饒法醫,可以確定這是連環殺人案了嗎?是不是接下來就要成立專案組調查了?能繼續帶著我和老許不?我們對案情熟悉,絕對是你的好幫手!”
饒風涼掃了顧子易一眼:“這不是我能決定的,你去問葉隊。”說是讓顧子易去問葉隊,其實他的臉上是大寫的兩個字“拒絕”!
顧子易又纏上許警官:“老許,走,我們去寫申請去,讓葉隊收了我們。我覺得我現在刑偵經驗豐富,應該常駐刑偵隊。”
“就你那半桶水,別班門弄斧了。”許警官日常對他嗤之以鼻。
“哎呀,給不給麵子,是不是兄弟?葉隊說你成熟穩重早就想向我們所長挖角你了,你去寫個申請順便捎帶上我,葉隊絕對會同意的……”
“得得得,拿你沒轍,回去就申請,行了吧?”
兩個人一邊你來我往,一邊協助饒風涼把屍體用屍袋裝好。饒風涼手上一空,就回頭對徐詩黎道:“一會兒可能會把屍體帶回局裏解剖,你看了那麽多解剖視頻,想不想看現場版?”
徐詩黎有那麽一點心癢……
但是想到葉昭之,她又有點猶豫了。解剖肯定要花很長時間,搞不好在解剖室裏一待就到淩晨了。
如果葉昭之忙完了,真的跟她聯係,結果她待在解剖房裏,會不會嚇到他……
看見徐詩黎猶豫,饒風涼彎了彎嘴角,笑的有點壞:“過了這個村可就沒有這個店了。”
就在這個時候,葉警官也帶著人趕到了,人一多周圍就嘈雜起來。徐詩黎腦海裏幾個念頭閃過,最後還是道:“今天不行,這個機會先欠著,下次我一定去。”
饒風涼挑眉:“哦?這麽晚了你還有要緊事?”
“……”徐詩黎支吾著回答,“反正這個機會你得給我留著,就當是我這次免費當你顧問的報酬。”
饒風涼還想再問什麽,葉警官就開始問他死者的情況了。
徐詩黎趁機朝他擺擺手,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溜出了死者的房間,遁走。
饒風涼雖然在回答葉警官的問題,但是他的目光卻跟著徐詩黎飄出了門外。
他不是一個太懂感情的人,而且非常弄不懂女人。說白了就是他的情商和他的智商完全不能匹配。
其實他說謊了。
在沒確定徐詩黎喜歡上葉昭之之前,他確實挺樂意配合奶奶和徐家那對活寶爸媽那點小算計。徐詩黎可能覺得她和他之間是同類相斥,但是他偏偏覺得,每次語言挑釁、逗她還嘴都是一種樂趣。
但是,饒是他情商低,也還是看出來徐詩黎和葉昭之之間的貓膩。
盜屍案那次,在趕到現場得知徐詩黎出事的時候,葉昭之臉上緊張絕對不會是騙人的。當時要不是顧子易反應快強行上了車,不然估計所有人都沒反應過來葉昭之已經自己去追了。
後來饒風涼坐警車趕到現場的時候,就看見徐詩黎在看葉昭之。
那雙眼睛裏的眼神,和她看任何人的時候都不一樣,那種複雜的感情應該叫喜歡。
那之後,其實他已經想退卻了。
隻是每一次,心裏都會有一個聲音在叫囂,也許,還有機會呢。
就像每一個他以為永遠都破解不了的案件,每一俱他以為永遠辨認不了的無名屍體,最後總是因為那麽一個契機,他就抓住了突破口。
所以,就一直這麽理所當然地在她身邊徘徊著。
從李悅山家裏出來之後,徐詩黎在街上徘徊了一陣,冷風吹著她打了個哆嗦。手機依然安安靜靜,沒有信息。
葉昭之到底是有多忙,忙到外太空去了嗎?
思前想後,覺得自己這樣為了他的一條消息心神不寧特別沒骨氣,但是現在反悔想跟饒風涼去參觀解剖已經來不及了,警方的大部隊都走了。
最後她一咬牙,收了手機,打道回府。
她叫的出租車,回家的路上恰好又經過了那天葉昭之和她一起上門入殮的那個小區。
依舊是兩排路燈靜立在夜色裏,她的腦海裏好像不自覺地冒出來他在路燈下朝她走過來的畫麵,真是美好得不像話。
等到她從回憶裏抽出神來,才感覺到自己的狀況真的不太妙……睜眼是他,閉眼也是他……
葉昭之的影子忽然就貼滿了她整個腦子,躲都躲不開。
就在她準備進門的時候,手機鈴聲忽然響了,低頭看了一眼來電顯示,就是在她腦袋裏盤旋已久的葉昭之。
心跳漏了半拍,但是手上的動作卻特別迅速:“喂?”
葉昭之在那頭低笑:“在等我電話?”
“才沒有,剛好又在玩手機。”她就是死鴨子嘴硬到底了。
葉昭之又輕笑了兩聲,才又問了一句:“我問你的問題考慮清楚了沒有?”
徐詩黎臉一紅:“動不動就玩消失,我沒考慮好。”
“也是。”葉昭之就站在馬路對麵的行道樹下,身影被揉進黑暗裏,燈光照不亮他。吐出這兩個字的時候,他略微彎了彎嘴角,勾起一抹略帶一次諷刺的笑來。
徐詩黎感覺到他的語氣有點怪,忍不住問:“你是碰見什麽事了?”
