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念俱灰之中我離開了這裏。

    我絲毫不怕自己迷路，雖然走在鬱鬱蔥蔥甚至是充滿陰森的山野裏，到無論選擇哪條道路，都能通往山腳。

    但是我沒有去山腳，而是選擇了山腰。

    “師父，師父……”

    “請讓我進去吧。”我輕輕地扣著一扇門叫喊道。

    要是在以前，這樣的地方我連一點點都不敢靠近，但是現在，又有什麽關係呢？我想我應該來這裏尋求解脫。

    “施主！”莊嚴的廟宇中走出來一個身披袈裟的老尼姑，她凝重的麵容如同山穀間的峭壁，滿是滄桑。

    “施主，請問你是來做法事的嗎？”

    “法事？”我在心裏琢磨了一下這個詞語，突然想起來，林遠和鬆田還沉睡在那裏。

    “是的。”我深沉地說道：“我有一件法事，想請師父前往一做。”

    “哦，在哪裏？”她有些不情願地問道。

    “就在不遠處。”我說道。

    “不遠處？怎麽可能？”她自信地說道：“貧僧在這寺廟裏住了幾十年，整座山野間的事什麽不知道，難道你這不是在騙我嗎？”

    “是真的，師父。”我跪下來說道：“我的兩個朋友喪命在山頂了，求求你去給他們念念經，超度他們吧。”

    “是嗎？”她一點也不震驚，而是懶散地道：“貧僧做這些可是要收費的，要不然我是不輕易去的。”

    “收費？”我瞪大眼睛問道：“出家人不是慈悲為懷，怎麽還收費呢？”

    那老尼姑眨眨眼睛，說道：“怎麽，慈悲為懷的人難道就不食人間煙火嗎？難道就不用什麽東西來維持生活嗎？我們僅僅是尼姑，可不是佛祖和菩薩。”

    我搜遍全身，除了破舊的衣服還是破舊的衣服。除了空無一物的口袋還是空無一物的口袋。

    “師父，求求你先幫幫他們超度吧。”我向她磕頭道。

    “超度？”她威嚴地說道：“別把人想得太慈悲了。你要是真的願意為他們著想，這點錢怎麽會出不起呢？”

    “多少錢？”我問道。

    她並沒有回答，而是將我上下打量了一道，狡黠地說道：“我看你也不是個富人，一定是飽經滄桑，現在一無所有。這樣吧，你就做我的弟子，在這裏伺候我。”

    “伺候多久？”我問道。

    “多久？”她有些生氣地念叨了一句，說道：“我看你平生造孽太多，多久都不為過。”

    聽著她的話，我的眼淚突然流了下來。

    我想起了所有人。

    是啊，我才十六歲就因為我的美貌害死了自己的父母，又因為自己的美貌惹得鬼子殺死了林遠那麽多的弟兄，殺死了老高，李含雨，現在，我愛過的林遠和林遠愛過的我，已經不能再見麵了。而那個一直愛著我，我卻從來沒有愛過的鬆田，帶著滿腔的怒氣和一聲的遺憾離開了這個世界。

    是啊，我造孽太多。

    我跪在她的麵前虔誠地懺悔著。

    “起來吧。”她說道：“看在剛才你的態度上，我就答應你了。”

    “謝謝師父！”我狠狠地向她磕頭，用響亮的聲音叫她為師父。

    不久，我們又重新登上了山頂。

    那裏的風已經十分的猛烈，一片片樹葉飄落下來，如同要破碎一般覆蓋在林遠和鬆田的身上。

    如果秋天不會過去，那麽這裏便是他們的墳墓。但秋天終究是要過去的，到了冬天樹葉會變成泥土，他們的身上將一無所有。到了春天，泥土依然是泥土，但是它們上麵會長出新的生命。

    所以泥土還是好，將他們收納在自己的懷抱裏，可以孕育出新的生命。

    我突然發現自己領悟了哲學，也許這便是這個尼姑整天鑽研的佛家的妙理之一吧。

    做完法師後，我把我的感悟告訴了她。

    她十分認真地聽著，突然便哭了起來。

    “怎麽了？”我問道。

    她摸了摸自己濕潤的眼眶，說道：“看來，你果然是個奇女子，上天讓你經受這麽多的磨難，就是讓你將深奧的佛法傳揚於後世。”

    “真的嗎？”我問道。

    她沒有回答，而是說道：“看來，今天你有緣做我的弟子了。”

    “你的弟子？有緣？”我苦笑一聲問道：“你貪圖錢財，稱不上高僧，我有什麽可榮幸的，我為什麽要做你的弟子呢？”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她望著淒涼的原野說道：“你還是有點年輕。不過和我的經曆相比，還是同樣的可歌可泣。”

