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2章 番外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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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修是跟著匪寇一路追過來的,沒想到還是遲了一步,張士釗和他在樹林裏熬了兩夜,那邊匪寇大隊人馬一殲滅,就病來如山倒,險些從馬背上栽了下去。
張士釗和程修都以為,這一幫逃竄的匪寇隻是要混到城裏來,掩人耳目罷了,並沒想到會直接衝著張府來。
張士釗是在第二日到的城裏,張府東院兒已經化作了廢墟,西院兒還遙遙地立著,茉兒和小楊氏昨晚在各自屋裏不敢出來,躲過了一劫,老管家傷了一條腿。
張士釗風寒猛地入體,又驚聞府中出事,縱然病的頭重腳輕,還是要來看一眼躺在床上未醒的蘇清蕙。
她的胳膊、腿都上了繃帶,整個人像蠶蛹一樣,眉目淒惶,該是夢見了什麽不好的。
昔日倔強清冷的模樣再不複見,張士釗忽地就紅了眼眶,他在前頭立了功,卻連累她受此災禍。
程修不期然望見張士釗眼眶泛紅,輕輕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士釗兄,大夫說嫂夫人隻是傷了些筋骨,養些時日便好了!”
張士釗定定地看著程修搖頭,“子休,真是對不住你,我厚著臉皮從你那討要了白芷來,沒想到卻……”
張士釗得知程修手下有會拳腳的女子,特地討要了一個過來,放在蘇清蕙身邊,說是看顧蘇清蕙,有時,也是眼線,沒想到,這丫鬟真的舍命救了蘇清蕙。
程修默然,白芷是他向管三先生要的,是管三先生培養了多年的,此番,管三先生怕是會動怒!
“噗通”一聲,張士釗整個人忽地向後仰去,程修尚未反應過來,忙大聲喊大夫。
老大夫把了脈,頷首歎息道:“本是一兩副藥便好的,現今,老夫,先開兩服藥熬熬,明日再看看!”
“大夫,我的病怎麽了?”張士釗醒轉過來,有些疑惑地問道,他不就是傷寒嗎?怎麽老大夫一臉頹喪。
“大人呀,你是風寒侵體,可這來勢凶猛,你又急怒攻心,若再不好好調理,老夫也就無能為力了!”老大夫說著到窗前的桌子上研磨提筆寫了一張方子。
一旁的程修也怔了怔,見張士釗目裏有些不置信,寬慰道:“士釗兄這幾日安心養身子,有什麽事吩咐兄弟我做便好了!”
張士釗有些感激地看向程修,“為兄這般境地,也不和子休客氣,還托子休多為看顧一些了!”
他和程修也相處了些日子,平日裏常一起喝酒,對程修的為人也有幾分信重,這次,蘇清蕙還是多虧程修的手下舍命相救才得以脫離火海,現在,他夫妻二人雙雙有恙,張士釗也不和程修客氣。
蘇清蕙睡了兩天都沒有醒來,程修讓人每天給她喂水喂藥,可是睡夢中的蘇清蕙並不配合,常常脖子上都是藥汁水跡。
程修問老大夫,老大夫也隻說:“自己不想醒,老夫也無能為力!”
程修聽到這話,心裏有些沉重,他和張士釗作了一段時間的酒友,也趁張士釗酒意朦朧的時候,套過幾次話,對她夫妻二人的生活,有大致的了解。
“蘇清蕙,你還這樣年輕,以後的路,誰又能說得清呢,睡過去,就什麽也沒了!”
程修像是呢喃,又像是呼喚。
當日,程修便讓人在蘇清蕙的房間裏插了梅花,放了兩隻麻穀,她和白芷捕的那兩隻也葬身在了火海裏。
這邊蘇清蕙沒醒,那邊,張士釗的風寒越來越嚴重,夜裏開始盜汗。
程修將那批匪寇交給劉副將軍,請了幾日假在家裏照看張士釗夫妻二人,將管三先生那邊的大夫都拉了過來。
這一夜,又下雪了,雪花輕輕灑灑地飄在地上,沒一會兒便融化了,程修做莽夫慣了,今夜卻忽地起了點傷懷,他不知道,他到底是為了什麽接近張士釗?
