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1章 玫蘭之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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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瑞特的電報上寫的是院“韋爾克斯太太病危。速歸。”

    火車開進亞特蘭大車站時,暮色巳經降臨;整座城市被霧蒙蒙的細雨籠罩著。煤氣街燈透出暗淡的光亮,在霧中變成了一個個黃點。瑞特乘了一輛馬車來車站接她。一見到他的臉,她就嚇了一跳,比接到電報時還驚慌。她以前可從沒見過他的臉像現在這樣呆板。

    “她還沒一”她大聲問道。

    “沒有。她還活著。”瑞特把她攙進馬車坐下,接著命令車夫:“去韋爾克斯太太家,快!”

    “她怎麽了?我不知道她病了呀。上個星期她看上去還好好的呀。出了什麽意外嗎?啊,瑞特,不會像你說的那麽厲害一”

    “她要死了,”瑞特說著,語氣也像他的臉一樣呆板,“她想見你。”

    “不,蘭妮不會死的!哦,蘭妮不會死的!她到底怎麽了?”

    “她小產了。”

    “小一小產一可,瑞特,她一”斯佳麗語無倫次。瑞特說的這個可怕的消息驚得她連話都說不出來。

    “你不知道她要生孩子?”

    她甚至連搖頭的力氣都沒有了。

    “啊,是啊。我想你是不知道的。她一定是對誰也沒說過。她想出其不意地讓大家高興高興。不過我知道。”

    “你知道?可她肯定沒告訴過你!”

    “用不著告訴。是我自己看出來的。這兩個月她一直這麽一開心,我就知道決不可能是為了別的事。”

    “可是瑞特,大夫說過如果她要再生孩子就會送命的呀!”

    “真的要送了她的命了,”瑞特說,接著又對車夫喊道:“哎呀,上帝!你就不能再快點嗎?”

    “可是瑞特,她不會死的!我一我就沒死,而我一”

    “她沒有你那麽充沛的精力。她身體一直就不怎麽健壯。她隻有一顆善良的心。”

    馬車搖晃了一下,停在了一幢平頂房門前。瑞特把她攙下車。她驚魂未定,渾身發抖,突然感到一陣淒涼襲上心頭,於是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

    “你也進去嗎,瑞特?”

    “不。”他說著,重又坐進了馬車。

    她匆匆奔上台階,穿過門廳,突然推開房門,昏黃的燈光下坐著阿希禮、佩蒂姑媽和印第亞。斯佳麗想:野印第亞怎麽也來了?玫蘭妮說過不許她再進這個家門的呀。”裏麵三個人一看見她都站了起來。佩蒂姑媽咬著嘴唇,想讓它們不再顫抖,印第亞盯著她,目光中充滿了悲傷卻毫無敵意。阿希禮神情呆滯,像在夢遊,當他走到她身邊把手放到她手臂上時,說起話來也像在夢遊。

    “她說想見你,”他說,“她說想見你。”

    “我現在能見她嗎?”她轉過身對著玫蘭妮的房門問,門是關著的。

    “不。米德大夫現在在裏麵。我很高興你來了,斯佳麗。”

    “我是盡快趕來的,”斯佳麗一邊脫掉帽子和鬥篷,一邊說,“火車一這不是真的一告訴我,她好些了,是不是,阿希禮?快告訴我呀!別這麽愣著!她不是真的一”

    “她一直說要見你。”阿希禮盯著她的眼睛說。從他的眼神裏她巳經看到了問題的答案。刹那間,她的心跳停止了,接著便是一種奇異的恐懼,一種比焦慮和悲哀都更強烈的恐懼在她的胸中跳動著。這不可能是真的,她一邊拚命壓下這恐懼,一邊激動地暗自想道。大夫也常常會弄錯的。我決不相信這是真的。我也決不能讓自己相信。如果我相信這是真的,我就會尖叫起來的。我一定要想點別的。

    “我不相信!”她一邊大聲喊著,一邊盯著那三張拉長的臉,仿佛是在向他們挑戰,看他們敢不敢反駁她的話,“為什麽玫蘭妮不早告訴我?要是我早知道,就決不會到瑪麗埃塔去了!”

