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桌邊對談舊事重提街前一幕驚天霹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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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三)

    兩人剛邁進醫院大廳,忽然聽到背後一個聲音喊道:“天藍!”

    天藍轉身看時,有些詫異,沒想到會在這裏見到陸雨,便問:“你怎麽來了?我還以為你在加班。”陸雨笑了一下,答道:“小河住院,我當然得過來看看,”說完目光轉向沈長風,“這位帥哥好像從沒見過嘛。”

    “這是沈長風學長,我們行知的校友,也是來看小河的。”天藍說完又向長風介紹,“這是我男朋友陸雨。”

    “你好,我是陸雨。”他伸出手。長風回握:“你好。沈長風。”陸雨把手伸進西裝口袋裏,掏出名片,與長風互換,看著長風的名片說道:“網站CEO,了不起,現在互聯網行業發展速度驚人!”長風微笑了一下,答道:“我們剛起步。你們是做包裝機械的?”

    “對,我們的機器全國一流。如果有需要,或者有朋友感興趣的話,都可以聯係我。”

    “好,一定。”

    隨後三人走進病房,一進門,就聽小河喊道:“我的媽呀,今天怎麽這麽熱鬧?”天藍笑道:“都是來看你的呀!”

    屋內靠牆的桌子和床頭的小桌上都擺滿了水果。看著果籃、橙子、西瓜,再加上陸雨買的香蕉和哈密瓜,小河感歎:“我可以到醫院門口擺個水果攤啦!”眾人齊笑。小河、小白、長風、天藍、陸雨五人相互介紹、寒暄一番後,長風問小白:“你跟Alex約的是七點吧?”

    “對,”小白伸手掀開袖口,看了一眼手表,說道,“時間差不多了。”轉向小河說,“小河,我們晚飯約了老外談生意,先走啦!你們繼續聊。”

    “行,你們去忙!”小河灑脫地揮手。小白也朝她笑嘻嘻地擺擺手。小河斜睨著他說:“開車小心點,不是所有受害者都像我這麽好說話!”

    “不用擔心,”小白笑得有點不懷好意,“我的車很挑人,隻吻美女!”

    眾人大笑,小河一句“貧得你!”淹沒在笑聲裏。

    長風和小白離開後,小河讓天藍陪阿姨去打熱水,獨自和陸雨聊起來。“陸總,謝謝你啊。工作那麽忙,還特意抽時間來看我。”

    “別那麽客氣,”陸雨笑道,“本來昨天就想來的,好多天沒回上海,一回來事情太多了,周末也閑不著。”

    “你太拚了。慢慢來,錢也不是幾年就能賺完的。”小河的語氣輕鬆而友好。

    “時機稍縱即逝,你看現在上海房價上漲的速度。”

    “看多了容易焦慮。”小河笑著說。

    “嗬嗬,你們女孩子壓力要小得多。”

    “女孩子壓力也不小。既要做好自己的工作,過好自己的生活,還得給一天到晚在外麵跑的男朋友做好賢內助,是吧?”說這話時小河臉上帶著打趣的笑。陸雨笑著點點頭:“是。都不容易。”

    “陸總,你有上進心,敢幹又能吃苦。從做事業的角度來說,我很佩服你。不過作為天藍的好朋友,我多嘴說一句,要是你能稍微調整一下節奏,平衡一下工作和生活,不僅天藍,可能你自己,也會過得更開心一點。”

    陸雨無奈地搖搖頭:“唉,身不由己啊。”小河笑了笑,以揶揄的口吻說:“小心,別撿了芝麻,丟了西瓜哦!”陸雨幹笑幾聲,沒有回答。

    這時天藍和阿姨提著水壺回來了。小河說道:“好啦!陸總好不容易早下班一回,你們趕緊找個地方去約會!別在醫院耗費大好時光。”

    “不用,我留下來陪你吃飯。”天藍答道。

    “你去陪你們家陸雨哥哥,我這有陳阿姨呢。她什麽都能幫我弄,比你更細心。”小河說著,伸手撫了一下站在身旁的陳阿姨的手臂,阿姨臉上露出樸實而誠懇的笑容。

    從醫院出來,青黑的夜幕籠罩大地,兩人並排走在夜色裏。柳天藍緊了緊大衣領口,今晚真冷,左手插在羊絨大衣的口袋裏,右手蕩在外麵。陸雨點了一支煙,說:“好久沒請你吃飯了。想吃什麽?”

    “你有什麽想吃的嗎?”

