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燈籠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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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燈籠鎮,燈籠鎮,不想呼吸——這是我喜歡的詩人張棗的絕筆詩,這些年我已經因為沈微而變身為半個資深文藝女青年,卻不曾想到在偌大的中國,真的有一個叫做燈籠鎮的地方。

    燈籠鎮位於我們南邊的省,對於出生於北方的人來說是極其遙遠且陌生的地方,如果燈籠鎮於我真的有一絲熟悉的話,那還要歸功於那首張棗的詩。

    我和沈微兩個人出發以後,先是坐飛機飛到了南方的某個城市,接著就是城際大巴,一路搖搖晃晃到了汽車站,又步行走到了河邊,搭了一扇烏篷彎彎繞繞漂到了燈籠鎮。

    總的來說,還算是順利。

    因為燈籠鎮在南方,所以盡管已經是十一月了,但是依然沒有肅殺的味道,氣候沒有完全冷下來,依舊帶著些暖意,在這裏披著一件薄薄的外套就夠了,倒不會像在北方已然穿上厚厚的大衣那般顯得臃腫,若是穿的那麽臃腫,反而在燈籠鎮的景色中顯得突兀不已。

    燈籠鎮是一座古鎮,確切的說是一座鮮有人知的古鎮,它依山傍水,草木繁盛。像是漸漸暈開的水墨,慢慢地繞著青山綠水將這裏一點一點精心裝點,仿佛是未見過外人麵的姑娘,還帶著一些怕生的氣息。

    我之前也去過烏鎮西塘這些古鎮,我也很喜歡那些地方,江南的水鄉配合著酒吧的燈紅酒綠讓我迷亂,可是到了真正的古鎮——未打磨過的古鎮(這裏甚至連信號都不通,更不要說什麽酒吧了。)它就如同未經打磨過的璞玉,是另一種靜謐的美,不言不語,卻讓人莫名安得下心。

    這倒是很符合沈微的氣質,我想。

    我和沈微下了船,沿著斜斜的青石板走著,燈籠鎮很大,但是人煙聚集的地方不大,沈微的這次出行也純粹屬於一時興起,他也不知道自己的家在哪裏,於是我和沈微先一道尋了一家客棧,先將行李放了下來。

    由於燈籠鎮鮮有人知,客棧的生意極為冷清,與其說是客棧,不如說是當地稍微富一點的家人將自己的屋子騰出幾間,供極少數尋到這裏的遊客來居住。老板一看到我和沈微兩個外地遊客,立即好奇的打量了一下,順帶問了下外麵的世界,我無來由覺得好笑,仿佛這真的是到了桃花源,人們“個個乃不知有漢,無論魏晉”。

    老板打理幹淨了兩間房間,讓我們住進去,我來到靠近河邊的一間,推開窗戶的時候,古老的木頭發出刺耳的聲音,木頭似乎有陳腐的氣味,尤其在雨後受過潮的話,其實挺好聞的。

    “寧溪,收拾完了嗎?”是沈微的聲音,他敲了敲我房間的門,“可以出去走一走嗎?”

    我欣然答應了下來,既然來到這麽美的古鎮,肯定就是要去轉一轉了。

    走出客棧,我看著燈籠鎮即使到了秋季依然蓊蓊鬱鬱的樹木,以及他們掩映著的黛瓦白牆。不得不說燈籠鎮的美景的確很容易讓人沉溺下去,無法自拔。這不僅僅在於它純天然的那些古樸的景色亦或是人們古樸的服裝首飾,更多的還有你不經意透過某一戶黛瓦白牆中無意瞥到的景色,或是綿軟的鄉音,或是出神的表情——你都會感覺到他們是從畫中走來的。