    阿希禮好像清醒過來了。眼裏流露出痛苦的神情。

    “那好吧,寶貝兒,不過,稍等一會兒,”大夫說,語氣和藹了些,“來吧,斯佳麗。”

    他們踮著腳走過過道,來到關著的門前,大夫用手緊緊抓住了斯佳麗的肩膀。

    “你聽我說,小姐,”他簡單地悄聲說,“不準歇斯底裏地大喊,不準對她作什麽臨終懺悔,否則的話,我擰斷你的脖子!不要這麽裝傻盯著我。你知道我是什麽意思。蘭妮小姐應該平靜地死去。你決不能為了讓自己的良心過得去而對她講任何有關阿希禮的事。到現在我還從來沒傷害過一個女人,可如果你在那兒說了什麽一我會跟你算賬的。”

    她還沒來得及回答,他巳打開房門,把她推了進去,然後隨手又關上了門。小小的房間裏隻有一些不值錢的黑胡桃木家具,燈用報紙罩著,房間顯得半明半暗的。這房間像女學生的宿舍一樣,既小又古板。那床頭板很低的狹窄小床,那用繩環係起來的素色網眼窗簾,那潔淨而褪了色的碎氈小地毯與斯佳麗那間豪華臥室裏那些精致美觀的雕花家具、桃紅色的錦緞帷幕和繡花地毯真是天壤之別。

    玫蘭妮躺在床上,床罩裏的身軀巳萎縮扁平得像個小女孩。兩條黑辮子在臉的兩邊披著,閉著的雙眼深深陷在兩個紫色的圓圈裏。一看到她,斯佳麗便背靠在門上,呆住了。盡管房裏很暗,但仍能看出玫蘭妮臉色蠟黃,沒有一點血色,鼻子也巳陷了進去。在這之前,她一直希望是米德大夫弄錯了。但她現在明白了。戰爭期間她曾在醫院裏見過很多臉上呈現出這種枯槁麵容的人,她完全知道這預示著什麽不可避免的結局。

    玫蘭妮要死了,但斯佳麗一時不肯相信這是真的。玫蘭妮不會死的。她不可能死。在她斯佳麗這麽需要她的時候,上帝是不會讓她死的。以前她從沒想到過自己需要玫蘭妮。但現在,這感覺卻像洶湧的潮水一般湧到她麵前,一直湧人她心靈的深處。她一直依賴著玫蘭妮,正像她依賴自己一樣,可她卻從沒意識到這一點。現在玫蘭妮要死了,斯佳麗才意識到自己離了她是沒法活下去的。此時,當她踮著腳心慌意亂地穿過房間向玫蘭妮安靜的身體走去時,這才意識到,玫蘭妮一直是她的劍,是她的盾,是她的安慰,是她力量的源泉。

    “我一定要抓住她!決不能讓她走!”她一邊想著,一邊在床邊坐了下來,慌亂中衣裙竟發出了窸窸窣窣的聲音。她急忙抓住床罩上那隻軟弱無力的手,誰知那隻手是冰涼的,把她嚇了一大跳。

    “是我,蘭妮。”她說。

    玫蘭妮的眼睛睜開了細細一條縫,接著,仿佛因為果真是斯佳麗而感到心滿意足似的又重新合上了。停了一會兒,她才吸足了一口氣,輕聲說:

    “你答應我嗎?”

    “嗯,我什麽都答應你!”

