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正的話是這樣的武斷，就像不會再有更改。

    父母不租少年中心的教室，是為了她。蘇一總是以為，痛苦的隻有自己，當她飽受著痛苦時，她的父母也陪著她一起痛苦。可他們每天還要裝得像個沒事的人，看著足不出戶，整日裏藏在家裏的一一，心裏備受著煎熬。

    父母是喜歡花城的，現在為了她，為了讓她忘掉過往的痛苦，他們卻決定放棄花城的一切。回老家的小縣城，蘇一小時候回過老家，那時候她還在上初中，回老家給過世的爺爺、奶奶上墳，那是一個很小的縣城。因為老家沒有人，蘇剛、蘇正兄弟也極少回去。

    “喲，我們的音樂家回來了。”

    那時候，她跟父親、伯父從公墓回來，遇到的一個老大媽就曾這樣對父親說話。當時蘇一也沒細想，今日無意間聽到他們的對話，才知道父親年輕時候是有一個理想、有抱負的人。他的放棄是因為她！

    現在要離開花城，也是因為她。

    在父親冰冷和嚴峻的外表下，有一顆愛極了她的心。

    這份愛，如此的沉重，像山高大，像水長流。

    蘇一想到這些，再也沒有睡意，覺得自己對不住父親，不讓他省心，總是讓他為自己操心，為她不安。愧疚如潮，像黑暗包圍著她的身心，蘇一止不住地哭泣起來。父親為她已經放棄了太多、犧牲了太多，這一回她想為他們做一些事。

    一早，蘇正就出了門，然後是吳萍要去菜市場買菜。

    蘇一突然想出屋走走，慕超已經猜到她在家裏。她也勿須再擔憂什麽，正要出門，電話響了。

    “喂——”

    “一一，是我。”

    電話那頭，傳來端木競的聲音。

    “一一，婦科醫生已經回來了。你看我們約在什麽時候好，周末已經排滿了，楊醫生的意思，讓我們排在明、後兩天。”端木競停頓了一會兒，“你看是明天還是後天合適，到時候我開車來接你。”

    就要拿掉孩子了，她的手不安地落撫在肚子上。

    “端木，你看著排吧，反正我有的是時間。”

    “那就後天吧，後天早上我來接你。”

    “嗯！”

    蘇一放下電話，一顆心更亂。

    她下了樓，周圍是一雙雙怪異的目光。她回來的時候沒人瞧見，而她卻突然從自家屋裏出來。

    除了和張大媽熟悉，其他鄰裏蘇一並不太熟，任由別人的審視，恍若他們都是透明人。

    出了如意園小區，蘇一路過一個小診所，想到了那個隨和的中年護士。

    沒有原因，她突然想找那個中年護士聊聊天。她不能把自己的想法告訴父母，卻特別想找個傾訴對象。和她說說話，談談自己的心事，也許藏匿於內心的掙紮和糾結就會輕淺許多。

    蘇一坐上公車，到了“安康診所”，裏麵忙碌的是一個中年男人，穿著幹淨的白大卦，因為過度的操勞，歲月染白了他的兩鬢的銀絲。中年男人顯得很精神，正在為一名老太太測試血壓。

    他抬頭看了一眼蘇一：“姑娘，你先坐，我這兒一會兒就好了。”

    蘇一帶著羞澀的笑：“叔叔，我是來找阿姨，她……在嗎？”

    醫生微微一愣，指了指後麵：“她在後麵洗衣服，你去吧。”

    對這個醫生的印象不錯，和護士阿姨一樣的隨和。雖然第一次和她見麵，卻像是早就已經認識了，又像是對待鄰家的侄女般親切。

    蘇一看到診所後麵有道門，推開門，就看到後院裏忙碌的護士阿姨，有潔白的被套、床單，還有滿院子的衣服。一陣風來，滿院的布料飛揚，給人一種聖潔之感，又仿佛身臨在彩色雲層和鮮花叢中。空氣裏漂蕩著香甜的氣息，這是很好聞的花露水味道。

    即便這隻是一家尋常的小診所，可護士阿姨一直在用心的打點，然後在清洗這些東西的時候滴入一些花露水，借以驅淺布料上的消毒水味道。即便如此，空氣裏還是有一股消毒水的味道，護士阿姨將一件又一件的衣服從洗衣機裏撈出來。當她懷上孩子，有了妊娠反應，卻奇跡般地對這種氣味不反感。

    花露水、消毒水的味道夾雜在一起，就成了一種奇怪的氣味。

    “阿姨。”

    蘇一叫了一聲，護士尋聲回望，在白色的床單後麵站著蘇一，她的目光落在蘇一微突的肚子上，第一次來時隻覺這姑娘的氣色不是很好，如今細瞧，卻是已經懷有身孕。

    “是你呀，有事？”

    蘇一看著滿院子的衣物，這沒有半天時間也洗不了這麽多。

    “你好辛苦，晚上要守夜值班，白天還要幹這麽多活。”

    護士阿姨笑，笑得很燦爛，一笑起來，眼角處都是皺紋，像是一朵盛開的菊花：“我也不是天天都守夜值班。隻是不能讓他太辛苦。”

    明明很辛苦，卻認為自己不辛苦。

    “阿姨難道不覺得累嗎？”

    “累？有什麽可累了，這麽多年了，就是這麽過來的。隻要我們夫妻多辛苦一些，多掙點錢，就能讓孩子過上更好的日子。”

    “兒孫自有兒孫福，你們何必管他們這麽多。”