葉昭之沒有馬上回答,在那頭沉默了片刻,之後才道:“徐詩黎,你能不能等我一陣子。”
“……”
“等我把我的事情處理完再來找你,我說過的話會一直算數,但是接下來這段時間我暫時不會跟你聯係。”
“很嚴重的事?”
“嗯。”
“那好,我等。”
葉昭之沒想到她會回答得那麽爽快,在那頭笑起來:“不問清楚是什麽事情?”
“你想說的你會說,你不願意說的我問了你會回答?”
“不會。”
“那不就得了。”徐詩黎的口氣鎮定從容,“還有事嗎?沒事我掛了,你忙你的去。”
“嗯。”葉昭之嘴上答應,但是沒摁掛斷。
“早點忙完早點回來接受考核。”
“好。”葉昭之還是聲音柔軟地回應,依然沒有掛斷的意思,悠長的目光穿過街道落定在她身上。
徐詩黎勉強維持的鎮定有點兜不住了,又不想掛電話,於是一隻手拿著電話騰出另一隻手在身上來回找鑰匙,腦子一團漿糊,半天找不到。最後還是聽見動靜的徐爸出來給她開了門:“跟女婿打電話?你們不是晚上才出去約會了?”
徐媽揉著惺忪的睡眼走出來,白了一眼徐遠境:“你懂什麽,熱戀期的情侶分開一秒都不行的,你說是不是?”
徐詩黎臉紅到要燒起來,連忙胡亂掛了電話然後推開看熱鬧的兩夫妻擠進了門內:“你們兩個能不能矜持點?”
“你就是太矜持才沒男朋友。”徐媽對她嗤之以鼻。
徐遠境附和:“確實,你要是有我年輕時候半分不要臉,哪兒至於單身二十幾年。”
“……求你們給我留條活路,謝謝!”
徐詩黎的哀嚎聲,即使隔了一條街,葉昭之也能聽見。
她其實真的很幸運,不論在什麽時候,父母都是她身後的後盾。他羨慕徐詩黎,有個一團和氣的家,有個會為之全力以赴的夢想,有一群相互貶損關鍵時刻卻總能互相照應的朋友。
沒有巨大的財富,沒有光鮮亮麗的生活,但是這樣的安穩,又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
03
其實私家偵探的事情,葉昭之心裏其實早就有了答案。
這個世界上最不想他過得好的人,應該是葉恒之首當其衝。他們同父異母,但是就是因為生母不同,他們受到的待遇也一直是截然相反的。葉恒之資質普通,沒有大的建樹,但卻一直有父親在背後幫他搭橋鋪路。葉氏的股東也幾乎都明白,葉昭之是那個打江山的兵,葉恒之才會是最後坐上董事長位置的正主。
葉恒之的母親秦蕊是葉父這輩子的最愛,而且背後是S市數一數二的大家族,如果沒有葉昭之的母親謝茹橫插一腳,可能現在的葉家還是個母慈子孝一團和氣的景象。
謝茹應該就是那種電視劇裏活不過三集的心機女配,出身平庸但是天生好皮囊,原本是葉父的下屬,用盡手段接近他,再用卑劣的手段懷上葉昭之。
據說秦蕊最後會病死,和她帶來的刺激也有很大關係。
葉父本來恨透了她,但是她當時通過職務之便掌握了葉家資金上的漏洞,加上葉父的出軌本身就屬於醜聞,以此來要挾,最後成功上位成了葉太太。
說白了,葉昭之就是私生子。雖然後來葉父和謝茹結婚,把他出身的問題壓了下去,但是在葉家眼裏,他永遠都是那個帶著汙點,不該留存於世的孽種。
他是葉家一塊醜陋的疤。
葉恒之在小時候就經常欺負他,他為什麽厭惡消毒水的味道懼怕屍體,因為爺爺過世那天他被葉恒之關進醫院的太平間裏一整晚沒人發現。他為什麽那麽怕高,因為過去,葉恒之經常把他從高台或者台階上推下來,他下意識會回避高處。
即使他身上經常大傷小傷不斷,葉恒之也從來都不會受到處罰。
葉恒之對他做任何事都會被包容諒解。葉恒之對他是有仇恨的,他經常指著葉昭之的鼻子罵他:“野種,我媽就是你和你媽害死的!”