    “小博一你照料他。”

    斯佳麗隻覺得喉嚨像被什麽東西卡住了一樣,隻能點點頭,又輕輕捏了捏握住的那隻手,以示同意。

    “我把他交給你。”說著她臉上閃過一絲微笑,“以前,我把他給過你一還記得嗎?一在他生下來之前。”

    還記得嗎?她怎麽忘得了那個時刻?她記得清清楚楚,仿佛那可怕的一天重又回來了。她能感受到九月裏那個中午的酷熱,她記起了自己對北方佬懷有的恐懼,她聽得見士兵們撤退時的腳步聲,她記起了當時玫蘭妮曾乞求她,假如她死了,請她帶孩子走一她還記得那天自己是怎麽地憎恨玫蘭妮,還盼著她死。

    “是我殺了她,”她因迷信而極度痛苦地想著,“我曾多次盼著她死,上帝聽到了,所以現在才來懲罰我。”

    “哦,蘭妮,別這麽說!你知道你的病會好一”

    “不。請你答應我。”

    斯佳麗一下哽住了。

    “你知道我會答應你的。我一定像待自己的孩子那樣待他。”

    “大學呢?”玫蘭妮用微弱而單調的聲音問。

    “嗯,是的!讓他上大學,進哈佛,到歐洲去留學,他要什麽就會有什麽一還有一還有一一匹小馬一我還要給他上音樂課一哦,求求你,蘭妮,一定要挺住!一定要盡力挺住!”

    又是一陣沉默,玫蘭妮臉上顯出了拚命想用力說話的樣子。

    “阿希禮,”她說,“你和阿希禮一”沒說完,她的聲音又顫抖地哽住了。

    玫蘭妮一提到阿希禮,斯佳麗的心便突然停住了,隻感到全身像花崗岩一樣冰涼。原來玫蘭妮早知道。斯佳麗把頭伏在床罩上,想哭卻哭不出來,她的喉嚨像被一隻冷酷無情的手掐住了。玫蘭妮並沒被蒙在鼓裏!此時斯佳麗巳不再感到羞愧,也不再有別的什麽感情,有的隻是深深的懊悔,懊悔這些年來竟一直在傷害這位溫柔善良的女子。玫蘭妮早知道一然而她卻一直是自己忠實的朋友。啊,如果時光可以倒流,讓她重新再過一遍這些年該有多好啊!她將決不允許自己的目光再與阿希禮的目光相遇。

    “啊,上帝,”她迅速在內心祈禱著,“懇求你讓她活下去吧!我要彌補自己對她的過失。我要對她非常好。我一輩子再也不跟阿希禮說一句話,隻求你讓她康複吧!”

    “阿希禮,”玫蘭妮有氣無力地說著,伸手摸了摸斯佳麗貼在床罩上的頭。她用拇指和食指拉了拉斯佳麗的頭發,但卻像嬰兒似的一點力氣也沒有。斯佳麗明白了她的意思,知道玫蘭妮是想讓她抬起頭來。但她不敢抬頭,不敢與玫蘭妮的目光相遇,因為那目光早巳把她看透。

    “阿希禮。”等玫蘭妮輕輕又叫了一聲,斯佳麗這才控製住了自己。當她在最後的審判日麵對上帝,從他的目光中看出對自己的判決時,也不會比現在更難受。她的靈魂在畏縮,但她還是抬起了頭。

    然而她看到的,依然是那對可愛的黑眼睛和那張溫柔的臉,隻是眼睛巳凹陷了進去,現出了彌留時的呆滯,而那張嘴正用力地喘息著。臉上並沒有一絲非難和譴責,也沒有一絲恐懼一隻有焦慮,擔心自己再也沒力氣說話了。

    這一切大大出乎斯佳麗的意料,她一時竟不知所措,甚至沒感到如釋重負。過了一會兒,當玫蘭妮的手抓得更緊時,一股暖流湧上了心頭,這讓她對上帝充滿了感激,接著便做了平生第一次謙恭而無私的祈禱。

    “感謝你,我的上帝。我知道自己不配,但我還是感謝你沒讓她知道。”

    “阿希禮什麽,蘭妮?”

