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2章 斯佳之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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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現在我決不能再進去和她們說話,”她想,“今晚我決不能再見到阿希禮,也決不能再去安慰他了。今晚絕對不行!明天一早我再過來,把該辦的事辦好,把該說的安慰話說完。但今晚絕對不行!我頂不住了。我要回家。”

    家不算遠,隻隔著五個街區。她不想等哭哭啼啼的彼得給她套馬備車,也不想等米德大夫駕車送她。她受不了彼得的眼淚,也受不了米德大夫無聲的譴責。所以她沒進去拿外套和帽子就急忙走下了黑黢黢的前台階,衝進了濃霧籠罩的夜色。她拐過了一道彎,走上了通往桃樹街的長斜坡。路麵雖然潮濕,但萬籟俱寂,連她的腳步也沒了一點聲音,恍如在夢中。

    她順著斜坡一路走上去,覺得胸中漲滿了淚水卻又流不出來。她同時又有一種恍恍惚惚的感覺,好像從前也曾置身這樣一個又冷又暗的地方,置身於同樣的環境一不止一次而是很多次。我真傻,她一邊不安地想,一邊加快了腳步。這是她的神經質在捉弄她,然而這恍恍惚惚的感覺卻纏住她不肯離去,而且慢慢滲透到了她整個心中。她疑惑地看了看周圍,那種可怕而熟悉的感覺更強烈了,她突然像一隻察覺到危險的動物那樣猛地抬起頭來。這都是因為我精疲力竭的緣故,她試圖安慰自己。今晚真怪,霧這麽大。以前從來沒見過這麽大的霧,除了一除了!

    突然,她想起來了,恐懼同時也湧上了心頭。她想起來了。在過去無數次噩夢中,她就曾在這樣的霧中奔跑,穿過一個沒有界標、常有鬼魂出沒的地方,冷森森的濃霧在四周籠罩著,到處都是張牙舞爪的幽靈和鬼怪。她現在是又在做夢呢,還是夢正在應驗?

    突然,她好像離開了現實世界,昏昏然不知到了什麽地方。那種噩夢似的感覺重又向她襲來了,而且比以前更強烈,讓她的心狂跳不巳。她又一次陷人了死亡與寂靜的深淵,就像那次在塔拉莊園一樣。人世間的一切榮華富貴都不複存在了,生活變成了一片廢墟,惟有恐慌像陣陣冷風在她的胸中怒吼。迷霧引起的恐怖死死地抓住了她。她開始奔跑起來。像過去無數次在噩夢中一樣,現在她也被一種無名的恐懼驅趕著,沒有目標地盲目亂跑著,拚命想在那團迷霧中找到一個安全的地方。

    她順著那條黑黢黢的街道奔跑著,頭低垂著,心評評直跳,潮濕的夜空氣沾在她的嘴唇上,路邊聳立的樹木好像正向著她威逼過來。在這潮濕寂靜的荒野中一定有個藏身之處!她沿著那條長長的斜坡氣喘籲籲地奔跑著,濕裙子冰冷地裹住了踝關節,兩葉肺像要炸裂似的,緊束的胸衣壓迫著肋骨頂在了心髒上。

    突然,眼前隱隱約約出現了一點燈光,接著是一排燈光。雖然模模糊糊、搖曳不定,然而卻是實實在在的。在過去的噩夢中從來沒出現過燈光,有的隻是灰蒙蒙的迷霧。她的心一下子被這些燈光抓住了。因為燈光就意味著安全、意味著有人、意味著現實。她突然停了下來,攥緊雙拳,極力想趕走心中的恐懼。她兩眼緊緊盯著那排煤氣燈,因為正是這些煤氣燈向她表明了,這裏是亞特蘭大的桃樹街,而不是那個鬼魂縈繞的夢幻世界。

    她一邊喘著粗氣,一邊在一個下車台上重重地坐了下來。她緊緊地抓住自己的神經,仿佛它們是些繩索,正從她的手中迅速滑脫似的。

    “我剛才一直在跑一一直像個瘋子似的在跑!”她想,全身仍在顫抖,隻是不那麽害怕了,可心仍評評直跳,跳得她直想吐。“可我是在往哪兒跑呢?”

    她現在的呼吸巳經比較平穩,雙手叉腰坐在那兒,眼睛望著前麵的桃樹街。斜坡的盡頭就是她的房子。那房子看上去好像每個窗口都亮著燈,而且燈光都很明亮,足以驅散眼前的迷霧。啊,那就是家!實實在在的家!望著遠處房子模糊的輪廓,她心中不禁湧起一股感激和渴望,精神上似乎也感到了一種平靜。

    家!那才是她想要去的地方,才是她拚命跑著要去的地方。回家去找瑞特!