葉昭之沒法反駁,從小他就被灌輸了他母親是個罪人的思想。
謝茹大概也是惡有惡報,生下葉昭之的時候就難產種下病根,後來突然中風下半身癱瘓失去自理能力。葉父幹脆眼不見為淨,把她送去國外修養,對外宣稱讓她接受更好的治療,但了解內情的人都知道,他對這個女人的厭惡之深。
葉昭之一年隻被允許去看謝茹一次,謝茹恢複很差,話都說不清楚,一開始甚至認不出他就是他的兒子。後來,她思維漸漸清晰,能夠辨認他模樣的時候,才會眼泛淚光,摸摸他的頭。
葉昭之對她的感情很複雜,在葉家過得最艱辛狼狽的時候,他恨過她。恨她那麽不擇手段,拆散別人家庭,把他帶到這個世界上。
但是她看著他眼泛淚光的那一刻,他對她又恨不起來了。
也許這個世界上所有人都有資格唾棄她厭惡她,隻有他沒有。
而且當時他也意識到,整個葉家,除了她之外,再沒有人樂意見到他。
現在的葉昭之,沒人再敢招惹,是他一手掙來的。
他還在國外讀大學那會兒,葉家投資的項目被揭露出質量問題,幾個老對手趁機收買媒體不斷煽風點火,報紙電視一下子全都是鋪天蓋地的罵聲。當時,是他給學校建築係的教授同時也是國際上十分有聲望的建築泰鬥Adkins寫了幾十封郵件,最終說服他帶領他的團隊來中國,想辦法改造了當時質量有問題的建築。
當時他們談的條件就是,葉氏要出錢,實現Adkins的建築構想,因為以當時的技術來說,完成Adkins夢想中的工程難如登天,而且將會耗費大量的人力物力。葉氏雖然並不想付出如此大的代價,但是葉昭之一次又一次拿著Adkins的圖紙去遊說股東,葉氏當時已經是一個體量龐大臃腫血液僵化的老企業了,如果再不做點什麽翻身,葉氏就真的變成一灘死水了。
最後葉氏決定投資,趁勢聯絡媒體,報道重金聘請專家對問題建築進行重新設計改造的消息,並且重新規劃了當時的商業區,Adkins夢想中的商場圖紙一出來,業界嘩然。一下子葉氏又被推到了風口浪尖,所有人都想看葉氏能不能把這個項目做下來。
因為這個項目起頭的人就是葉昭之,所以後來這個項目就落到了他的手裏。從動工到完工一共花了五年時間,中間出過多少次問題有多少人來攪局他熬過多少不眠之夜,他真數不清楚。但是最終工程落成的那一天,它成為了S市標誌性的建築,多少品牌都以能夠進駐它為榮,它成了S市頂端的象征。
也是靠著這個工程,也是培養起了一批本土優秀的前衛設計師,為後來的幾個大項目打下了堅實的基礎。也是靠著這個項目和這批人,葉昭之走到了副總的位置。葉氏在房地產行業的霸主地位也漸漸穩固。
葉氏沒人再敢輕視他,但是其實背後卻又沒有人容得下他。
葉恒之容不下他很好理解,因為他從來都視他如仇敵。而葉父容不下他,很多人都想不明白,都是自己的親兒子,為什麽不能一碗水端平。
一開始葉昭之也不明白,直到有一天,他無意間聽見葉父對旁人說的一句話:“他很像他媽,我怕他會像她一樣狠辣……他心底,大抵是恨我們葉家的,他隻會是一把雙刃劍,刃越鋒利,我就越擔心他的鋒刃會對著我。”
那一刻他明白,他做得再多也永遠都是隻是這些人的眼中釘肉中刺,他做得越好,他的父親,他的親人越是忌憚他。
也許也是從那一刻起,他不再對親情抱有奢望。
隻是他沒想到,他們這麽快就忍不住了,背後動手攪黃了他拉來的投資,聯合其他幾家企業逼迫古董做出讓他交權的決定,搶走了他手裏幾個馬上就快要完工的大項目。
葉氏終於到了卸磨殺驢的時候了。
他們會做到哪一步呢?
會讓他也像謝茹那樣躺在美國的某家醫院裏再也說不出話來嗎?
他的世界真暗呐。
渾濁,醜陋,散發著腐爛的味道。
想著那些照片上出現的徐詩黎,他腦海裏隻有一個念頭,別把她卷進來。
翌日清晨。
饒風涼在解剖室裏,麵前的解剖台上擺著岑玲和李悅山的遺體。化驗科的結果已經出來了,兩名死者身上的化妝品成分相同。而他和另外幾個法醫也確定了李悅山的死因,機械性窒息死亡。
兩個死者都是被勒死的,而且死前並沒有做出掙紮,因為兩名死者身上除了這個勒痕之外並沒有明顯傷痕。李悅山的腦部有腦出血跡象,是血管破裂,並非外力導致,可能是凶手在行凶過程中刺激了死者,死者腦部出血無法做出反抗就被凶手控製最後勒死。
而岑玲的血液樣本送檢之後發現了阿米替林、多慮平和氯丙咪嗪三種抗抑鬱藥成分,而且用量極大,死者死去的時候很可能處於服藥過量的昏迷狀態,所以凶手行凶的時候,死者也沒有反抗。
但是岑玲和李悅山之間除了都患有重病之外還有什麽共同之處?
難道真的是因為他們兩個容易下手,所以凶手才把他們當成目標?
可是從現場的各種痕跡來看,凶手並不是強行入室殺人……對方應該和死者認識,而且對兩個死者的情況調查得很清楚,不然不可能這麽平靜地殺完人還能把屍體掩飾好抽身離開。岑琳的案子,如果不是徐詩黎發現端倪,很可能她已經被當成自殺屍體都送去火化了。
其實兩個死者之間最大的共性反而是最大的疑點。
兩個人其實都距離鬼門關隻差一步,岑玲能一口氣吃下去這麽多的抗抑鬱藥說明她的抑鬱症並沒有因為攝影而好轉,反而可能處於隨時都可能自殺的狀態。李悅山更不用說了,本來就上了年紀,加上各種病症,能熬幾年真不好說。凶手為什麽要去殺死這樣兩個本來就瀕臨死亡的人?