    “你會——也照顧他嗎?”

    “哦,我會的。”

    “他很容易一傷風的。”

    接下來是一陣停頓。

    “照顧——他的生意——你明白嗎?”

    “是的,我明白。我會的。”

    她使足了力氣說:

    “阿希禮沒有一工作經驗。”

    如果不是到了臨終之際,玫蘭妮是決不會這麽評論自己的丈夫的。

    “照顧他,斯佳麗一可是一別讓他知道。”

    “我一定會照顧他和他的生意,我也一定不讓他知道。我隻給他提些建議。”

    當玫蘭妮的目光再次與斯佳麗的目光相遇時,她使出全身力氣露出了一個小小的微笑,這是一個勝利的微笑。她們的目光讓她們達成了默契,於是,在這個極其嚴酷的世界上,保護阿希禮?韋爾克斯的任務便從一個女人手中移交到了另一個女人手中,而此事又絕不能讓阿希禮知道,以免傷害了他作為一個男人的自尊心。

    這時,玫蘭妮疲倦的臉上那種竭力掙紮的神情慢慢消失了,仿佛隻要斯佳麗一答應,她就完全放心了。

    “你這麽聰明——這麽勇敢——對我一直這麽好——”

    聽到這些話,斯佳麗喉嚨口一熱,要哭出來了,她連忙用手捂住嘴。此時此刻,她真想像個孩子似的痛哭一場,並大聲告訴玫蘭妮院野我是個魔鬼!我一直都在欺騙你!我從來沒為你做過任何事!那都是為了阿希禮。”

    她突然站了起來,牙齒緊緊地咬住大拇指,讓自己重新鎮定下來。這時,她耳邊又響起了瑞特的話院野她是愛你的。就讓這愛成為你的十字架吧。”現在,這十字架更沉重了。她曾耍弄一切手段想把阿希禮從她手中奪過來。這罪孽巳經夠深重了。現在,盲目信任了她一輩子的玫蘭妮,又在彌留之際,給了她同樣的愛和信任,這使得她的罪孽更加深重了。不,她不能說出真相。她甚至不能再說院野你要挺住,要活下去!”她必須讓她安安靜靜、毫不費勁地死去,既沒有眼淚也沒有悲哀。

    這時房門輕輕地開了,米德大夫站在門口,威嚴地招了招手。斯佳麗強忍住淚水,彎下腰,抓起玫蘭妮的一隻手,把它貼在自己麵頰上。

    “晚安一”她說,聲音比她自己原來想象的要鎮定些。

    “答應我一”玫蘭妮輕聲說,聲音巳經非常微弱了。

    “我都答應,親愛的。”

    “巴特勒船長一你要好好待他。他一是那麽愛你。”

    “瑞特?”斯佳麗疑惑不解地想道,這些話對她來說毫無意義。

    “好吧,我會做到的。”她不假思索地說著,輕輕吻了吻她的手,然後又把它放回到床罩上。

    她從房門走過時,大夫輕輕說院“告訴兩位女士,讓她們馬上進來。”

    透過模糊的淚眼,她看見印第亞和佩蒂撩起衣裙將手搭在腰間,使裙裾不致發出窸窣的聲響,跟著大夫走進了房間。房門一關上,整幢房子便靜得一點聲音都沒有了。阿希禮也不知躲到哪兒去了。斯佳麗像個頑皮的孩子被罰麵壁似的把頭倚在牆上,揉著發疼的喉嚨。

