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愁怨多伊人長飲泣銀鑰出疑團終得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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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五)

    醒來時,柳天藍覺得頭昏昏沉沉,剛睜開眼,又在明亮的燈光刺激下本能地閉起,過了一會兒,又慢慢睜開,雙眼終於適應了光亮。

    環顧四周,她發現自己置身於一間陳設簡潔的客廳,巨大的立式空調傳來陣陣熱風,自己躺在一張明黃色沙發上,大衣不知所蹤,身上蓋著的是一條柔軟厚實的棕色毛毯。沙發對麵,隔著一個茶幾,沈長風正坐在一把黑色的靠背椅上,手裏拿著一部Kindle,看得專注。他換了一件米色高領毛衣,清爽素暖,臉龐和頭發都恢複了前兩次見麵時無可挑剔的模樣。天藍掀開毛毯,想要坐起來,才發覺四肢像大病初愈般乏力。

    “你醒了?”長風問道,迅速從椅子上站起來,走過來扶她坐起。

    天藍看到他的臉,一瞬間有點恍惚,腦海中閃過他滿臉雨水的狼狽模樣,不知是真實出現過,還是她的幻覺。

    “我去給你衝杯熱茶。”他起身離開,片刻後回來,手裏多了一隻乳白色瓷杯,冒著熱氣,輕放到她麵前的茶幾上,然後拿起堆落在她身旁的毛毯,重新披到她身上,接著彎下腰,取過旁邊的一雙深灰色厚拖鞋,安頓她直接踏在地板上的雙腳。

    他的手指觸碰到她腳踝,傳來溫熱。兩隻腳被先後送進大大的拖鞋洞裏,輕易得像是將兩顆小草放進碗裏。天藍低頭看著深灰色的拖鞋,外側邊緣中部縫著一道白色和一道紅色的裝飾帶,她目不轉睛地盯著:那紅色真像一道流血的傷口,那白色像一條平行的繃帶,永遠止不了傷口的血。

    “家裏沒有女式拖鞋,你先湊合穿我的吧。”他歉然道。天藍抬起頭,木然問道:“這是你家嗎?”

    “嗯,我問不出你的住址,想找個暖和的地方讓你休息一下,就把你帶到這兒了。希望你不會介意。”

    她將視線從他臉上移開,目光渙散,擺了擺頭,幅度小得幾乎難以辨別出這是個搖頭的動作。他輕輕歎了口氣,輕得幾乎難以察覺,說:“你淋過雨,喝點熱茶吧。不要感冒。”

    她的手挪到杯子一旁,握住杯耳,送到嘴邊。甜中帶酸,伴著薑的微辛,熱而不燙,通過喉管流進胃裏,身體開始複蘇,如冰山解凍,記憶融化。天藍把杯子放在膝蓋上,低頭注視著杯中漂浮的山楂片,還有橙紅色的枸杞,顆顆豔麗飽滿,看上去明快而熱鬧。

    滴答。滴答。

    兩滴眼淚一先一後落入杯中。

    遭遇背叛的痛苦和恥辱在猛甩了一巴掌,打得她頭昏眼花後,一度離去,而記憶複蘇的此刻,又帶著千軍萬馬卷土重來,在她心裏燒殺撕扯。一個愛了那麽久的人,一個最信賴的人,忽然提著一把刀刺進她心窩裏,直沒至柄。迷霧消散,真相大白。以忙碌為借口的疏遠,不是因為疲憊,而是厭倦。他勾勒的未來,從來不是她真正向往的,但隻因為是他,她努力跟隨,到頭來,在海市蜃樓裏,跌得粉身碎骨。

    眼淚簌簌掉落,她想起陸雨問過的那句話:“你喜歡室內婚禮還是戶外婚禮?”她想過很多次,她想告訴他:“室內戶外都沒關係,隻要新郎是你。”如今,再也沒有機會了。不用去想他會如何求婚,不用擔心七年之癢如何麵對。

    天藍竭力抑製著,還是哭出了聲,像小獸受傷後的哀鳴,身體像寒風中的蘆葦般顫抖。一隻大手取過她手裏的水杯,將她輕輕擁入懷裏,結實的胸膛像一麵擋風的牆,護住風雨飄搖的蘆葦。他沉默不言,隻用右手掌輕輕撫摸她潮氣未退的頭發,一下,又一下。

    嗚咽的天藍想起爸爸,小時候她大哭不止時,他也是這樣用手掌撫摸她的頭發安慰。耳畔傳來一下下心跳聲,清晰而穩定,漸漸的,嗚咽轉為抽泣,心慢慢平靜下來,千軍萬馬暫時偃旗息鼓。

    長風柔聲說:“信任的人可能會背叛,愛的人可能會離去,這些事很難接受,但都是人生要麵對的課題。”

    抽泣漸止,她的心情低落到塵埃裏,自言自語道:“可能是我不夠好。那個女人真美,”然後慘然笑了一下,“而且看上去很有錢。”

    沉默片刻,他問:“你真的這樣想嗎?”她默認,長風說:“天藍,你看著我。”

    她將視線轉向他,看到一雙深邃的眼睛,他溫和而堅定地說:

    “如果將來我有一個女兒,我希望她是你的模樣。”

    天藍心頭一熱,終於笑了,帶著幾分回春的暖意:“謝謝你,這麽鼓勵一個剛認識的朋友。”

    “怎麽,你覺得我不夠了解你?”