旁邊的張法醫似乎也在思考這個問題:“你說死者又不求財,這兩個人也都快死了,為了兩個將死的人犯命案,總給人一種多此一舉的感覺。”
“對,確實奇怪,什麽樣的人才能讓你在明知道他快死的情況下還要殺了他?”曲法醫接下了話茬。
饒風涼目光亮了亮:“仇人?”
“仇人?這就更天方夜譚了,這兩個人真的是沒一點交集的,就算有仇人應該也不會是同一個人吧?”張法醫明顯不太認同。
曹助手給脖頸上的傷痕又拍了幾張照片:“還是沒有確定傷痕是什麽造成的嗎?”
張法醫歎了口氣:“是啊,目前市麵上常用的幾種繩索鐵絲都做過實驗了,痕跡都不太一樣,死者脖頸處的傷痕應該是幾條較細的繩子混成一根然後緊勒頸部造成的,但是目前做的實驗還沒辦法確定究竟是什麽……”
“兩個死者近幾年來確實沒有交集……但是他們過去會不會有交集?比如十幾年前……”饒風涼忽然仿佛自言自語一般說了一句。
“十幾年前?那為什麽凶手到現在才來報仇?”
“可能因為十幾年前她沒有能力複仇。”
“……饒法醫,你是不是有什麽猜測,不妨說出來我們大家一起分析分析。”
04
饒風涼剛要開口,葉警官就在門外很興奮地喊了他一聲:“饒法醫!今天我們局可來了位貴客,聽說你一直心心念念就盼著他回來,今天我做東,待會兒下班之後請你們吃頓飯。你現在要是不忙的話,一起來會客室跟他碰一麵。”
饒風涼聽葉警官的口氣就反應過來這位貴客是誰了。
剛好這個案子繼續糾結屍體也隻是走進死胡同,於是他換下防護服,消了毒就跟葉警官一起去了會客室。
會客室的沙發上坐了一位兩鬢斑白的老者,看起來精神抖擻,精神頭一點都不輸給年輕人,說話的時候中氣很足,卻也不高談闊論,讓人覺得他很謙遜,聽他說話很舒服。
這個人,就是饒風涼的老師,於楊。
他會走上法醫這條路,可以說是因為他。
看見饒風涼進來,坐在於楊麵前的蘇局長連忙朝饒風涼招了招手:“小涼啊,這次於先生一回國就直奔S市,第一時間來了我們局,我們真是沾了你的光啊。”
饒風涼回以一個微笑:“局長說笑了。”然後他又朝於楊深鞠了一躬,“老師,好多年都沒見到您了。”
於楊看見饒風涼,有點激動地從椅子上站了起來,仔細端詳了饒風涼一眼:“不錯,真的長成獨當一麵的大人了。這些年我不在國內都經常聽說你破了不少案子,聲名鵲起啊。”
“大家謬讚了,能破案肯定不隻是我一個人的功勞。”饒風涼略有一絲尷尬地笑了笑,和葉警官在空位上落座了。
於楊曾經是國內首屈一指的刑偵專家,幾年前因為身體原因去國外養病,順便學習國外的刑偵手段和知識,在美國期間還在權威期刊上發表了多篇和犯罪心理學相關的論文。所以,現在他在國內雖然沒有任職,但是依然備受尊重。
因為也算得上是德高望重的行內專家,又難得回國一趟。所以蘇局長和葉警官都顯得格外熱情,不僅抓準機會和於老約了幾個刑偵培訓講座,還挑了幾個典型的案例跟於老分析討論。
明明隻是簡單見個麵,結果一聊就是兩個小時。饒風涼一貫都是,大家話多的時候他話少,大家話少的時候他才開口。所以這兩個小時,雖然他和於老才是最熟悉的人,但是他們卻很少交流。
最後還是於老略顯疲憊地打斷了蘇局長的提問,笑得溫和道:“蘇局,這些我們可以改日再談,今天我還想和阿涼單獨談點事情,還望體諒一下我們師徒闊別重逢想敘舊的心情。”
蘇局長和葉警官也感覺到自己唐突了,於是蘇局長帶著葉警官有點不好意思地站起身來:“也是,你看我們兩個,說高興了都忘記今天是你們師徒久別重逢,應該讓你們多聊兩句才是。老葉,我們先出去吧……”
蘇局長和葉警官相繼退出門外,會客室的門被人從外麵關上。
於老原本還笑著的一張臉漸漸就沒了笑意,他看著饒風涼,沉沉地吸了幾口氣:“你知不知道你現在是留職查看?梁處說了放你假是讓你回來休息反思的,你現在在市局裏繼續查案子,要是省廳追究起來你可能就直接被除名了你知道嗎?”
“……”饒風涼目光不敢與於老對視,沉默良久之後才道,“嗯,我知道。”
於老看著饒風涼良久,見他沒有為自己辯解的意思,也隻能是歎了口氣:“你怎麽能那麽糊塗呢?你知不知道如果那天你的刀子再偏一寸會出什麽事情?身為法醫,你是不是連你自己的天職是什麽都忘記了?如果不是梁處告訴我這件事,我真的沒想到你會這麽糊塗!”