    在那扇房門後麵,玫蘭妮正慢慢地死去,隨著她的離去而同時消失的,是多年來她在不知不覺中一直依賴著的那股力量。為什麽,啊,為什麽在此之前她從沒意識到自己是多麽愛玫蘭妮,多麽需要玫蘭妮呢?但是誰又會想到,這個身材嬌小、普普通通的玫蘭妮竟會是她危難時可以信賴的支柱呢?平時的玫蘭妮在生人麵前總是羞得滿臉通紅,表明自己看法時也是心驚膽戰的,不敢提高嗓門,總擔心老太太們會說三道四,就連對著鵝“呸”一聲的勇氣都沒有。然而——斯佳麗又回想起多年前塔拉莊園那個寂靜、炎熱的中午。當時那具北方佬的屍體上還繚繞著灰煙,玫蘭妮手裏拿著查爾斯的軍刀站在樓梯頂上。斯佳麗記得當時自己曾想:野多可笑!蘭妮連那把軍刀都舉不起來!”但現在,斯佳麗知道,如果當時需要的話,玫蘭妮定會從樓梯上衝下來把那個北方佬殺死一或者是她自己被殺死。

    是的,那天玫蘭妮曾用那隻小手拖著軍刀趕到了現場,準備為她而戰。現在,當斯佳麗痛心地回首往事,她明白了,玫蘭妮一直手握著軍刀,就像她的影子一樣,毫不引人注目地守衛在她的身邊,愛著她,並懷著無限的、盲目的忠誠在為她戰鬥,跟北方佬戰鬥,跟大火戰鬥,跟饑餓戰鬥,跟貧困戰鬥,跟輿論戰鬥,甚至跟自己心愛的親骨肉戰鬥。

    當斯佳麗意識到,那把曾在她與這個世界之間閃閃發光的軍刀即將永遠地插人刀鞘時,覺得自己的勇氣和信心也在慢慢地消失。

    “蘭妮是我惟一有過的女朋友,”她淒涼地想,“她是除了母親外惟一真正愛過我的女人。她也像母親,凡是認識她的人都依戀在她的身邊不願離開。”

    突然,好像躺在那扇房門後的是埃倫,正第二次離這個世界而去。她突然好像又在亂世之中回到了塔拉莊園,她感到孤單和淒涼。因為她明白,失去了這個身體虛弱、性格溫柔、心地善良的女子,沒有了她的巨大支持,她將無法麵對生活。

    她站在過道裏,惶然不知所措。起居室裏爐火的光亮在她周圍的牆上投下了長長的陰影。整幢房子寂靜無聲,就像一場冰冷的細雨浸透了她全身。阿希禮!阿希禮哪兒去了呢?

    她向起居室走去,想在那裏找到阿希禮,就像一隻凍僵的動物要找火一樣。可阿希禮不在那兒。她一定得找到他。她巳經發現了玫蘭妮身上的力量,發現了自己對這力量的依賴,可剛剛發現就失去了它,不過阿希禮還在。阿希禮身強力壯,有見識,能給人安慰。在阿希禮的身上,在他的愛裏,有一種可以支撐她的力量,有一種可以消除她的恐懼的勇氣,有一種可以填補她悲傷的舒適感。

    他肯定在自己的房間裏,她想。於是,她踮起腳輕輕穿過過道,來到他房門前輕輕敲了幾下。裏麵沒人答應,於是她便推開了房門。阿希禮站在梳妝台前,正對著一副玫蘭妮的補過的手套發呆。他先拿起一隻手套看著,那神態就像從沒見過那手套似的。然後他輕輕放下它,好像手套是玻璃做的,接著又拿起了另一隻。

    她顫抖地叫了聲:“阿希禮!”他慢慢地轉過身來看了她一眼。他那雙灰眼睛裏那副昏昏欲睡的冷漠神態巳經消失,此刻它們正睜得大大的,露出了本來的樣子。她看到那裏也流露出了恐懼、無奈和惶惑。那恐懼與她的不相上下,那無奈比她的還強烈,那惶惑比她的更深切。再看他的麵容,她比剛才在過道時更恐懼了。她向他走了過去。

    “我嚇壞了,”她說。“哦,阿希禮,抱住我,我好害怕!”

