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一）

    沈長風坐在新租的公寓裏。小白、包子和先勇提前幫他挑了三套，隻等他最後決定。看過他們實地拍攝的室內照片，長風用手機上網查了小區的地理位置和周圍環境，很快選中了這套約70平米的複式公寓。此刻已收拾停當，獨坐家中，拿起電話，發出視頻邀請，幾聲等待音後，手機屏幕中出現了一位銀發老婦的麵龐。長風笑著叫道：“奶奶！”

    “哎，小風。”奶奶滿臉笑容應道，“你回國啦？”

    “嗯，前天到上海的，房子租好了，收拾得差不多了。”

    “累壞了吧？”

    “不累。奶奶，你身體好不好？”

    “好，我可好啦。吃飯香，睡覺也香。”

    “那就好。”長風微笑道，“我月底回去看你吧？”

    老婦鬆懈的上下眼皮忽然撐大，渾濁的眼球中閃過驚喜之色，隨即複原。她自我安慰式地笑了一下，說道：“工作要緊。你先忙正事，過年再回來吧。春節……應該能回來吧？”語調中帶著不敢確定的期待。

    “能，肯定能。”

    奶奶笑道：“那就好。給你爸媽報平安了沒有？”長風嗯了一聲，說道：“早上視頻聊了一會兒。奶奶，我爸媽出去旅遊，還得一個月才能回來呢，您還是去姑姑家住一陣吧。”

    “不用。我一個人住慣了，哪兒都沒有自己家舒服。”

    “我知道。可是我爸媽在家的時候，可以三兩天去看你一次。現在他們出遠門，姑姑家又離得那麽遠，萬一有點什麽事，誰照顧你啊？”

    “能有什麽事呀！你奶奶硬實著呢！”語氣篤定而倔強。

    長風無奈地笑著搖搖頭。奶奶又道：“街坊鄰居都熟得很，真有點什麽事，也有人照應，你就放心吧！你姑姑家裏，兩個孩子就夠鬧騰的了，我一個老太婆再過去添麻煩，還不累壞我女兒女婿！”長風笑道：“你去不叫添麻煩，都希望你多住一陣，就你總急著回去。”奶奶輕歎了口氣，悠悠地說道：“你爺爺沒人陪啊。”

    長風心下黯然，爺爺早在兩年前就過世了，奶奶卻始終不肯離開二人相守多年的老房子，獨自守著滿屋的回憶和思念。

    與奶奶結束視頻通話後，長風出門，來到汽車城。為了出行方便，早晚得買部車。在美國開了兩年的那部二手福特挺順手，就是空間不夠大。在福特4S店裏轉了一圈，沒讓銷售員費多少唇舌，他就買下了一部福特探險者。

    一周後可提車，銷售員說。好吧，忘了還有提車周期，看來隻能打的去那個地方了。

    三（二）

    行知大學。

    長風下了車，走進校門。橢圓形深棕色巨石上刻著校訓——“博學求是，慎思篤行”，筆勢蒼勁俊逸。舉目四望，校園內草木依舊，來來往往的，卻是一張張陌生的青春麵孔。樓宇如故，毫不費力地找到計算機學院大樓，乘電梯上到三樓，出電梯右轉，在走廊盡頭倒數第二扇門前停住腳步，上麵掛著“副院長”字樣的門牌。在門上叩擊兩下，聽到屋內傳來一聲“請進”，推門入內。

    “沈長風！”一個渾厚、洪亮的聲音響起，接著是一串爽朗的笑聲。屋裏坐著一名中年男子，年紀約莫四五十歲，寬麵大耳，目光炯炯，聲音響亮。

    “祝老師！”長風走進辦公室，聲音難掩興奮。原本坐在辦公桌後的祝老師早已起身，幾個箭步邁過去，四隻手緊緊握在一起。祝老師眼中射出興奮的光芒，抽出左手重重拍了一下他的右肩，滿麵笑容道：“你小子什麽時候回來的？怎麽也不提前說一聲？”長風笑道：“前天到的，簡單安頓了一下，這不，就來拜見恩師了。”

    “好！”祝老師點點頭，上下打量一番，說道：“小夥子比以前更帥了，是不是又長個了？”長風笑著搖頭：“沒。”

    “還好沒有！你這一米八幾的大高個，要是再長一截，重心再上移，踢球可就吃虧啦。”

    長風笑笑：“您還記得我愛踢球呢。”

    “那當然了！你、白石仁、楚先勇，還有……你們宿舍還有一個叫什麽名字來著？”