“……”饒風涼沉默了。
他是法醫,他解剖過很多很多的屍體,他的手術刀可以解剖屍體求得真相,同時也可以很輕鬆地把一個人變成一具屍體。
一個月前,警方破獲了一起入室搶劫殺人案。
整間屋子都是血,殘暴又熟悉的殺人手法,女主人被施害者先奸後殺,家裏四歲的孩子都不放過,屋子裏所有的現金和值錢的東西全部都被洗劫一空。
一切都和二十年前發生在S市的案件如出一轍。
喪心病狂的匪徒洗劫了一對夫妻,隻有被送去奶奶家度過暑假的孩子逃過一劫。
當時警方判斷凶手共有兩人,但是最終隻抓到其中一名嫌犯,而且後來這名嫌犯在獄中自殺也沒有供出同夥。
這成為了S市多年來都很有名的一樁懸案。
於老看著饒風涼眼底的掙紮,良久才緩緩吐出一口氣,眼眶微紅:“阿涼,應該怪我,當年沒能力破了這個案子,讓這根刺在你心裏紮了那麽多年。我知道你心裏不好受,但是千萬記住,再恨都別把自己搭進去……”
這些道理,饒風涼聽過無數遍。
剛出事的時候,省廳的領導全都來輪流勸他,甚至給他請了心理輔導。
其實他知道,這些都是徒勞無功的。平時的他很正常,聰明、敏銳、正義,雖然毒舌但是真的是個正常不過的人。
但是當他麵對那個二十年前殺害他父母的凶手的時候,他發現他根本控製不住自己。其實他是故意隱瞞了他就是那場凶殺案裏唯一幸存下來的孩子這件事參加調查的,最後還申請了參與抓捕。
在去抓捕現場的路上,他甚至在腦海裏排演出了該怎麽在嫌犯的身體上劃幾十刀還能讓他不死。他要讓嫌犯像他的母親一樣,在失血過多的絕望中,一點一點死掉。
最後實施抓捕的時候,嫌疑人非常敏銳,第一時間就逃出了自己的窩點,藏在附近的。但是饒風涼順著蛛絲馬跡先警方一步把人找到了……
如果他想偷襲一刀斃命,完全沒有任何問題。
但是最終,在刺出去的那一瞬間,他偏了兩寸。
身後趕來的警方的人把他和嫌犯團團圍住,他還記得那個嫌犯的眼神,似乎看出來剛才他是下了殺手的,嚇得臉色發白,淒慘地滾在地上哀嚎。
最後,他是硬生生被同事拽開的,他手裏的手術刀上都是血,但是因為沒有刺中要害,嫌犯出血不多,鬼哭狼嚎地被拷走了。
周圍的人都震驚地看著他,拉著他的同事不斷問他:“饒風涼,你是不是瘋了?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麽?”
他可以記得那天的很多細節,就像記得當初那場凶殺案,他和奶奶一起回到自己家裏。
父母臥室裏的血紅色霸占了他的整個大腦,他甚至忘記哭喊,一直緊緊拉著奶奶的手,在奶奶身後瑟瑟發抖。一夜之間,他被推入了深淵裏。雖然後來,他跟著奶奶生活,一直都受到各路親戚的照顧和疼愛,看似平安無事地長大了,但是他總覺得心裏被埋了一顆罪惡的種子……
隨著時間流逝,當初的恐懼和傷痛似乎都已經被時間撫平了。奶奶也從最初的悲痛裏走了出來,所有人似乎都淡忘了,他也以為自己已經忘記了。但是沒想到,這顆種子終究還是破繭而出,甚至差點侵蝕了他的理智。
於是他被留職查看,對外宣稱放假,回了S市。這件事他也一直瞞著奶奶,怕她擔心,也怕刺激她想起不堪往事心裏會難受。
於老見饒風涼沉默了半晌都沒有說話,知道他可能陷入了那些他一直以來都在逃避的記憶,於是放緩了口氣,勸解道:“阿涼,不如真的趁機好好休息吧,我覺得你的心理狀況可能不適合這麽快重新投入法醫工作。而且當初你會成為法醫也是為了抓住那場命案的真凶,現在真凶已經歸案,如果你覺得自己並不適合這份職業,我也建議你轉行。”
饒風涼終於抬起頭看向於老,嘴角彎起一抹笑來,剛才的一臉陰鬱似乎一掃而光:“老師,您小看我了。”
“……”
“回到S市的這些日子我已經想得很清楚了,可能我最初會想成為法醫是為了查出那場命案的真凶。但是現在凶手已經被繩之以法了,我發現我依然挺喜歡這個職業。放心,這個世界上不會再有第二個人能像他一樣擊潰我的理智。上次的事情,絕對不會發生第二次。”
於老看著饒風涼一臉的篤定,良久才點了點頭:“好,我相信你能夠說到做到。”
“……”
“我會去跟省廳申請把你調回市局,畢竟省廳要處理的案件更複雜,還是等你狀態恢複之後再把你調回去,這點你應該沒有意見?”
“我服從安排。”饒風涼似乎終於從回憶的泥潭裏掙紮出來,麵色恢複如常,點了點頭,他還記得自己本來的目的,“老師,其實這次我還有件事想請教你。”
於老愣了一下,他想起來前一段時間他收到過饒風涼發來的郵件,在郵件裏說有問題想當麵請教。於是他問:“是和手頭案件相關的問題?”