    他一動沒動,隻是一邊雙手緊緊地抓住那隻手套一邊盯著她看。她把一隻手放在了他的手臂上,輕輕說:野這是什麽?”

    他兩眼急切地打量著她,拚命想從她身上搜尋到某種東西,但卻沒找到。最後他才開了口,但那聲音巳不是他原來的聲音了。

    “剛才我正需要你,”他說,“我正想像一個需要人安慰的孩子那樣跑去找你呢,沒想到你也是個孩子,受到的驚嚇比我還厲害,反而先來找我了。”

    “不,你沒受到驚嚇,你是不會受驚嚇的,”她大聲嚷道,“從來就沒什麽事能把你嚇倒。可我一你一向很堅強一”

    “如果說我一向很堅強,那都是因為有她在做後盾,”他聲音嘶啞地說,說著又低下了頭看那隻手套,用手把手套上的手指部位撫了撫平。“可現在一現在一我所有的力量都要跟著她一起去了。”

    他低沉的聲音裏帶著極度的絕望,嚇得她忙把手從他手臂上抽了回來,往後退了一步。在一陣令人抑鬱的沉默中,她覺得自己有生以來第一次真正了解了他。

    “哦一”她慢慢說,“我明白了,阿希禮,你是愛她的,對不對?”

    他好像費了很大的勁才說出話來。

    “我有過許多的夢想,但惟有她留存在我的記憶中,惟有她曾經呼吸存在過,惟有她不曾在現實麵前破滅。”

    “夢想!”她一邊想著一邊像過去那樣感到了一陣惱怒,“他總是夢想來夢想去的!從來沒有一點實際的判斷力!”

    於是她心情沉重而又略帶痛苦地說院野你一直就是個大傻瓜,阿希禮。你為什麽一直就沒看出她比我要好一千倍一萬倍呢?”

    “我求求你了,斯佳麗,別說了。但願你能理解我這幾天受的折磨一”

    “你受的折磨!難道你以為我一哦,阿希禮,幾年前你就應該知道,你愛的是她而不是我!你為什麽不早點知道呢?要是你早點知道,所有的一切就會大不一樣的,大不一哦,你本該早點意識到這一點,而不該用你那些所謂的名譽和犧牲之類的話把我一直吊在那兒。如果你幾年前就對我挑明了,我就一當然我會很傷心的,但我總可以想辦法挺過來的。可你卻一直等到現在,等到蘭妮要死的時候,才如夢初醒,可現在巳為時太晚,做什麽都來不及了。哦,阿希禮,這種事你們男人應該先知道,而不是我們女人!你早就應該看清楚,你一直愛的是她,而你之所以需要我,隻是像一像瑞特需要那個叫沃特林的女人!”

    聽到她這幾句話,他不禁往後退了一步,但他的眼睛仍注視著她,仿佛在懇求她不要再講下去,懇求她給他一些安慰。他臉上的每一根線條都在承認她的話完全是正確的,他低垂的肩膀也恰恰表明,他內心的自責比她任何時候的責備都更嚴厲。他默默無言地站在她麵前,手裏抓著那隻手套,仿佛那是一隻能理解他的手。在講完了那番話之後的一陣沉默中,她的怒氣慢慢消了,代之而來的是夾雜著幾分蔑視的憐憫。她的良心讓她極度不安。她在擊打一個巳被徹底打敗而失去了防衛能力的人——而她剛才答應過玫蘭妮要照顧他的。

    “我剛剛才答應了她,就對他說了這麽多惹他傷心的刻薄話。其實根本沒必要說這些,誰都沒必要說這些。他自己什麽都知道了,而且心裏也正難受著呢,”她淒涼地想,“他還沒長大成人。他跟我一樣還隻是個孩子,憂心忡忡,生怕失去她。蘭妮知道他會這樣的一蘭妮對他的了解遠遠超過了我。所以她才要我同時照顧小博和他的。這麽大的變故,阿希禮怎麽挺得住?我是挺得住的。我什麽都挺得住。我遇到過那麽多的事,不挺住能行嗎?可他不行一離了玫蘭妮他是什麽也挺不住的。”

