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送你告老還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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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刑事府後,方褐上了在門口等待自己的馬車,對車夫說了句:“出城。”
車夫驚訝問道:“直接去伊闕關麽?大人,不等梅室書?”
“不去伊闕關,城外有一家掛杏花酒的鋪子,我去那裏坐坐。”方褐放下車簾,挪進了車廂的最裏麵,然後重重呼吸了幾下。
“好嘞。”
聽著車廂內壓抑疲憊的喘息聲,車夫關切詢問道:“大人,您是不是昨晚太累了?”
方褐疲憊說道:“昨晚守在洛水河邊一夜,連個人影都沒抓著,早上剛剛才睡半個時辰,就被叫起來派了任務,我就先來刑事府,和士師越交代了下,他不會派人跟隨我的調查,梅洛已經先去伊闕關了,有他辦事,我可以輕鬆很多。”
來的路上,他聽有人如何誇那城外那鋪子的杏花酒,他笑了笑,說道:“刑事府的茶很不錯,不知道和那鋪子的杏花酒比起來,哪個更好?”
車夫一手牽韁一手輕揮馬鞭,笑著說道:“茶能醒神,酒隻會越喝越累,大人若是想精神,不該去喝酒,洛州城裏可有不少有名的茶鋪。”
方褐說道:“現在我可不能睡,萬一被人盯上了怎麽辦?”
車夫沒有說話,他知道有些話是不能接的。
車廂內,方褐開始閉目養神。
最後一句話他可不是亂說的。
在刑部和誅候合作了這麽多年,早已養成了避免任何危險的習慣,這一趟來刑事府,和士師越一番交談,讓對方以為自己無意在留查一事上花多少精力,自然也不會花心思配合,然後讓梅洛作為幌子,他就不會引起一些人的注意,他說不準是什麽人,但防人之心不可無。
萬一伊闕關裏真有遺留九歌的餘孽呢?自己露麵去調查豈不是送入虎口?
人越老便越精,若不會這種心機,司刑胥方褐也不可能活到現在,早就被那些誅候的敵人們殺死了。
隻是他再怎麽也想不到,即便如此小心,他都已經落在了一個人的視線裏。
洛州街道的一角,某個因為雨天而沒幾個客人的燒餅攤子邊,一個少年撐著把舊傘,默默看著雨中緩緩前進的馬車。
雨可以遮掩很多人的視線和感知,可以衝刷掉很多痕跡,可以讓他好不容易等來的這個時機變得更加完美。
“客官,您的燒餅好了,一共兩文錢。”
少年接過熱乎乎的包袋燒餅,說道:“連著兩天的雨,生意不好做吧?”
攤子老板笑了笑,說道:“是啊,人們都不大願意在下雨天出門,到現在客官你是第一個來買燒餅的。”
少年嘿嘿一笑,說道:“你這兒的燒餅味道不錯,我經常來買的。”
老板哈哈大笑道:“客官要是喜歡,多買幾張回去吧。”
“再買的話,能半價嗎?”
“客官您這是搶……”老板苦著臉說道,本來就已經沒多少生意了。
“開玩笑的,我這人最不喜歡占別人便宜了,再給我來一張吧,我帶回去。”
……
……
馬車不急不慢地馳出了洛州城,在官道上行了一會兒後,車廂內閉目養神的方褐感覺到馬車似乎轉向了,疑惑問道:“老段,我記得從西門到那酒鋪,直走官道就到了,怎麽轉了這麽大的彎?”