“不是……”饒風涼搖頭,“是七年前的一個案子,一個叫徐鴛的女人,不知道你還有沒有印象。”
“……”於老聽見這個名字,明顯地愣了一下。
05
“我在檔案室裏看過她的檔案,那份驗屍報告上是你簽的名字,明明七年前她就已經死於自殺,為什麽至今她的親屬仍然認為她是失蹤?”
“……”於老的臉色有了些微的變化,他扶了扶眼鏡,張了張嘴,卻沒有馬上回答。
“我對這個案子會這麽深的印象是因為除了那份檔案之外我沒有看到過其餘的卷宗資料。這個案子好像沒有走完規定的流程就結案了,甚至市局現在還把徐鴛歸為失蹤人口,我想知道她究竟是不是還活著?”
於老歎了口氣:“這件事你一直沒提過,這次怎麽突然問起來了?”
“受一個朋友所托……”饒風涼頓了一下,回答,“她找了她奶奶七年,我覺得應該給她一個答案。”
“這件事確實是我受朋友所托所以有意隱瞞,這個朋友於我有恩,所以在沒有征得他同意之前,我不能給你答案。”
聽到這個回答饒風涼似乎並不意外,但是他也沒打算放棄:“如果您的這位朋友同意了呢?”
於老苦笑了一下:“我比你了解他,那個倔驢,這輩子也不會同意的。”
饒風涼很快從交談的細節中分析出了答案:“這位朋友是不是徐鴛的丈夫?”於老的朋友、對於老有恩,並且於老稱呼他為倔驢,這個人應該是於老同齡人,年紀應該也與徐鴛相仿。而於老的同齡人,又會這樣插手徐鴛的案子,至親的可能性較大。
於老似乎也早就料到他會猜到答案,於是隻是笑笑站起身來:“不枉我教你一場。”頓了頓又道,“雖然我不能告訴你答案,倔驢肯定也不會親口說,但是當初我沒和他約定不準別人著手查這個案子。如果你真的想知道答案,可以想辦法去查。我現在已經不在公安係統了,你想做什麽,我也阻攔不了你。”
饒風涼點點頭,片刻之後又抬頭看向於老:“老師,我問你最後一個問題。”
“……”於老平靜地迎向饒風涼略帶一絲審視的目光,“你問。”
“這個案子,您不是幫凶吧?”饒風涼問出這句話的時候目光帶著一絲鋒銳和掙紮。
於老是看著他長大的,在這個世界上,除了奶奶之外,於老是他最敬重的長輩。所以徐鴛這個案子,即便有疑慮,即便徐詩黎很想知道答案,他也沒有第一時間就去翻案調查。
他想從於老口中得到答案。
“當然不是。”於老收起笑容,嚴肅道,“我不至於糊塗到那個地步。”
聞言,饒風涼點頭,站起身來:“好,我知道了。謝謝老師。”
作勢就要道別。
“我好不容易回國一趟,你不打算陪我吃頓飯?”
“不了,我手裏還有個棘手的案子要了結。”饒風涼搖頭,目光沉鬱了幾分,“五年前你沒打招呼就去了美國,這件事我還介意。”
於老苦笑:“當時我的病隻有美國一位專家能處理……”
饒風涼沒有在這件事上多說,隻是道:“後天晚上來我家吃飯。”
“……”於老愣了一下。
“奶奶生日,她聽說你回國了,讓我一定要請你。”饒風涼略微停頓了一下,最後道,“那麽,老師我先出去了。”
其實於老走的那年,他入行也才兩年,剛轉正,本來一直都是於老帶著他查案子所以一直沒出過大錯。但是於老一出國,各種大案子砸下來,當時他經驗不足,也沒現在的敏銳沉穩,一連幾次判斷失誤,導致一個無辜的人差點被判刑。當時他周圍質疑的聲音就和現在稱讚他的聲音一樣多。
當時他就像無頭蒼蠅一樣亂竄,經常給於老寫郵件,但是於老一直在治療,回複很少。他是逼著自己翻了整個檔案室的卷宗才一點點真正對法醫這個工作上手。
雖然這件事讓他極速成長了,但是多少,還是有種被人拋下的感覺。畢竟他把於老當成自己爺爺看待,但是於老大概覺得他隻是學生。所以後來他行事作風也越發獨立,除了節假日會發問候的信息之外就很少和於老聯絡了。沒想到也因為這樣,五年後,他真的成了能夠獨當一麵的法醫,而且親手抓住了當年殺害他父母的凶手……
除了那一刀之外,他應該沒有長成讓他們失望的模樣吧。
七天假期結束,徐詩黎終於整頓好心情回歸工作。老沈對她的回歸表示熱烈歡迎,還請館裏的員工出去搓了一頓好的,殯儀館生意回到正軌。
其實說起來還不止是回到了正軌,因為有了葉昭之的那筆投資,老沈已經去請設計師畫了新的規劃圖,打算在現在這個麵積的基礎上進行擴建,以後會有更寬敞的靈堂,更先進的雪櫃,更高效的焚屍爐,家屬還可以為死者選擇更多的遺體處理方式。
休息了七天,一回來,等著徐詩黎的當然是堆積成山的工作。
但是她的工作本來就是穿梭在生與死之間,對於她來說隻是普通的一天,但是對於她服務的對象來說,卻是要麵臨生離死別,最沉痛的一天。