    “原諒我,親愛的,”她伸出雙臂溫柔地說,“我知道你心裏很難過。不過你記住,她什麽都不知道一她甚至從沒起過疑心一上帝對我們實在太仁慈了。”

    他迅速走到她身邊,猛地抱住了她。她踮起腳尖,把她溫暖的麵頰溫存地貼在了他的麵頰上,並用一隻手輕輕地撫摸著他的頭發。

    “親愛的,不要哭。她希望看到的是你的勇敢。過一會兒她就要見你了,你一定要堅強些。決不能讓她看出你哭過。這會讓她擔心的。”

    他緊緊抱住她,她呼吸都感到困難了,耳邊隻聽到他哽咽的聲音院“我可怎麽辦呢?我一離了她我沒法活下去的!”

    “我也活不下去的。”她想。想到玫蘭妮死後那漫長的歲月,她不由得渾身顫抖起來。但她極力克製住了自己。因為阿希禮正依靠著她,玫蘭妮也正依靠著她。正像那次在塔拉莊園的月光下,喝得爛醉如泥、精疲力竭的她曾經想到過的那樣:野挑重擔需要強壯的肩膀才行。”是的,她的肩膀是強壯的,但阿希禮的肩膀是軟弱的。於是,她挺了挺肩,強作鎮定地吻了吻他滿是淚水的麵頰,這一吻中既沒興奮、渴望,也沒激情,有的隻是冷靜的溫柔。

    “會有辦法的。”她說。

    這時過道裏的一扇門猛地被打開了,隻聽米德大夫急切地喊道:

    “阿希禮!快點!”

    “我的天哪!她去了!”斯佳麗想道,“阿希禮還沒來得及去與她話別呢!可是也許一”

    “快!”她一邊大聲喊道,一邊用力推了他一把,因為他像發了呆一樣,站在那兒發愣。“快!”

    她拉開房門,示意他出去。聽到她的話,阿希禮渾身像通了電一般,趕忙跑進過道,手裏還緊緊攥著那隻手套。她聽到他的腳步急促地穿過過道,接著又聽到關上房門的聲音。

    她又喊了聲:野我的天哪!”便慢慢走到床邊坐了下去,頭埋在手裏。她突然覺得非常疲憊,比有生以來任何時候都更疲憊。因為隨著那聲砰的關門聲,剛才一直苦苦掙紮著、支撐著她並給她以力量的那根繃緊的弦突然繃斷了。她覺得全身的力氣巳經用完了,所有的感情也巳經枯竭了。現在,她巳感覺不到悲傷或懊悔,也感覺不到恐懼或驚慌了。她隻覺得精疲力竭,覺得自己的心像壁爐架上那隻鍾一樣,在沉悶地、機械地跳動。

    在這種沉悶的氣氛中,她心裏產生了一個念頭。阿希禮並不愛她,而且從來就沒真正愛過她,但她得知這一事實並不感到痛心。按說她是應該感到痛心的,應該感到淒涼、傷心,應該對命運大聲尖叫。因為長期以來,她一直是依賴著他的愛才活下來的。是他的愛支撐著她熬過了那麽多艱難困苦的黑暗歲月。然而,事實明擺在那兒。他並不愛她,她現在也不在意了。她之所以不在意,那是因為她也並不愛他。由於並不愛他,所以無論他做什麽,說什麽,也就不會讓她感到痛心了。

    她在床上躺了下來,頭埋在枕頭裏。她覺得沒必要去反駁這一想法,也沒必要對自己說:野可我的確是愛他的。我巳經愛了他很多年。愛是不可能一下子變得冷漠的。”