地太濕車輪滑了?他有想到了這個可能性,但老段做他車夫有三年了,以他的駕車技術應該不會出現打滑變道的失誤才對。
“老段?”馬車外沒人回答他,方褐的心中自然浮起陰寒的感覺。
他猛地睜開眼睛,探身去掀開了車簾,瞳孔驟然收縮。
車外的馬背上,一個肩上扛著把舊傘的少年倒坐馬上,一隻手裏拽著馬韁,另一隻手裏拿著張啃了大半的燒餅,臉對著他,一臉的微笑。
“方大人,我們又見麵了。”
“你是?昨晚那個替刑事府運屍的少年?”方褐語氣不確定地道。
“我叫李跡,雖然不是什麽好聽的名字,但也不該隻過一晚就忘記了吧?”少年笑意微斂,嚴肅說道。
“老段呢?”方褐滿臉警惕,這種時候即便是一個身份來曆清清白白的少年,也夠讓他懷疑的了。
“他啊,被我打昏扔到路邊了,如果等會兒有人經過,或許會在草叢裏發現他吧。”李跡說道,然後啃完了手中最後一點燒餅。
方褐終於意識到不妙,立刻推開了車窗,冰冷的雨水頓時迎麵打來,他顧不上那麽多,抓住窗沿小腿一供便想要鑽出去。
一道馬韁甩來,纏住他的後腳跟,將其用力扯了回來,並直接拉出了車廂,方褐那微胖的身體重重地摔在雨泥中,雨水和淤泥轉眼間就弄髒了他的官服,濺起的泥印在上麵仿佛一朵烏梅,又像狗在泥地裏踩出的腳印般,充滿諷刺味的狼狽。
李跡似笑非笑地道:“你這種和肥豬差不了多少的體型還鑽車窗,不怕卡住嗎?”
方褐驚恐地一個翻身在地上滾起,就像一條在泥地裏蹦著要翻身的魚,顧不上滿手是泥,摸向被纏住的那隻腳,想要把韁繩給解開,李跡也不阻止,就看著他忙亂地用粗大的手指笨拙地解開繩結,然後連滾帶爬地站起來,跌跌撞撞沿著泥路跑去,口中還一邊發著嗬嗬嗬的恐懼叫聲,連救命都忘了喊。
連跑了好幾步,都未聽到身後有腳步聲傳來,仿佛那不知是誰派來的刺客少年根本沒有追上來,但方大人此刻並不敢回頭去看,他怕看一眼自己的命就沒了。
然而腳步聲沒有,驟急如雨的馬蹄聲卻是在下一刻仿佛踩著他的心口踏踏而來,蹄聲如雷,踏碎了他逃跑的所有勇氣。
方褐狠狠一咬舌尖,強行回頭望去,這一看不得了,那少年竟是揮著馬韁架著自己的馬車,朝著自己的方向衝撞而來!
他嚇得頭發豎起,雙腿一軟差點坐倒在地,然而理智告訴他現在不應該腿軟,逃跑才是最重要的,隻要路上碰見了人,自己就能得救,到時這個膽大包天敢行刺他的家夥,會被抓起來,然後受到刑部最殘忍的酷刑虐待。
跑!跑!跑!
他用極為強大的意誌力掙脫恐懼,強行邁步加速在道路上狂奔了起來,那肥碩的身軀配上矯健的步伐,在雨中倒是別有一番景色,若有人看到了說不定還會以為他是在狂跑減肥。
李跡明顯低估了這些官員貪生怕死的強大意念,看著他越跑越快,卻一點也不急,一手撐傘一手揮僵,坐在馬背上,笑聲遠遠地傳了過來,仿佛像是在他加油呐喊打氣一般:“你跑啊跑啊跑啊——”
啪!方褐摔倒了,巨大的衝擊力直接在泥地中摔出一個人形的淺坑,這一次摔的力度比李跡拉他出車廂還要大,可他已經顧不得任何的疼痛了,在生死麵前,所有的疼痛都是微不足道的,更別說他這種官位已升無可升,隻盼著歸隱後安度晚年的怕死老官員了。
他再次從地上翻滾著爬了起來,可李跡已經悠悠然駕著馬車趕上了他。
方褐轉身,看著這匹他坐了無數次無比熟悉但此刻卻變得無比高大恐怖的馬,還有馬上那個一臉微笑的少年,顫抖身軀,臉上那道可怖傷疤在雨水的衝刷下再沒有任何的恐怖可言,隻有生死麵前醜陋的卑微。
李跡放下馬韁,從懷中拿出另一張被紙包裹仍有熱氣冒出的燒餅,在他麵前晃了晃,問道:“跑累了吧?特意給你也買了張燒餅,要不?”
此時方褐哪有心情吃什麽燒餅,強行壓下心中越來越濃的恐懼,問道:“你是誰?到底想做什麽?”