    一想到這一點,她便像掙脫了鎖鏈一般,夢中常常感覺到的那種恐懼也消除了。自從那天夜裏她一路顛簸著逃回塔拉莊園、發現世界巳接近末日以來,這種恐懼便常常在夢中侵擾著她。那晚一到塔拉莊園,她便發現自己巳沒有了安全、失去了所有的力量、所有的智慧、所有的柔情和所有的理解一所有這些在埃倫身上體現的東西都曾經是她少女時代賴以生存的保障。雖然她後來獲得了物質上的安全,但在夢中她仍是一個受驚嚇的孩子,仍要四處去尋找那巳經失去的安全和那巳經失去的世界。

    現在她才意識到自己在夢中一直尋覓的那個避難所,那個一直被迷霧遮住的溫暖而安全的地方是哪兒。那個溫暖而又安全的地方並不是阿希禮一哦,決不是阿希禮!阿希禮像一盞沼氣燈,他的身上並沒多少溫暖,他還像一片流沙,一點也不安全。那個溫暖而又安全的地方是瑞特。因為瑞特有可以把她抱在懷裏的堅實臂膀,有可以讓她把疲倦的頭偎依在上麵的寬闊胸膛,有讓她對一切事物保持清醒頭腦的嘲弄的笑聲。瑞特還有充分的理解力,因為他也跟她一樣,實事求是,不會被名譽、犧牲或高尚信念等等不切實際的觀念蒙住眼睛。他是愛她的!為什麽她一直沒注意到,盡管常常對她冷嘲熱諷,他卻是愛她的呢?倒是玫蘭妮早就看出了這一點,臨終前還囑咐她“要好好待他”。

    “哦,”她想,“我也跟阿希禮一樣,既愚蠢又盲目。我本該早就看出來的。”

    這些年來,她一直靠在瑞特這堵愛的牆上,但對他的愛卻始終沒放在心上,正如她始終沒把玫蘭妮的愛放在心上一樣,自以為自己的力量都來自於自身一人。今晚早些時候,她巳經意識到,在她與命運的多次激烈搏鬥中,玫蘭妮一直和她肩並肩地站在一起。現在她又意識到,瑞特也一直默默地躲在幕後,愛著她,理解著她,隨時準備向她伸出援助之手。義賣會上,是瑞特看出了她渴望跳舞的心情,帶她跳起了弗吉尼亞舞;是瑞特幫她擺脫了守寡的束縛;亞特蘭大淪陷之夜,是瑞特冒著大火和槍林彈雨護送她脫離了危險;是瑞特借錢給她讓她開始了自己的事業;每當她深更半夜從噩夢中被嚇得哭醒過來,又是瑞特在旁邊安慰了她一哦,如果不是愛一個女人愛到發狂的地步,哪個男人會做到這樣呢?

    樹上的露水落在了她身上,但她毫沒察覺。濃霧在她四周飛旋著,她也毫不理會。因為,她一想到瑞特,一想到他那黝黑的臉龐、雪白閃亮的牙齒、機靈的黑眼睛,她便渾身顫抖起來。

    “我愛他,”她想。像以往一樣,她毫不遲疑地接受了這個事實,就像孩子接受一件禮物一樣。“我不知道自己愛他巳有多久,但我的確是愛他的。要不是阿希禮,我早就能意識到這一點。對這世上的一切,我從來就沒看清楚過,因為阿希禮擋住了我的視線。”

    她是愛他的,愛這個流氓、惡棍,愛他的毫無顧忌,愛他的不顧名譽一至少是不顧阿希禮心目中的那種名譽。“讓阿希禮顧忌的名譽見鬼去吧!”她想,“阿希禮顧忌的名譽總是讓我上當受騙。是的,從一開始他常來看我,我就受騙了,因為他明明知道家裏讓他娶的是玫蘭妮。可瑞特就從來沒讓我上過當。即使是在玫蘭妮為阿希禮舉行生日宴會的那個可怕的夜晚,他本該擰斷我的脖子的,但他還是拉了我一把。即使是在亞特蘭大淪陷之夜把我撇在路上,那也是因為他知道我巳經脫離了危險,總有辦法可以安全到家的。即使是那次在北軍的戰俘營裏,我向他借錢,他讓我以身體擔保時,那也隻是在考驗我,他是決不會糟蹋我的。總之,他一直都愛著我,而我對他卻那麽刻薄。我曾一再地傷害他,而他為了顧全麵子才沒發作。美藍死的時候,我竟然一哦,我怎麽能那麽不近人情?”(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