醫院的太平間裏,一位妻子手裏拎著幾隻名牌衣服的購物袋,讓她務必在入殮之後給死者穿上。一般家屬在這個時候準備的都是喪服,但是徐詩黎看了一眼袋子裏的衣服,全都是嶄新的,連吊牌都還沒有拆。
看見徐詩黎眼裏的困惑,妻子擦了一把臉上的眼淚道:“他生前沒穿過一套像樣的衣服,我也不讓他買,總是想省著錢送孩子出國。他覺得穿著舊衣服去同學聚會被人笑話,臨走前還求著我給他買一件新的,我沒同意,衣服好好的沒破沒壞的,隻是舊了點,能有啥丟人的……”
“……”
說著說著,妻子的眼淚突然就止不住了:“誰知道……當天晚上出了車禍,送到醫院搶救了兩宿,還是走了……我回家給他收拾衣服,看著一櫃子的舊衣服,越收心裏就越不是滋味……不就是件衣服嗎?我為什麽就不能給他買了呢?現在人都沒了,錢留著幹什麽?我想著給他買幾件好的,他穿著上路,體麵……”
徐詩黎點了點頭:“放心,交給我吧。”
她真的不會安慰人,哪怕看過了那麽多的生死,但是她依然不知道怎樣去安慰這些麵對至親離去的人。那種痛,沒辦法被別人的三言兩語平複。所以她經常是一個傾聽者的角色。
她聽到的大多都是懊悔。
很多該珍惜的人沒有珍惜,該做的事情沒有去做。
但是世界上沒有如果啊,那些離開的人不會再回來。
徐詩黎入殮結束之後,走出太平間的門,拍了拍那位妻子的肩膀,輕聲道:“進去看看吧,陳先生走得很體麵。”
妻子才從恍惚中回過神來,對徐詩黎連連道謝,然後走近了停屍間裏。
因為是車禍身亡,所以丈夫的臉上難免有傷痕,但是被徐詩黎用粉底和頭發巧妙地遮掩住了,麵容安詳自然,衣服穿戴整潔,在劉叔和醫院護工的幫助下,她買的幾件衣服都整整齊齊地穿在他身上,看起來精神抖擻,好像下一秒眼睛就會睜開,他還會回來。
妻子終於抑製不住,在太平間裏哭出聲音。所有後悔,內疚,自責在這一刻全都化成了眼淚。
徐詩黎站在太平間外有一瞬間的晃神。
哪怕這份工作已經做了這麽長時間,她還是聽不得這樣的哭聲,撕心裂肺,好像要把靈魂都掏出來。
劉叔在邊上喊了她一聲:“阿屍?時間不早了,回館裏吧。”
徐詩黎這才抽回身來,點了點頭:“好。”
中午的時候,徐詩黎又跑了一趟慈善醫院附近。猶豫劉叔還有別的差事他們就沒一路,徐詩黎自己為死者入殮結束之後,就去了平時來慈善醫院幫忙的時候時常會去的一家館子。
主營湯品,最拿手的是蠍子湯,清熱去火,很爽口。但是很多人看見蠍子就對湯品敬而遠之,其實真是好東西。
徐詩黎正喝著湯,吃著小菜,耳邊就響起了一個並不陌生的女生:“老板,我要一碗冬筍鴨湯謝謝。”
徐詩黎一抬頭,就看見了背著一個小包包穿著素淨便裝的夏夏,頭發紮成一個簡單的馬尾,看著都讓人懷疑她還是個高中生。
夏夏還在等湯,徐詩黎幾乎是下意識地朝她招了招手:“夏夏,這麽巧。”
夏夏頓了一下,回過頭來看見她,目光輕微地一漾:“好巧啊,徐小姐,上次欠你的飯,今天恰好可以請了。”
恰好這時候老板也把湯端出來了,她就順勢坐在了徐詩黎對麵:“今天在醫院裏沒見到你,你來這附近是因為工作嗎?”
徐詩黎點了點頭,忽然想到什麽,有點尷尬道:“你……知道我是幹什麽的嗎?”
夏夏若無其事道:“知道,你是入殮師。”她把聲音放得很小,隻有他們這桌人能聽見,避免給周圍的客人和店主帶來麻煩。
“你不會介意吧?”雖然醫生護士大多都是上過解剖課的,加上在醫院裏看慣了生生死死,對死人應該也不避諱,但是夏夏畢竟看起來像剛入行的新人,接受度多高也不好說。
“當然不介意。”夏夏朝徐詩黎笑了笑,似乎在回憶什麽,“我爺爺一直很尊敬一位入殮師,所以我從小就對這個職業有好感。不過我膽子還是太小了,學醫就是我的極限啦……”
徐詩黎聞言明顯愣了一下,她還是第一次聽人說對入殮師這個職業有好感呢。略微頓了頓,她道:“學醫挺好的,救死扶傷,受人敬仰。”
“嗯……其實我一開始也不是學醫的,但是後來生了一場大病,每天都待在醫院裏什麽都做不了,就說服周圍的醫生護士給我帶了教材,教了我很多東西。不過當時隻是學著解悶的,我也沒想到,自己會真的來醫院工作。”
“其實我也挺好奇你為什麽會去慈善醫院工作的,那裏不久之後就要拆除重建了,醫護人員和病人都會被轉移……”
“因為一個……朋友。”夏夏攪著盅裏的湯,神色有些複雜地低著頭,“我沒臉見他,但是又想能看看他。”
“啊?”徐詩黎聽得有點蒙,“他是醫院裏的病人嗎?”如果是醫生的話,在一家醫院裏應該抬頭不見低頭見的,應該不符合“沒臉見”。但是又要在慈善醫院裏能見到……那隻能是不定期會來拿藥的長期病患了。
夏夏聞言,抬起頭來,聳肩笑笑:“不是啦,不聊這個話題了。說說你吧,你是為什麽喜歡上入殮的?”