    “包不凡。”

    “對對！就是包不凡，那小子最鬼機靈了。”祝老師指著牆邊的酒紅色沙發道：“來，長風，你坐那兒。我這兒有上好的普洱，我給你泡一杯。”轉身去取茶葉。長風應了一聲，不多客套，徑自就坐。他素知祝老師為人熱情，對他又向來多一份偏愛。祝老師手上衝茶，嘴裏兀自不停：“你們幾個上大學的時候，老在形勢政策、馬列主義這些公共大課上偷溜出去，點完名就抱個足球跑沒影了。”長風笑道：“您那時是係主任，總來巡課，我們還被當場抓到過兩次。”祝老師哈哈大笑：“沒錯，沒錯！”

    “第一次，您把我們趕回教室。第二回，我們說有比賽，您就放我們去操場了，還說贏不了比賽就打斷我們的腿。從那以後，我們就開始在背後叫您‘祝老大’，覺得您挺有大俠風範的。”

    “哈哈，原來‘祝老大’的外號是你們叫起來的，今天總算是破案了！”祝老師把熱氣嫋嫋的茶杯遞給長風，兩人相對大笑。祝老師又道：“這個名號算是流傳下來了，今年剛入學的新生還有這麽叫我的呢。”

    兩人一番敘舊後，長風從身側拿起一個黑色皮箱，約莫一米長、半米寬，雙手捧到老師麵前，說道：“祝老師，給您帶了一份小禮物。”祝老師也不客套，一麵接過一麵說道：“嗬！這禮物可真不小！我看看是什麽寶貝。”說著用兩手拇指按下皮箱上的兩個金屬扣，隻聽哢嗒哢嗒兩聲，皮箱打開，隻見墨藍色絨布裏襯上，承托著一根金色球杆、一塊銀色計時表和一個黑色運動水杯。祝老師喜笑顏開：“哈哈，這不是門球裝備嗎？！”

    “是。我看您朋友圈裏經常發打門球的照片，估計是您這兩年的新愛好了。”

    祝老師兩隻手掌互搓了幾下，輕輕拿起球棒，用力一拉，原本伸縮的一截即刻彈出，連連點頭誇讚：“手感真不賴！”忽然眉毛聚攏起來，麵露疑色，眯起眼睛仔細盯著球棒，說道：“這球棒上有字吧？KIYO什麽的，好像是個簽名嘛。”

    “KiyokoOno。”長風答道。

    祝老師兩眼放光，驚喜叫道：“世界門球協會會長！”長風點點頭。祝老師哈哈大笑，喜滋滋地撫摸著球棒說：“這下在浦東門球隊我可威風了！下次冠軍賽就用這根球棒，讓全國球友都看看！”也不問簽名是怎麽來的，長風也不解釋。本來收禮之人流露出真心喜愛，就是對送禮者最大的肯定，即使準備過程大費周章，這一刻也覺得非常值得。

    上一屆世界門球協會大會恰好在舊金山舉辦，長風想到恩師癡迷門球，便特意趕到會場，看到門口有門球周邊產品出售，便買了這件套裝，等到會議中途茶歇時間，找到KiyokoOno會長說明來意。Ono曾是日本國家隊女運動員，性格豪爽，見到一位英俊的斯坦福高材生專程趕來索要簽名，自然很高興，旋即爽快揮筆。

    祝老師心滿意足地把球棒、球表都放回原位，蓋上皮箱，扣好金屬扣，打開櫃子，放了進去，接著拉開抽屜，取出一個白色信封，遞給長風，說道：“不知道你要來，老師沒來得及準備什麽，這個你拿著，算是老師代表母校送你的一份禮物。”長風起身雙手接過，笑著道謝。信封沒封口，裏麵裝著一張卡，取出一看，正麵凸刻著“行知大學校友卡”幾個字，反麵是學校全景照片和黑色磁條。

    “校友卡？”長風抬頭問道。

    “對。學校對校友的服務越來越係統了，今年開始推校友卡。下個月才開始開放申請，你這可是超前享受的尊貴客戶，哈哈！”

    長風笑著點頭。祝老師續道：“你別小瞧這張卡，以前學生一畢業，就享受不到學校的任何福利了，今年開始，隻要手持這麽一張校友卡，在校園裏可以說是通行無阻——去食堂買飯，到圖書館借書……統統都行！”

    “這個確實太實用了，謝謝祝老師。上學的時候，覺得什麽都是理所當然，畢了業，才知道操場、圖書館多讓人懷念。”