    “我都行。”

    “今晚真冷,去吃重慶火鍋吧。”

    “好。這裏不好打車,我們走到前麵的路口吧。”

    繼續往前走著,天藍的右手始終沒有著落。她想起第一次約會,兩個人也像這樣並排走在路上。走了很久,她一直習慣性地把兩隻手插在上衣口袋裏,陸雨等不到牽手時機,最後竟然將她的右手從口袋裏硬拉出來,緊緊握在自己滿是汗水的手心裏。天藍當時覺得很好笑,哪有用這麽笨的方法牽手的人!

    如今回想起來,莫名想到一句話——Youthiswastedontheyoung(青年枉費青春。)最懂得青春韶光之寶貴的,往往是告別了青春的人,愛情亦如此,最純粹濃烈時,人往往任性而無知。

    火鍋店裏熱氣朝天,片刻間將來客身上的寒氣驅散。在牛油底湯的辛辣、涮肉片的熱氣和啤酒瓶的碰撞裏,一切多愁善感都顯得不合時宜。

    一名胖胖的中年阿姨正在擦拭一張靠窗的桌子,顯然是剛送走一桌客人,兩人就在桌邊坐了下來,點了菜,陸雨要了兩瓶啤酒。

    他燙了一片鮮嫩的毛肚,夾到天藍碗裏:“多吃點,你太瘦了。”

    這句話可以稱作“討喜的責備”,天藍聽著也很受用。

    陸雨又道:“昨天東叔叫我去他家喝茶。”

    “東叔?”天藍想了一下,“哦,就是跟你同鄉的那個叔叔。大律師。”

    “對。他還叫了另外幾個人,有一個是他太太的學生。”

    “她太太好像是大學教授,對吧?”

    “對,經濟學係教授。她這個學生很厲害,畢業後在房地產公司幹了兩年,就自己出來創業了,開了一家房地產經紀公司,專門做外國人房屋租賃買賣的生意。”

    “這倒挺有意思,我還是頭一回聽說專做外國人房產生意的呢。”

    “是啊,”陸雨的眼睛亮起來,“他很早就發現這塊利基市場,也跟老板建議過,但是老板不重視,他就自己出來單幹了。市場需求很龐大。你知道,到2020年,單單上海就有多少外籍移民嗎?”

    “多少?”

    “80萬!”他伸出左手拇指和食指,用力比了個八的手勢。

    “這麽多。可是很多外教來中國,學校是會提供住房的。”

    “說得對,但是有住房的畢竟還是少數。現在是進入這個市場最好的時機,大多數房產中介都還沒有重視起來。”

    天藍嗯了一聲,點點頭,將兩片燙好的肥牛夾到他碗裏。

    陸雨續道:“他說現在特別缺人。一般房產經紀公司招人沒什麽門檻,他們不一樣,必須得會英語,最好還能懂一點房地產。”

    天藍有點不祥的預感,沉默著聽陸雨繼續說:“門檻高,收入也高啊。你知道他們公司最優秀的一個員工,第一個月工資加獎金就拿了五萬!”

    “哇哦,這麽多。”天藍配合式驚歎了一聲,然後指指陸雨麵前堆滿肉和菜的小碗,說:“你快吃吧,菜要涼了。”陸雨夾起滿滿一大筷子肉和菜,放到嘴裏,嚼了一會,喝下半杯酒,說道:“天藍,我跟他介紹了一下你的情況,他特別感興趣。你本來就是學英語出身,形象好,親和力又強。”

    終於來了。天藍答道:“我一點都不懂房地產。”

    “不懂可以學呀!沒關係。他說語言能力是最重要的,其他都可以培訓。你看你現在的工作,跟專業一點都不對口。過幾年專業能力就荒廢了,多可惜!”

    “我讀英文,看英美脫口秀,不會荒廢的。”

    “那也比不了實際應用,對不對?你看如果做這份工作,第一,你的英語可以大派用場,第二,你可以掌握房地產市場第一手資訊,以後我們買房子也許還能拿個內部價。”熱氣的炙烤和酒意使陸雨的臉頰微微發紅,看上去充滿興奮和期待。

    天藍無奈地歎了口氣,說道:“陸雨,我真覺得現在這個工作挺好的。”

    “的確還不錯。但是長遠來看,你就沒有一點不安全感?”

    “什麽不安全感?”

    “你現在住的公寓是職工宿舍,宿舍是什麽意思,你明白嗎?就是借給你住,不屬於你,學校隨時可以收回來的房子。隻有房產證上有你名字的房子,住起來才真正踏實安全,你明白嗎?”