    “什麽經曆？”我問道。

    她低下頭，沉思了一會兒說道：“以前我可是大戶人家的姑娘。當時我們家是方圓百裏的富貴人家。但是後來，我們家就敗落了。”

    “是什麽原因呢？”我問道。

    她說道：“當時我喜歡上了一個人，他是革命黨，他是一個帥氣的小夥，留過學，有很多文化。我們很快就在一起了。但是後來，在革命黨勝利的時候，他帶著一群人殺了進來，抄了我們的家，把我們家裏的東西繳獲的一幹二淨。我的父親，母親，哥哥，姐姐，弟弟，還是大大小小的丫鬟和家丁，都死在了他的手裏。”

    “原來是這樣。”我問道：“他為什麽要這麽做？”

    她感慨地道：“後來，他拿著這些戰利品去邀功請賞，政府便讓他做了當地的局長。”

    “怎麽會這樣，竟然……”我驚訝地道。

    她說道：“本來他是要把我抓去獻給他的上司的，但是後來我終於逃了出來。”

    她停頓了一下又感慨地說道：“也許是上天眷顧，我一路奔逃終於來到了這裏。”

    “所以你就做了尼姑，永遠都沒有出去嗎？”我問道，我感覺自己好像知道了什麽驚天的秘密。

    “是的。”她說道：“我當時來的時候也是一個老尼姑收留了我。她十分同情我的遭遇，向我傳授了許多高深的佛法，讓我深刻地看透了人間的很多的事。”

    “哇，真厲害！”我不由自主地讚歎了一聲，她竟然像個孩子一樣，說道：“有什麽讚歎的，沒人讚歎才好。”

    “為什麽呢？”我問道。

    她抬起頭來，望向愁雲慘淡的天空，歎息道：“世界上的事還是看不透的好，等到你看透了，一切都失去了樂趣，你也就失去了在這世界上繼續存在的信心。”

    “真的嗎？”我問道。

    “是啊。”她很是輕鬆的說道：“一個人自殺不是因為懦弱，而是他有理由相信自己就算現在死去也不枉此生。”

    “哈哈，好高深呐！”我拍手讚歎著，心情卻極為沉重。

    “哎，這能有什麽辦法呢？”她歎息道：“該看透的還是要看透，要不然等到關鍵的時候，受傷的總是你自己。”

    “哈哈哈哈啊哈哈……”我含著眼淚無奈的笑著。

    終於，在暮色合攏的時候我成了她的弟子。

    “進去吧。”她拉著我的手走了進去。

    寺院裏古柏森森，空無一人，隻有點點寒煙不斷的地升騰起來，讓人仿佛要迷失方向。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她麵對著黑暗大聲地笑著，仿佛一切可怕的事已經過去。

    “怎麽，你在笑什麽？”我問道。

    她說道：“是不是嚇了一跳啊，你看看我這裏，什麽都沒有。”

    “是啊，果然是青燈古佛。”我說道。

    她拉著我的手找了塊青石板坐了下來，說道：“這個世界上，就算一個人的命運再悲慘，又有誰願意出家呢？除了你和我這樣的傻孩子。”

    “傻孩子？”我說道：“難道你不喜歡出家嗎？”

    她並沒有回答，而是沉默著看著我，看著周圍的一切。

    “哎，”她歎息道：“生活是如此的無聊，所有人都生活在所有人的目光裏，所有人的目光都用來觀察所有人的目光，那麽誰會願意去觀察這個世界，觀察這個宇宙呢？”

    “人類不就是宇宙的一部分嗎？”我問道。

    “那可不一樣。”她說道：“人類再偉大，終於不就是宇宙的對手，不是輪回的對手，人類總是在輪回中不斷地受苦受累，不斷地受著折磨。”

    “好可怕啊！”我在寒冷的夜風中歎息道：“這個世界真是可怕，我們為什麽要來這裏一趟？”

    “哈哈哈哈哈哈哈……”她覺得我仿佛說了一個笑話，笑著說道：“你說得一點都不錯，人類為什麽要來這裏？其實是人類為什麽會來這裏？人類自己都不知道，其他的事物怎麽能知道呢？”

    我被她的話繞得頭昏腦漲，後來終於昏昏沉沉地睡著了。

    月亮在雲中默默地穿行著，一點點光亮從夜幕中緩緩播撒下來，在每個人的臉龐上都清晰可見。

    一切都是那麽的安靜，仿佛這個世界失去了生命。

    一切都是那麽沉寂，仿佛所有生命都已經沉寂。

    這個世界的可怕絕大多數都來自於寂靜。

    因為當你寂靜的時候，你便不知道如果這個時候你不寂靜，將會有什麽事情發生。

    夜晚和黎明交替著來臨，在太陽即將上升的時候，我終於醒來了，困倦地睜開了眼睛。（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