    “是啊。以後常回來看看！”

    “一定。”長風謝過老師，把卡放回信封裏，裝進西裝口袋。之後在祝老師的陪同下，又去拜訪了計算機係的另外幾位舊日恩師，相見自都十分欣喜。

    走出計算機學院大樓，已近黃昏。西方紅霞滿天，無論綠樹還是黃葉，都籠罩在紅彤彤的光暈下。長風信步緩行，思緒翻飛，再一抬頭，一座雄奇建築立在麵前。幾十級石階上方，矗立著一座凹麵大樓，如一隻白玉手鐲被橫刀一切兩半，一半不翼而飛，隻剩下另一半，凹麵朝外，穩坐在石階堆砌成的展示台上。由上至下來看，又像半個縱切開的巨大漏鬥，在蒼穹下奮力敞開，仿佛等待天賜精華一般。右上角“圖書館”三個銀色大字，籠罩在夕陽的光暈中。

    長風邁上石階，一步步到頂，平台上有幾個學生在玩輪滑，穿著顏色鮮豔的肥大衛衣，遠遠望去，像幾隻蝴蝶貼著白玉碗底飛舞。邁進大門，從口袋裏取出校友卡，順手將信封揉成團塞進垃圾桶，正要刷卡進入大廳，忽然注意到右邊擺著一幅立式海報，移兩步過去，隻見上麵印著：

    Li

    ary

    想了解圖書館的正確打開方式嗎？想高效地利用圖書館的資源和服務嗎？

    隻需從本係列講座中選擇適合你的！

    開啟圖書館之旅——資源利用篇

    時間地點講座名稱

    主講人

    10月21日

    16：301730本館401多媒體室CNKI數據庫信息檢索與分析

    王小敏

    10月22日

    16：301730本館401多媒體室WebofScience數據庫檢索與分析毛芳

    10月26日

    16：301730本館301報告廳如何進行論文開題前的文獻調研——人文科

    柳天藍

    10月27日

    16：301730本館401多媒體室會議、標準文獻的檢索與獲取熊慧

    10月29日

    16：301730本館301報告廳如何進行論文開題前的文獻調研——理工科桂萍

    柳天藍！

    這三個字赫然闖入眼中。霎時間，長風腦海中轉過數個念頭：“柳天藍留校了？在圖書館工作？那麽……也就是說，她現在很有可能就在裏麵？”毫無預兆地，記憶中那扇緊閉的大門吱呀一聲，打開一道縫隙，透出一束微光來。

    三（三）

    長風深吸一口氣，刷卡進入一樓大廳，快步走到中央的服務台前。

    “你好。請問柳天藍老師在哪一間辦公室？”

    坐在半圓形桌子後麵的年輕男子抬起頭，左手扶了一下眼鏡，答道：“你好。”然後看著長風，顯然隻聽到前一句。

    長風又重複了一遍問題，那人不急不忙地拿出一本厚厚的冊子，翻過幾頁，左手食指放在紙麵上由上至下緩緩移動，眼神追隨食指方位的變化。過了好一會兒，食指快速連擊紙麵底部，愉快地說：“啊，在這裏。”

    “在哪兒？”

    “柳天藍老師在505辦公的。”

    好的，謝謝，長風一麵說，一麵三步並作兩步跨到電梯前。叮一聲電梯門開，他走進去，按下數字五。

    一走出電梯，就看到人文社科借閱室的標牌。與他念書時相比，圖書館內部似乎變化不大，隻是借閱室門口多了一台碩大的機器。不知道是什麽作用，他現在可沒興趣研究這個。

    在五層繞了將近半圈，走到505門口。棕色木門緊閉著，旁邊的牆壁上掛著一隻鉛灰色的方形金屬牌——長風以前見過，這是當年學校推行“行政透明化”的舉措之一——圖書館每個辦公室門口掛一個，左邊一豎列是所有職工的名牌，後麵跟著兩個選項：在館，外出。柳天藍的名字在倒數第二行，後麵的紅色三角形的尖頂確然指著“在館”兩個字。

    長風深深吸了一口氣，緩緩吐出，圖書館裏的空氣有些陰冷。他舉起手，敲了敲門，聽到應聲後打開門。裏麵有四個人，六張辦公桌，沒人將目光投向門口。他的直覺在搖頭。一個身材圓潤的中年女子在飲水機旁弓著腰接水，片刻後轉身似欲舉步回位，偶然瞥見門口站著的高大青年，原本漠不關心的臉上浮現友好的笑容，態度和悅地問：