    這裏的每一個人,都透著一種鮮活而又古樸的氣息,和都市人非常不一樣。

    或者說,這裏的人很沈微都有那麽些相似,可是又不盡然。

    我踏在青石板上來來回回地觀賞著,因為見到如畫般的美景而產生從所未有的一種幸福,順便還拍了幾張照片。

    到了一個信號稍微好一點地方,我立刻將照片傳給了顧墨非,顧墨非立即羨慕嫉妒恨地回複我,“下次一定要帶我去,我覺得我都要腐朽掉了。”

    不知不覺就到了中午時候,我和沈微隨意尋了一家民宿,淳樸好客的主人給我們提供了飯菜,有意思的事,他們大多都對沈微抱有親切的態度,也不知是沈微這個人天生親和力強,還是有一部分血液是相同的緣故。

    主人一家聽到我們是遠方來的遊客也十分好奇,問我們是何找到這裏的。

    “我是過來找人的,我母親就是燈籠鎮的人。”說罷,沈微皺了一下眉頭,突然又像是想起了什麽似的,眉頭舒展開來,“剛好我對這裏還不太熟,想和人們打聽打聽。”

    也許是燈籠鎮的子孫少有對外嫁娶的,所以主人一聽沈微的母親是燈籠鎮人,親切之餘,更生了幾分好奇,眼睛閃爍出了光,操著一口帶著濃厚鄉音的普通話。

    “你盡管打聽。”主人熱情地咧開嘴,“你還記得你母親叫什麽名字不?”

    沈微點頭,平靜地道,“她叫洛眉。”

    “你是洛眉的兒子?”主人一聽沈微的話,幾乎是脫口而出的一聲驚呼,我們都能清楚地感覺到他的驚訝。

    我靜靜地坐在一旁,舀著小火慢燉的羹湯,看著主人的表情從開始的訝異,逐漸平複成了一貫的淳樸的笑,這一番表情的變化以及剛剛主人那聲下意識的驚呼,都讓我有一種奇特的預感,我想關於沈微的母親,她背後的故事肯定不簡單。

    “你家就在這河的對岸,你外公還活著。他們一家都住在那邊。”主人的笑不知為何總透著些尷尬。

    沈微的表情也跟著有些不自然,他道了一聲謝以後,便兀自出了門,我連忙放下勺子跟著跑了出去,隻見沈微正呆呆地望著河對岸。

    我順著沈微目光的方向望過去,果然在水霧朦朧中,有一所的屋子孤零零地立在那裏,沈微的目光在它上麵停留了許久以後,突然轉過頭來對我說,“寧溪,我們今天就過去行嗎?”

    我十分理解沈微迫切的心情,所以也就爽快地答應了他,“我們現在就直接過去吧,沒關係的。”

    雖然我和沈微都想著能夠立即到河對岸,不過天似乎不遂人願,我們二人吃完飯後就去了河邊,卻始終也等不到一艘能夠泊到對岸的船。

    在日頭落下的時候,我和沈微也不再原地等待,而是開始繞著河邊的青石板路走了一圈又一圈,依舊期待著一扇烏篷的出現。

    傍晚的餘暉也沒有能夠為我們帶來一扇烏篷,直到月亮升起,一切都變得靜謐起來,每一家的門口,掛著的紅燈籠驟然間一並亮了起來,像是狂歡的一場前兆,它們隨著微風輕微的晃動,引得裏麵的火苗也在小心翼翼的躍動著。

    它們紅的恣肆,甚至星星的光輝也都埋沒了下去。就像黑夜裏的一雙又一雙的眼睛,倔強的睜著,傾聽著古老的故事。

    直到最後,就連月光看起來都有些倦了的時候,我和沈微終於放棄了等待烏篷了,我知道沈微有些泄氣,但他從來不表現在臉上,他對著我笑了笑,“寧溪,今天就算了,明天我們再過去吧。”