    老生常談又來了,天藍忍住翻白眼的衝動,以盡量平靜的語氣說道:“我覺得我們在買房這件事上,想法真的很不一樣。房子是要買,這一點我們有共識。問題是什麽時候買怎麽買。我覺得我們努力工作、攢錢,總會有能買上的一天。實在不行,我們就離開上海,找個二三線城市定居,或者回老家,都沒問題。我真的覺得你有點太著急了。”

    “我覺得你太不著急了!”陸雨舉起酒杯一飲而盡,然後低聲咕噥道:“人和人真是不一樣。有人野心勃勃,有人安於現狀。”

    天藍胸中湧起一股怒火,反駁道:“人和人當然不一樣!我尊重你的工作方式,不是因為我讚同,就是因為我知道人和人不一樣。你想那樣活著,好,我尊重你,我配合你。即使很多時候我希望有男朋友陪在身邊,我也選擇忍耐和等待……”語聲哽咽起來。

    陸雨點燃一根煙,說道:“我希望我們能一起為未來的美好生活努力。”

    “隻要賺錢就能得到美好生活嗎?感情不重要,交流不重要,隻有買房和賺錢才重要?”天藍抑製住流淚的衝動,深吸一口氣,平複了一下情緒,說道:“你變化太大了,當年的曆史係大才子,現在開口閉口隻談錢。”

    “沒有人不變。曆史解決不了吃飯住房問題。”

    “說得對,愛情也解決不了。”天藍賭氣地說道,扭頭看向窗外。一對年輕的情侶站在銀杏樹下,女孩手指著男孩激烈地說著什麽,轉身欲走,男孩拉了一把,女孩掙脫開,腳步匆匆而決絕,男孩也帶著賭氣的表情轉身,向反方向大步走去。兩人越走越遠,都不再回頭。

    “我明天一早的飛機去廣州,”陸雨的話讓她收回目光,“待會吃完飯,我送你回去,然後回宿舍收拾行李。”

    他左側嘴角微微抽動的那一下,沒有逃過她的眼睛,天藍知道,這是他不耐煩時下意識的表情。她第一次覺得,坐在對麵的人,可能已經離她很遠了。這個念頭像蜂針一樣刺痛了她,卻不肯顯露在臉上,化到嘴邊變成幾句清冷的話:“不用麻煩了。你早點回去吧,我自己打車回去就行。”

    火鍋的熱氣依舊升騰著,桌旁的人卻陷入了漠然沉寂。

    五(四)

    第二天,吃過午飯,徐主任讓天藍到行知大學的新明校區送份資料,叮囑道:“這個材料很重要,一定要當麵交到劉副校長手裏。”

    “好。您放心。”

    “辦完事,估計時間也不早了,下午不用回單位了,今天早點下班吧!”

    天藍送完材料,走出新明校區的大門,一看手表,已經三點了。天灰蒙蒙的,看樣子又要下雨了。

    南方的冬天,在一陣陣陰雨裏日漸蕭瑟。北方的冬天,在一場場白雪裏期盼新春。雪在南方是稀罕之物,偶爾下一場,男女老少歡喜雀躍。陰雨是他們看慣了的,雨天行人隻會加快腳步,裹緊衣衫。可是,江南的園林亭台,如果少了細雨的浸潤,怎會孕育出那麽多鬱鬱動人的詩篇。柳天藍這樣胡思亂想著,往地鐵站走去,今天這麽早,可以陪小河吃晚飯了。

    一走進病房,小河忙拉她坐下,一臉八卦詢問昨晚約會開不開心。天藍說了陸雨希望她換工作的事。小河瞪大眼睛,坐直身子,氣憤大叫:“他有毛病吧?把自己活成一個陀螺還不夠,還要拉著你,湊一對兒陀螺啊?”越說越生氣,狠狠捶了一下床,叫道:“他以為全世界就他一個人積極上進啊?非得像他活得這麽扭曲,才配得上‘努力奮鬥’是不……”天藍急忙伸手捂住小河的嘴,另一隻手的食指貼在自己唇上,比出噤聲的手勢,輕聲說:“你別那麽大聲,這裏是醫院,住VIP病房也不能大吵大鬧,好吧?”小河撥開天藍的手掌,重重吐一口氣,嘀咕道:“氣死我了,那些話白跟他說了。”

    “你跟他說什麽了?”

    “沒什麽!”小河敷衍了一句,還是氣呼呼的。

    天藍知道小河是為自己抱不平,為了哄她開心,天藍提議玩牌,可是四處找遍了,病房裏怎麽會有撲克牌呢。天藍說:“你等一會兒,我出去買一副,很快就回來。”伸手輕捏小河的下巴,“來,小美女,給爺笑一個!”小河擠眼伸舌做了個鬼臉,天藍裝作一副受驚的樣子,說道:“笑得比哭還難看!”