    “我們見了三次麵。”

    “我認識你三年了。”

    天藍沒有接話,淚痕未幹的臉上升起一絲疑竇。長風起身離開,過了片刻,坐到天藍對麵的靠背椅上,伸手遞過來一樣東西。

    那是一個約莫半掌長的銀色絨麵小盒,天藍接過來,猶疑地看了他一眼。長風點頭,示意她打開。她左手托著盒底,右手稍微用力往上扳,哢噠一聲盒蓋掀開——黑色絨布裏襯上靜靜躺著一枚閃閃發光的鑰匙形發夾。

    怎麽這麽眼熟?兩秒鍾後,她才想起,這不是她幾年前丟的發夾嗎?天藍帶著驚訝和疑問的神情望著他。他笑了一下,眼裏有一絲頑皮的得意。

    天藍取出發夾,仔細端詳,背麵的劃痕顯示著它曾被使用的曆史。沒錯,就是她當年在地攤上買的發夾,後來弄丟了,可是怎麽會在長風這裏?而且總覺得哪裏不大對勁。時隔這麽久,它竟然閃亮如新,一顆顆水鑽在燈光下肆意閃爍著斑斕光澤。鑰匙尖的這顆水鑽,不是早就掉了嗎?難道她記錯了?終於忍不住開口發問:“學長,發夾怎麽會在你這裏呢?我記得我把它弄丟了。”

    “對。你丟在小操場上。”

    “小操場?哦……”她想了想,又說,“奇怪,如果你是在操場上撿到的,怎麽會知道它是我的呢?”

    “這個……”尷尬的神色一閃即逝,“說來話長,以後我慢慢告訴你。你要不要先告訴我,三年前夏天的那個晚上,一個穿白裙的小姑娘為什麽會一個人在操場上……”他故意停頓了一下,“跳舞?”

    “你看到了?”天藍圓睜大眼,既驚訝又窘迫,感覺就像在臥室狂嗨半個小時後發現窗簾未拉。長風點點頭,明顯忍著笑,她垂目小聲嘟囔:“我還以為操場上沒有人呢。”

    “抱歉,我不是故意偷看的。那天我踢完球,正要走,就看見你進來了。後來看你跳得很投入,就沒好意思打擾。”

    她雙手捂住臉,沮喪地說:“太丟人了。”長風嘴角含笑,愉快地說:“舞姿非常美麗,是我見過的……嗯……最有感染力的舞蹈。可是我一直很好奇,你為什麽會一個人在那兒跳舞?”

    天藍抬起臉,歎了口氣,說道:“說來話長。”心下猶豫,不知道該不該把這個連小河都不知道的秘密告訴他。小河?!天藍忽然腰背一挺,叫道:“糟糕!小河還在等我呢!”

    長風麵不改色,從容應道:“我讓小白去照應了,就說你有急事先走了。其他的,你自己以後跟她說吧。”天藍點點頭,暗暗感激他的周到妥帖。不容她多想,他又催促道:“來吧,看在完璧歸趙的功勞份上,請柳老師幫我解開這個陳年疑團。”天藍笑了一下,答道:“好吧。我確實應該好好謝謝你。其實也不是什麽大不了的秘密,隻是我從來沒跟任何人說過……”

    “跟任何人都沒說過?”他的眼睛忽然亮了一下。

    “嗯。”天藍點點頭,看到他嘴角邊現出一抹不易察覺的笑意。

    “很榮幸,洗耳恭聽。”

    天藍開口訴說往事,兒時的記憶穿過時空隧道,浮現眼前:

    “你問我為什麽一個人在操場上跳舞,要解釋這件事,就要從我小時候的一段經曆說起。我在很小的時候學過一年芭蕾,大概是一二年級吧。真是很痛苦的回憶。壓腿、下腰、繃腳背,翻開那段記憶,好像隻有尖叫、反抗和淚水。長大後才知道,其實芭蕾舞很美。我不知道為什麽當年我們的老師,對,苗老師,我竟然還記得她的姓,她好像從來沒有帶領我們感受芭蕾的美,從來沒有。從一開始就是嚴苛的訓練,動作稍不到位,就責罵和體罰。有小朋友哭,她就嗬斥:不許哭!在孩子腿上狠狠擰一下。還哭?再哭再打。後來我們就都使勁咬著牙,不敢掉眼淚,實在忍不住,掉了眼淚,也不敢哭出聲,有幾次,我把嘴唇都咬出血了。我跟爸媽說不想學了,他們不同意,覺得吃點苦是正常的。抗議了幾次都沒用。後來我就絕食,他們慌了,隻好同意。”天藍深深吸了口氣,頓了一頓,續道:

    “最後一次上完課回來,我用剪刀把芭蕾舞服剪碎了,剪成幾千幾萬塊。那之後十幾年,我再也沒跳過舞,聽到跳舞兩個字就覺得煩,看到電視上播舞蹈節目就轉台。這兩年零零散散看了幾本心理學的書,才知道那是創傷後遺症的表現,矯枉過正。我一度以為我一輩子都不會再跳舞了,直到你看到我的那一天。”說到這裏,天藍望向長風,笑了一下,長風也笑了,有種心照不宣的默契。天藍移開視線,繼續講述她的故事:

    “我記得那年夏天,上海出奇的熱,剛到六月份,就連續高溫,在外麵走一會兒,全身是汗。學校又不讓我們在宿舍裝熱水器,隻能去公共浴室,我那天去得比較晚,出來時已經快九點了。夜裏終於有點涼風,我塞著耳機,手機裏播著喜歡的音樂。生活中可以沒有舞蹈,但不能沒有音樂。”她笑了一下,又道,“路過小操場的時候,往裏麵看了看,以為沒有人,就想進去走幾圈。走到操場上,閉著眼睛站了一會兒。”說到這裏,天藍閉上了眼睛,口中兀自不停:

    “可能是因為夏夜的涼風,耳機裏的音樂,空氣裏的青草香,也可能和這些都無關,忽然心裏就湧起一股強烈的跳舞的渴望,是那種不可抑製的渴望,像一陣洪水,你還沒反應過來,就漫過全身。我一點也不記得當時是怎麽跳的,但是到今天依然清楚地記得,跳完之後,胸口有塊鬱積阻塞很久的地方鬆動、脫落的感覺。躺在草地上,看著星空,有種……久違的釋然。”

    她徹底陷在回憶裏,如夢囈般說完這番話,嘴角還帶著一絲微笑。他一直在旁注視著她,隔了半晌,開口發問:“你怎麽會記得這麽清楚?”天藍沒有馬上回答,隔了一會兒,說道:“你記憶裏有沒有那樣的日子,在別人看來平淡無奇,但是你自己知道,心裏有一座火山爆發過。”

    他想了想,說道:“明白了。所以你就這樣跟跳舞和解了?”她點頭。

    “那之後會經常跳舞嗎?”

    “偶爾。一個人在家跳,開心時跳一會兒,鬱悶時跳一會兒,累了也……”說著說著,天藍忽然意識到,怎麽這麽輕易就把從不對人說起的事講出來了?於是換成一副自嘲的口吻說:“我挺奇怪的吧?”

    長風搖搖頭,答道:“我發現你遠比我以為的更豐富,更有個性。”天藍笑了一下。

    “還有一個問題。”

    “問吧。”

    “你那天聽的是什麽音樂?”

    “單曲循環蘇打綠的《小情歌》。你聽過這首歌嗎?”

    “沒有。”

    “有機會可以聽一下,是一首會讓人心裏升起霧氣的歌。”正聊著文藝,肚子忽然不甘寂寞地咕嚕嚕叫起來,天藍頓感尷尬,長風絲毫不以為怪,自然大方地說:“都快八點了,好餓啊,你想吃點什麽?”

    “你家有什麽吃的?”

    長風第一次露出為難的神色,伸手撓撓額頭:“我家冰箱裏隻有牛排和速凍水餃。”

    “那就煎牛排吧。”

    “還是叫外賣吧?或者我出去給你買,你想吃什麽?”

    “別麻煩了,外麵還在下雨,有什麽就吃什麽吧。”

    “好,”他笑說,“煎牛排,我倒是很拿手。”

    長風在廚房裏忙碌一陣,端出兩份熱騰騰的黑胡椒牛排,歉然道:“這頓太將就了,改天請你吃大餐。”

    “是我要請你吃飯才對。謝謝你我那麽多次。”

    “好啊。不知道有沒有榮幸嚐嚐你的廚藝。”

    “好!以後有機會做一頓答謝宴。”

    吃完飯,天藍說:“學長,打擾了你這麽久,時間不早了,我回去了。你也早點休息。”

    “如果你不介意的話,可以住我的臥室。”長風道,看她神色有點詫異,忙補充道:“我睡客廳,你睡覺的時候可以把門鎖上,這是鑰匙。”從口袋裏掏出兩把鑰匙放在桌上。

    “真的不用了,謝謝。我還是回去吧,在自己的床上睡得踏實一些。”

    長風沉默片刻,說:“我不太放心你一個人。”天藍苦笑一下,說:“人生必須麵對的課題就要勇敢麵對啊。”他讚賞地點點頭:“那我送你回去。”

    “別,我叫個出租車就好了。”

    長風指指窗外,說:“這麽晚了,還下著雨,你覺得我會讓你一個人回去嗎?”說完取來一件黑色羽絨服,披在天藍身上,說:“你的大衣濕了,先穿這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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