徐詩黎知道她言辭閃爍肯定是不方便回答,於是隻是接著她的話回答道:“因為我奶奶。”
“她是入殮師?”
“嗯,也是很優秀的入殮師,是我的榜樣。”徐詩黎若有所思地一笑,“說起來,也是因為她,我才開始頻繁地來慈善醫院。我不知道她現在人在哪裏,但是希望她能被善待,所以我要多行善事。”
“她……”夏夏喝了口湯,眼底有一絲困惑,小心地看向徐詩黎,但是並沒有問出口。
“她失蹤了,已經失蹤七年了。”
“對不起啊……”夏夏以為戳到了徐詩黎的傷心事,連忙道歉。
“沒事沒事,都七年了。雖然我還在找她,但是早就沒有痛苦了。到現在我隻想知道她去哪兒了。”
是生是死,她都想知道。
“奶奶吉人天相……”夏夏似乎不太擅長這個話題,半晌也就憋出這麽一句。
“謝謝。”徐詩黎笑笑,她碗裏的湯已經喝完了,菜也吃得差不多了,老沈剛好發來一條消息讓她沒事就早點回館裏,活兒又來了,“我下午還有事,先走了,這頓飯我來請客吧。”
“誒?”夏夏剛要阻攔,但是徐詩黎已經迅速地起身,把準備好的錢放在了收銀台上。
留下一句“老板,我和那位美女的錢都在這兒了,先走了!”然後就一點沒有久留地躥了出去。
另一頭,夏夏沒能搶在徐詩黎前麵付錢,隻能無奈地笑了笑,看著她離開的背影,若有所思。
挺坦蕩,也挺善良的一個人呢。
夏夏吃過午飯回到慈善醫院。還沒來得及換衣服,就看見護士長急匆匆地朝她走來,喜形於色:“夏夏,夏夏,有人找你,在辦公室裏等著呢,你快去吧。”
夏夏略微愣了愣,片刻之後,朝辦公室跑了過去,推開辦公室的門,就看見葉昭之坐在椅子上,手裏翻著她的檔案,眉心緊擰著一個結,目光沉鬱。
夏夏將在門口,一步都不敢走進去,臉色刷地變得慘白。
葉昭之抬眸看向她:“夏夏?”
“……”夏夏被他的目光逼得不自覺地後退了一步。
葉昭之放下檔案,站起身來,眼底有升騰而起的火光:“如果我沒發現,你還要瞞我到什麽時候?”
“……”夏夏又撤一步,退無可退。
“夏嫣!”
剛到殯儀館門口,她的手機就響了,由於太魔性,從館裏走出來的死者家屬都打了個哆嗦,個個避開她走。
徐詩黎掏出手機連是誰打來的都沒看就連忙按了接聽鍵:“喂。”
手機裏傳來饒風涼標誌性不冷不熱的聲音:“晚上有空嗎?”
徐詩黎想都不想就直接回答:“沒有,我請假幾天館裏的事兒都忙不過來了。”
“我有事情必須要跟你談談。”
“我們之間有什麽必須要見麵談的事嗎?電話裏說得了。”
“……”饒風涼在那頭一時語塞,提了一口氣,似乎壓下了嘴裏本來要出口的抬杠的話,轉而道,“這次不逗你,是關於你奶奶的事情。”
一句話,徐詩黎頓住了腳步,表情變得認真:“你有我奶奶的消息?”
“嗯,但是在電話裏說不清楚。”
“行,你約個地方,我現在過去找你。”
“別急,晚上我家會來個客人,到時候自然都會跟你說清楚。”
“所以意思是,今天晚上,我去你家,你就會把奶奶的下落告訴我?”
“嗯,沒錯。”
“沒有騙我,沒有陰謀?”徐詩黎依然遲疑,畢竟饒風涼這個人的可靠程度一直是有待考量的。
饒風涼在那頭苦笑:“沒有,你眼裏我就是這種人?”
“嗯,比這種人再低一個等級就是我眼裏的你。”徐詩黎回懟,麵不改色心不跳。
“徐詩黎,你這不是求人的態度。再這麽牙尖嘴利,小心我反悔,你再想知道什麽可就難了。”
徐詩黎連忙舉起雙手告饒:“成成成,我不多話了,把你家地址給我,我下班以後過去。”
“晚飯是七點,別遲到。”
“行……不過你家……你奶奶在嗎?”
“在。”
“那我們之前相親那件事……”
徐詩黎還沒說完,饒風涼那頭已經掛斷了電話,她這邊傳來忙音。
再打過去就是正在通話了。
這肯定有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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