    因為它能變得冷漠,而且巳經變冷漠了。

    “他從來就沒真正地存在過,除了在我自己的想象裏,”她不無厭倦地想著,“我愛的隻是自己虛構的一尊偶像,一尊沒有生命的偶像。我自己做了一套漂亮的衣服,然後就愛上它了。阿希禮騎著馬走過來時,那麽英俊,那麽與眾不同,我便把那套衣服套在了他身上,也不管他穿上是不是合身,而且我也不願看清楚他到底是怎樣的一個人。我一直愛的是那套漂亮的衣服一根本不是他本人。”

    現在她可以回想多年以前的事了。她想起那年在塔拉莊園,自己穿著一件繡花的綠色衣裙,站在陽光下,看到那位滿頭金發像銀盔般熠熠閃亮的年輕騎手便評然心動,被他迷住了。現在她看清楚了,得到他隻是她的一種孩子氣的幻想,就跟那年她纏著爸爸讓他必須給她買那副藍晶耳環一樣。因為那副耳環一到手,便失去了原有的價值,就像除了金錢,不管什麽東西,一旦到了她手中便會失去原來的價值一樣。同樣,如果當初阿希禮也曾向她求婚而她又拒絕嫁給他,自己的虛榮心得到了滿足,那阿希禮早就一錢不值了。如果她能任意擺布阿希禮,看到他像別的男孩子那樣,感情越來越熾熱,糾纏不休,又是嫉妒,又是煩惱,又是苦苦哀求,那麽,隻要她新碰上一個別的男人,她對他的那一片癡情就會煙消雲散了,就像薄霧一見陽光,或者被輕風一吹就會散去一樣。

    “我真夠傻的!”她不無辛酸地想,“現在隻好自作自受了。我一直盼著發生的事現在終於發生了。我一直盼著蘭妮死掉,讓我可以得到他。現在她死了,我可以得到他了,可我又不想要他了。

    他死要麵子,一定會問我是否願意和瑞特離婚然後嫁給他。嫁給他?就是用銀盤托著他把他送給我,我也不會要的!然而即使是這樣,我這後半輩子仍然得把他套在脖子上。隻要活一天,就得照顧他,不能讓他挨餓,也不能讓別人傷害他。他就像我的又一個孩子,事事都得依靠我。我失去了一個愛人,卻多了一個孩子。要是剛才沒答應蘭妮要照顧他,哪怕以後永遠不再見到他我也不在乎。”

    她隨手帶上房門,走進了黑黢黢的門廳,晚上潮濕的空氣冷颼颼地迎麵撲來。雨巳經停了,除了偶爾有幾滴雨水從屋簷上滴下來外,四下裏靜悄悄的,沒有一點聲息。整個世界都被濃霧籠罩著,略帶寒意的迷霧中彌漫著年終的氣息。街對麵的房子一片漆黑,隻有一幢房的窗*出些微弱的燈光,掙紮著穿過濃霧,灑在街麵上,形成一束束金色的光點。整個世界仿佛都被一床靜止的灰色霧毯裹住了。整個世界寂靜無聲。

    她把頭靠在了門廳的立柱上,準備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場,然而卻一滴眼淚也沒有。這場災難實在是太深重了,眼淚巳經不起作用。她渾身都在顫抖著。她生活中兩座堅不可摧的堡壘竟同時坍塌了,那巨大的聲響仍在她心中震蕩,在她耳邊轟鳴。她站了一會兒,試圖重新用起她的法寶院野這一切等明天再考慮吧,到了明天我就能挺得住了。”然而這法寶也失靈了。現在她必須考慮兩件事。一是玫蘭妮一為什麽她一直沒意識到自己是多麽的愛她,多麽的需要她呢?二是阿希禮一為什麽自己一直那麽盲目,那麽固執,一直沒看清他的真麵目呢?她知道,不管是到了明天,還是等到以後的哪一天再想這兩件事,都會讓她深感痛心的。(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