是因為蘇清蕙是他叔祖母的關門弟子,還是他們初來蜀地,他在城門遠遠的一瞥,那個像三月桃花一樣柔美的女子,有一雙清淩淩地眼睛,又黑又亮,像春天水田裏剛剛脫胎的小蝌蚪,又像無數個守著山頭堵截匪寇的夜裏,天空上或明或暗的星星。
就那般不期然地撞進了他的眼睛,進入到他自個也摸不著的內心深處,開辟出來一塊柔軟無比的空地。
她的一言一語,一舉一動,像有魔力的手,在那塊空地上撒上種子,待風吹過,會長出輕盈盈的花。
程修無意識地推開蘇清蕙的門,不禁皺了眉頭,裏頭守夜的丫鬟竟不知所蹤。
程修近前兩步,那向來瑩潤的臉頰因了多日臥床有些幹澀蒼白,長長的睫毛覆在眼瞼上,像隨時會飛走的小火蛾。
她的脖子上有一根紅色的線,可能掛著吊墜。
程修微微低頭,香脂的清香從鼻翼掠過。
右手小手指輕輕地碰了碰她小巧的鼻子,有些微涼。清滑。
走廊有腳步聲傳來,程修迅疾退出了房,拐到走廊另一端,回頭看,是蘇清蕙房裏伺候的丫鬟回來了。
程修這才看了看自己右手的小手指,那一瞬間,他竟有戰栗的感覺。
“少爺,少爺,張大人不好了!”
院裏傳來趙二疾呼的聲音。
程修鎖著眉,三兩步跑過去,卻見張士釗躺在床上渾身顫抖,額上冒出了豆大的汗珠。
張士釗的長隨遞過來一封信給程修,“程大人,老爺說,如若他熬不過這一關,煩請您把這封信交給夫人!”
程修匆匆接過,見上頭寫著:“賢妻清蕙親啟”
上麵的墨跡已經幹涸,許是這兩天張士釗一早便寫好的!
程修將信塞到懷裏,對張士釗的長隨道:“吩咐下去,給屋子生暖爐,你備些酒精,給你家主子擦拭!”
有那麽一瞬間,程修腦子裏閃過那個小巧的鼻子,閃過張士釗就此過世的念頭,可是,他腦海裏的另一個小人不屑於這般做。
也許是死馬當活馬醫,後半夜張士釗身上的溫度開始下降,老大夫摸著胡子笑道:“算是熬過來了!真不容易啊!”
張士釗的長隨當即便對著程修下跪,“程大人,我家老爺的命是您救的!”
程修舒了一口氣,笑道:“沒事就好!”
第二日張士釗還在昏睡,蘇清蕙卻醒了,在晨光微曦的時候,一縷淡淡的雲霞透過雲層,射出些許白亮在天邊。
蘇清蕙的眼瞼被微微刺了一下,忽然就睜開了,她覺得自己好像做了一個長長的夢。
腦海裏的第一個念頭是,倉佑,她要回倉佑!
程修得知蘇清蕙已醒的消息,腿立即便拔開了,卻又立即收了回來,笑道:“我就不過去了,吩咐丫鬟們要好生伺候著,若是再出了丁點紕漏,就等著被發賣吧!”
管家福伯微怔,這還是第一回,他從少爺的口裏聽到“發賣”這個詞。
張士釗是在下午的時候醒的,得知蘇清蕙已經醒了,不由又濕了眼眶,他以為他和她這一輩子,就這樣結束了!
程修笑道:“士釗兄,等你們兩口子好了,可得好好犒勞我,給我保一門好親!”
張士釗聲線微弱地笑著應了。
他不知道,他和蘇清蕙的真正磨難在這一日才開始,自此永無回還的可能性。
這一點在丫鬟傳話過來,說張夫人想要回倉佑城的時候,張士釗便開始驚覺。
張士釗並不能拖托多久,因為這一回蘇清蕙歸心已定,她能下床扶著丫鬟走動的時候,便備好了馬車。
張士釗趕到門外,人馬俱已齊備,他沒有再攔阻她的理由,匪寇已除!
張士釗扶著馬車,凝聲道:“一路珍重!”
蘇清蕙看他微微側著的身子有些羸弱地靠著長隨,輕輕道了一句:“夫君也珍重,這一去,怕是到年初以後才回來,望夫君諒解!”
張士釗頷首。
他並沒有看蘇清蕙,也沒有告訴她嶽父已逝。
或許,是這一刻,張士釗麵對他和蘇清蕙百孔千瘡的關係,沒有勇氣再親自在上麵劃下一道血痕。
縱然待蘇清蕙回到倉佑城,也會明白,她的爹爹已不在的現實。
可是,現在,看著她滿是期翼的眼睛,對歸巢的眷戀,張士釗始終沒有開口。
在日頭許多個日夜,張士釗常常回想起這一天,他目送著蘇清蕙上馬車,對她說“一路珍重”,她的眼裏劃過一絲劫後的溫情。
那是一個晴朗的早上,她的眼睫上掛著清晨的寒霜,帶著些許朦朧。
如果在這一刻,他敢於麵對,敢於直言,或許,她不會如後來那般對他完全封閉。
世上許多事,是回不到那個點的,藜國素來信宿命,張士釗常常報以不屑,在張士釗從朝堂上退下後的那幾年,他回想起年輕時候的往事,猛然發現,一切早已冥冥中注定。
他和蘇清蕙各自執拗,不願服軟的性格,注定了他們之間的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