“相信我,這燒餅好吃的。”少年還是沒回答他,隻是認真說道。
“畢竟是你這輩子的最後一餐啊。”
聽到這句話,方褐的手腳終於徹底冰冷,確定對方是來殺自己的。
對麵的少年隻有十五六歲,以前也從未見過,不可能和自己有什麽舊仇,背後肯定有別人的指使。
究竟是誰?
李跡撐著傘翻身下馬,走到這位癱坐在泥地上的刑部惡犬麵前,將手中的燒餅遞到了他嘴邊。
方褐眼中閃過一絲猙獰之色,曲手成爪便向少年的喉嚨鎖去,卻被他一腳踢倒,頭揚起再落下,狠狠砸入地麵,整個人趴著伏倒在雨水中。
“啊!!!”他發出慘叫聲,睜開眼睛一看,他兩隻的手掌上下交疊在一起,一把匕首狠狠地透過手背紮了進去,將他釘在了地上,鮮血迅速成花朵般蔓延開,在雨水積漫的地上漸漸變為黑色。
少年在他麵前蹲下身,笑得很溫和地道:“這下,你能老實點了吧?來,乖乖吃餅。”
方大人那被魚淋得發白的臉上眉眼抽搐著,表情極為扭曲難看,手掌被洞穿,那種痛苦令他完全無法正常地說出一個字,一個勁地慘叫著,不過很快他連慘叫也發不出來了,因為那張留有餘熱的燒餅塞進了他的嘴裏,堵住了他喉嚨裏所有的聲音。
他的身形挺胖,被釘在泥地上,就像一條處於岸上無法翻動的胖魚,口中無法遏止想要發出的慘叫和呼救聲卻被一大張燒餅塞滿了嘴,雖然餅很香,不斷有香油從他的口中流入咽喉,他也感覺不到一絲的美味,根本沒有所謂的痛並快樂著,隻有越來越深的恐懼。
他狠狠咬牙,咬下一塊,將剩餘的餅麵吐掉,艱難地吞下口中那塊,才抬起頭來要說話,卻發現少年撐著傘一直蹲在他的麵前,笑吟吟地看著他,仿佛在看獵物死前的進食一般,還為他擋雨。
帶著滿嘴的香氣和油,方褐顫聲道:“我們有仇嗎?”
他強行讓自己忽略掉那透骨的疼痛,心裏念頭快速轉著,以往做刑部的工作,肯定是要得罪不少人的,或許這少年有親人朋友死在他的審訊之中,這都不是不可能的,如果是那樣的死仇,絕不可能輕易化解。但既然對方沒有第一時間殺死他,那就說明並不急於報仇,那樣或許就還有回旋的餘地。
“的確,複仇這種事,如果連對方到死都不知道我報的什麽仇,確實沒意思。”
李跡一手撐傘,一根手指在垂直插入他手背的匕首柄上輕輕劃動,說道:“那我就說了吧,你我之間直接的仇恨並沒有,不過你選錯了同夥。”
“你和誅候有仇?”方褐很快反應了過來,臉色更加難看了。
“誅候的仇人滿地走,多我不多,少我不少,大人你何必這麽驚訝?”
方褐咬牙道:“誅候屬於隱部,與刑部同位,刑部裏大多的官員都有和隱部合作,你為什麽偏偏找我?”
“這自然是有原因的,誅候雖然一向都從刑部裏挑人調用,但不會亂選人,方大人你以前還在天牢當刑責官的時候,是不是審訊過一個北城書齋的老板娘?”
方褐並沒有想起來,他當刑責官的時候,至少審訊過數百人,哪裏會記得一個書齋老板娘?
“實際上她是太師府外的暗哨,她的書齋是李家的產業,太師府血案發生後,李家所有產業均被牽連,她被作為疑犯關進了天牢,被你審訊了三天之後,死了。”
方褐臉色一變,腦海中有一件往事漸漸浮了上來。
“太師府雖然被屠光了,但是仍有人知道那晚的真相,那名女子就是其中之一,可她沒來得及讓所有人知道真相,就死在了天牢中。”
“或許你並不知道真相如何,隻是接了上頭的命令處死她,但你依然是我的仇人。”
“所以你要死啊。”少年的聲音並不冷,他甚至還笑眯眯的,像是在訴說一件太陽東升西落這般理所當然的事。(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