    “瞧你這話說的，做父母的總是希望自己的兒女好，我們多吃點苦，讓他們少吃些苦，這樣也是心甘情願，心裏呀也是樂的。再說你們這一代人也不容易，社會競爭這麽大，好多人碩士畢業後還不一定能尋上工作，往花城市人才市場一轉，哪個不是大學生，哪個不是名校出來的，找工作太不容易了。”

    “我們三年前剛幫老大買了一套房子，這老二瞧著也大了，不能不給他買呀。房子的問題解決了，他們往後也會輕鬆些，過好自己的小日子就行。”

    他們這樣辛苦的操勞，全是為了兒女。就像蘇正為她放棄夢想，為她決定放棄在花城的一切，也全是因為愛她。

    蘇一尋了個凳子坐下，低垂著頭，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

    “你有心事，如果信得過我，給我說說吧。”

    彼此不知道對方姓氏名誰，正因為陌生，蘇一想和她說說。

    “阿姨，我喜歡一個人，卻因為誤會嫁給了另一個人。我現在不知道怎麽辦了？如果要和喜歡的人在一起，我就得拿掉肚子裏的孩子……”

    蘇一不知道自己這樣說，她能不能明白。

    護士阿姨沉默了一會兒：“你丈夫待你不好？”

    她搖頭。

    “那為什麽要因為另一個男人放棄你的丈夫、放棄你肚子裏的孩子？”

    “我……不愛他。”

    護士阿姨坐到蘇一旁邊：“姑娘，愛情那是結婚前的事兒。再偉大的愛情一旦結了婚，都會變得平淡。就說千古傳奇的才子佳人司馬相如和卓文君，進入了婚姻，那司馬相如還不是見異思遷。沒有永遠的愛情，你因為愛情要拿掉自己的孩子，不應該啊！”

    “可是，我不喜歡他。”

    “不喜歡他，你為什麽嫁給他？既然嫁給了他，你就得為自己的婚姻負責。你放不掉以前的人，連真心接受他的機會都不給，對他公平嗎？”

    蘇一沉默，她不知道自己該怎麽做。是真的很想和端木競在一起，在和端木競重新開始之前，她必須處理好自己的事。

    “姑娘，當斷則斷呀。否則你們都會痛苦的。”她長長地輕歎一聲，思緒飛回到自己年輕時候：“我年輕那會兒，也有一個喜歡的男孩，因為他們家裏不同意，我一氣之下就答應了親戚們安排的相親，嫁給了我現在的老公。現在想想，這麽多年也過得挺好的。有些事不是你不能，而是你不願意去做，試試吧。愛情和婚姻是不同的，婚姻是一輩子的事兒，除非實在過不下去了再離婚。”

    “姑娘，他打你？”

    她搖頭。

    “他罵你，不懂得體諒你？”

    蘇一還是搖頭。

    “溫柔、體貼又不打老婆的男人，現在，可是越來越少了。”

    “可是，我……不喜歡他。”

    “不喜歡算什麽理由，我和我老公也是結婚後才有愛情的。”

    “當年，你和喜歡的人分手，痛苦嗎？”

    “當時覺得痛苦，可過上一段時間之後就不痛苦了。其實現在想想，還是我老公好。要過下去，就得多想想對方的優點，這樣你就不痛苦了，你會發現身邊的人不比那人差。”

    和護士阿姨閑聊了一會兒，蘇一的心也豁然開朗，離開的時候她已經想清楚。

    回到家時裏，父母都還沒回來。

    蘇一坐到桌前，想了一會兒，覺得護士阿姨的話很實在。想找筆寫出端木競和慕超的優點。

    自己房裏的草稿紙已經用完了，她來到父母的臥室。打開床頭櫃，沒有；再打開小書桌，看到了一疊寫著樂譜的稿紙。她很小的時候就開始學習認識樂譜，這些符號對她並不陌生，隨著樂譜哼出了調子，是她從未聽過的，感傷的、淒涼的曲子。

    這，是父親譜下的曲子罷！

    蘇一憶起昨晚無意間聽到的父母對話，在年幼的記憶裏，父親還特別珍愛一個暗紅色的小木盒，隨著年齡的增長，那個小木盒也不見了。

    取了稿紙，拿著筆回到自己的房間。

    寫下慕超和端木競的名字。慕超：細心、體貼、熱情、堅強；端木競：有風度、溫潤、帥氣……

    每每想到一個就寫下來，最後兩個人的優點相當。蘇一望著寫滿詞語的稿紙，神色迷離，慕超並沒有那麽討厭。感覺得出，慕超很希望她生下孩子，卻忍痛說出讓她拿掉孩子。當他說出那些話時，她很感動。至少他不再咄咄逼人，而是在試著要理解她的苦與不易。這也是慕超對她做出最大的一次讓步。

    耳畔又回響著護士阿姨的那番話，司馬相如和卓文君千裏私奔結良緣，流傳成千古佳話，可一旦走入婚姻，司馬相如照樣移情別戀，隻不過他所遇到的是巴蜀大才女卓文君，而卓文君遇到司馬相如的移情別戀，欲另結新歡時，憤然寫下了“願得一人心，白首不相離”的千古絕句。

    當人們讀此句時，又有多少人知曉，卓文君寫下《白頭吟》時是怎樣的傷心。

    可見，愛情這東西，也是個靠不住。可即便靠不住，還是引得一代又一代，一輩又一輩的男女前赴後繼。這世間哪有永恒的愛情。神話中的愛情，譬如梁祝，最後都化成了美麗的蝴蝶。所謂的永恒，早化蝴蝶翩翩去。可每一個深陷愛情之中的女子，都得渴望情感的恒久。

    渴望是一回事，而現實又是另一回事。就如此刻，蘇一麵對了現實，也開始懷疑起來，倘若真與端木競走到一起，他就不會移情別戀？（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