    小河噗嗤一聲笑了出來,說道:“快去快回!”天藍伸平手掌,將指尖抵在眉尾,敬了個不倫不類的軍禮,拿起外套和包往門口走,聽到小河在後麵叫:“帶把傘,快下雨了!”

    “不用,幾分鍾就回來啦!”

    天藍走出醫院大樓,天陰沉沉的,一陣冷風吹來,她豎起大衣領口,加快腳步。醫院門前的這條馬路不算很寬,隻有兩排車道,墨綠色的圍欄隔開人行道和機動車行車區。隻要走大概200米,就有便利店了。她在左側人行道走著,無意識地向對麵瞟了一眼,忽然看到一個身影,一個不可能、不應該在此時此地出現的身影。

    是陸雨。

    身邊還站著一個天藍從未見過的女人,大波浪卷發,焰火般的紅唇,紫色皮草上衣。兩人站在路邊一起抽煙,聊著天,似乎興致很高。陸雨對那女人說了一句什麽,逗得她嬌笑連連,身上紫色絨毛簌簌抖動。女人舉起沒有拿煙的那隻手,腕間金色手鏈晃蕩,用食指戳戳自己麵頰,同時把臉靠近他。陸雨警惕地左右看了看,局促地笑了一下,然後輕撫了一下她的麵頰。女人瞥了他一眼,輕蔑一笑,像是在說:瞧你這膽子,親一下都不敢。

    天藍呆立在原地,覺得周遭萬物忽然寂聲,心裏冒出一個可怕的念頭,立刻又死死地壓回去。兩腳像陷在水泥裏,動彈不得。天空驟亮,劈了一道閃電,接著是滾滾雷聲。陸雨跟那女人說了一句什麽,兩人鑽進身旁停著的一輛金色汽車。女人坐上駕駛位,陸雨坐在旁邊。

    天藍佇立在馬路斜對麵,大半身體被一棵梧桐樹幹擋著,視線卻看得清楚。陸雨上了車,剛坐下,就急切地捧起那個女人的右邊臉頰吻了一下,像個拚命討大人歡心的小男孩。

    轟隆隆。

    天藍分不清,是天上,還是她心裏,炸了一聲雷。

    車子開動,揚塵而去。一定是塵土迷了她的眼睛,不然怎麽會忽然間什麽也看不清。四肢的所有力氣像被瞬間抽走,腿一軟,坐在地上。呼吸也變得奇怪,隻一下下往裏吸,沒有呼氣。

    憋了大半天的雨終於下起來。天藍蜷縮身體,顫抖著環住小腿,把臉埋進膝頭,仿佛這樣就不會有人看到她。掩耳盜鈴,一葉障目,可能不是愚蠢,隻是逃避。雨滴落在她的後腦、耳朵和衣領沒有遮蔽完全的頸部皮膚上。淋濕有什麽關係。有誰會在腳下大地塌陷時,在乎落在身上的雨滴。

    不知過了多久,天藍好像聽到有人喚她的名字,抬起頭,滿臉濕漉,看到眼前一個模糊的人影蹲下來,麵朝她,說了句什麽,沒聽清。那人伸出一隻手扶她起來,另一隻手裏舉著一把大大的雨傘。天藍的雙腳早已麻木,借力勉強站起來,一個踉蹌又差點坐倒,被那人用力拉住,腿上沒有一絲力氣。那人陡然把她橫抱起來,在嘈雜的雨聲中提高聲音說:“我抱你過去吧!車就停在前麵!”

    天藍忽然感覺到豆大的雨點砸落到臉上,本能地閉上眼睛,把臉轉向裏麵,無意中貼近那人胸膛,觸碰到的衣衫透濕冰涼。過了一會兒,耳邊雨聲停歇,天藍睜開眼,發現自己坐在一輛車裏,轉頭一看,與坐在身邊的那人正好四目相接。他滿臉雨水,前額的幾縷濕發還在滴水。天藍聚起力氣,叫了一聲:“學長。”低聲幾不可聞。

    沈長風從紙巾盒裏抽出幾張紙,一點點幫她拭去臉上的雨水,動作很輕,柔聲問:“天藍,你住哪裏?我送你回家。”她垂下目光,苦澀地搖搖頭,將軟軟的身子靠在椅背上,轉過頭,望向窗外。天色青黑,大雨中路燈車燈的光亮顯得模糊而微弱。漸漸覺得眼皮沉重,隱約聽到有人在叫她,她想答應,卻覺得有股難以抗拒的力量,在拉著她沉入深深的海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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