    沈微的笑,和這個古鎮正相配。

    我們帶著一身倦意回道古鎮,民宿的老板見我們現在才回來,詫異我們都去幹了些什麽,因為燈籠鎮的人習慣早睡,月亮升起時,四處便靜悄悄,隻剩下燈籠與月亮。

    我將我和我沈微等烏篷的事情告訴了老板,老板一聽便笑了出來,“燈籠鎮的人一向沒有什麽大的誌向,這裏的人們習慣於隨心所欲,即便是艄公,也不是天天都出來的,他們每逢周一周三都要休息,所以每逢周一周三,我們都不會出遠門的。”

    原來是這樣啊,燈籠鎮還有這麽奇怪的規定,我笑了出來,“那就明天吧。”

    第二天的大清早,果然河邊就有一扇烏篷在候著,我和沈微也沒拿什麽東西,就直接上了烏篷,艄公搖著槳櫓,唱著悠長的歌謠。

    我將昨天等烏篷的事情當作談資講與艄公,艄公笑道,“我們是幹是歇,都要對得起心。”

    一路上烏篷幾經彎繞,我轉頭看了看坐在身邊的沈微,他正望著這一汪水發著愣,他發愣的樣子也是極好看的,仿佛就是這裏風景的一部分,這樣的他——不同於康河畔的他,既陌生又熟悉。

    過了二十來分鍾之後,我們終於到了對岸,兩岸風景其實一樣美,不過這岸上的人家比起對岸來著實要稀少太多,隻有幾間看得出年份的木屋零零散散地停在那裏,就像一株蒼老的枯樹,或者說更像一個不願意搬走舊居的固執的老人。

    我走向昨天看到的水汽氤氳中的房子,看了一眼沈微,“這就是他們說的你外公家,過去敲門吧。”

    沈微聽了我的話,喉嚨動了一下,可人卻依然在離屋子幾米的地方沒有動。

    “近鄉情更怯,你懂這種感覺嗎?寧溪。”沉默許久,沈微的話終於為這片死寂開了一個口子。

    我點點頭,“當然懂了。”

    沈微依然是皺著眉頭的樣子,看起來十分嚴肅,這讓我很想去撫平他眉間泛起的漣漪。我從未看到他這麽認真地對待一件事情,以往再大的事情,沈微總是會用一副雲淡風輕的樣子看著。他雖然人很瘦,但是內心總是強大的。

    可是這一次我能感覺到,他是真的有點怕了。

    “沈微,既然來都來了,有些事就要麵對。”我看著沈微如同長在地下的一株植物一般,還是開了口。

    沈微聽了我的話,看了我一眼,我分明看到他的眼神變得堅定,而後他深吸一口氣,徑直走了幾步,到了門前。

    然後,他對著門輕輕敲了兩下,盡力讓自己的手不在顫抖。

    敲門後的等待是最難熬的,我和沈微不約而同地都屏住了呼吸,就在那一刹那,我覺得周圍流動的空氣都停止了。我隻剩下風聲和沈微留下敲門聲的清晰回響。

    其實這種心情我並非第一次體會,我之前在沈微家門口等他的時候,開始那些天天天都是這樣把心提到嗓子眼來熬過一分一秒的。尤其是對著一扇緊閉的門,心裏很是複雜:一麵希望裏麵有人,另一麵又害怕裏麵的人出來,不知道說什麽。這種感覺,總歸沈微還是與我感同身受。

    果然,沒過一會兒,門“吱呀”一聲開了。

    映在我們演練的首先並非是臉,而是一隻枯瘦而又蒼老的手,皴裂的幹皮彰顯著這些年他的主人所經曆的那些磨難。僅憑手就能看出;這一定是一個經曆過許多故事的老人。

    “你是誰呀?”老人隨後將臉露出來,和燈籠鎮上其他的民眾,沒有太大的區別,如果要說的話,他可能顯得更孤獨一些,此時他正麵帶疑惑,操著一口濃濃的鄉音。渾濁的眼睛打量著我和沈微兩個人。

    那雙眼睛,似乎要溢出許多悲傷。(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