    “你好，找哪位？”

    “哦，你找小柳呀！她在借閱室整理歸還的圖書呢。”

    “對，就是這層的借閱室。”說完燦爛地笑了笑，慷慨地露出右臉頰的酒窩。

    借閱室的玻璃門敞開著，一排排書架整齊地排列在偌大的空間裏，兩側留出寬敞的步行通道。長風放慢腳步，頭望向左側，搜尋著。

    他知道，很近了。

    一排，兩排，三排，空無一人。連個借書的學生都沒有。

    第四排，沒有人，但他聽到窸窸窣窣的聲音，像是有人在挪動書籍。

    走到第六排，書架後麵，一個女孩身著酒紅色高領毛衫，站在鋁合金折疊梯上往書架上排書。她看了一眼手中那本書的書脊，口中念念有詞：“B15615。”然後抬頭掃了一眼書架最上麵一層，點了一下頭，左手握著那本書伸向左上方，身體盡量向左，一探再探，似乎隻差一點點，就能把書插到準確的位置上，卻在這時，腳下一滑，連人帶梯向後倒去！女孩尖叫的第一個01秒，長風已經箭步衝上前，雙臂扶住直墜的腰身，同時腳下一個飛踢，人穩穩落在懷中，梯子哐啷啷飛到書架外的走道上。

    長風覺得觸手之處纖細柔軟，一陣淡淡的雛菊香撲入口鼻。女孩雙腳一踏到地麵，驚魂稍定，忙從陌生人懷中掙脫，尚未抬頭便說了一句：“謝謝。”長風微微一怔，雙手兀自留在半空，過了片刻，瞥見書和女孩的外套散落在地上，便俯身拾起，伸手遞到女孩麵前。她伸手去接，卻感覺有股力道扯住衣物，抬頭望向長風，臉現疑色。

    此刻長風的心被喜悅充斥著，因為這件外套上別著的名牌，分明印著“柳天藍”三字。

    四目相對。長風看到一張光潔白皙的麵龐，一對深棕色眼眸盈盈清亮。夏夜翻飛的白裙女孩終於轉身，他看清了模樣。

    “你，還好嗎？”他努力自持，嗓音聽上去還是微微顫抖。

    “還，還好。真是要謝謝你。”她笑了一下，有點害羞卻十分真誠。

    明明是清脆悅耳的嗓音入耳，長風卻莫名聽到撲通通心跳聲，胸口湧起一股熱流，瞬間洋溢至周身。理智告訴他，現在不是徜徉在喜悅中的時候，於是強迫自己安頓心緒，一麵鬆了手上的力道，將外套和書還給她，一麵說道：“不用客氣，柳老師。”聲音已恢複如常。

    柳天藍先是微微一怔，看了一眼外套便心中了然，笑道：“差點鬧出工傷。”長風莞爾。

    “你是……行知的校友嗎？”

    長風嗯了一聲。

    “來圖書館是……借書？”

    “不是。”

    天藍笑道：“不是來借書，那就是來懷舊了。”長風微笑道：“算是吧。來找一個……”他有點猶豫，還是把話說完了，“一個很重要的朋友。”

    “找到了嗎？”

    長風嗯了一聲，眼望天藍。

    “那真好。”她笑了一下，“我還有工作要做，就先走了。你隨便轉轉，沒關係，反正離閉館時間還早。”說完轉身欲行，卻聽到背後響起一句“等一下”，同時一隻大手掌輕握住她的手臂，她回過身來。長風鬆開她的手臂，從她手裏拿過那本書，指著書架最上麵一層問道：“是放在這裏嗎？”

    “哦，是！”天藍笑著輕拍額頭，“瞧我差點把正事給忘了。”

    長風左手一伸，輕輕易易把書插到最左側，書脊還在外露著大半截，問道：“這個位置對嗎？”

    “再過去一點，就放到那本藍皮書的右邊。”

    長風將藍皮書撥到最左側，然後將手中的書塞到旁邊。天藍笑道：“真是多謝你啦。”然後撿起地上的梯子折疊收好，左臂肘彎裏搭著外套，右手提著梯子，向門口的方向走去。

    長風望著她的背影，很想上前幫她提梯子，又擔心顯得太過殷勤，幹脆斜倚在書架上，安然欣賞伊人倩影。酒紅色緊身毛衫勾勒出纖細的腰身，下身黑色西褲筆直修長，瀑布般的長發在背後一蕩一蕩。

    “柳天藍，這些年，你還好嗎？”他無聲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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