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雨中火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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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著他親和的笑容淡漠的眼神,方褐沒有任何一絲自己理應去死的感覺,任誰笑著告訴你要殺死你的原因,都不可能接受。

    果然,少年在說完這句話後,並沒有理會對方是否認同了自己要殺人的這個道理,他完全不需要講道理,輕笑著將手指頭用力向下一摁,匕首更加深入,刀身徹底沒進手背中,連透過另一隻手掌的掌心,將兩隻手掌完全串了起來。

    方褐慘叫起來。

    同時他也終於徹底想起,那件讓他的宦海生涯徹底轉變的事。

    自己當初就是因為處死了那個女子,才被上頭賞識,從小小的刑責官變成了堂堂司刑胥。他清楚地記得,那個女子,在酷刑的折磨之下,哭泣慘叫地跟個惡鬼似得,而說出來的話卻沒有一個人相信,也沒有傳到天牢外去,最終被他悄悄地毒死。

    他不是沒有懷疑過女子說的話是否真假,但在上頭的威逼和升官的誘惑下,他選擇了無視。

    現在報應終於來了?

    “違背良心換來的官位,不知你這些年厭倦了沒有,司刑胥的生涯似乎並不是讓你很開心,你臉上的刀疤就已經說明了。”

    極致的痛苦中這仿佛死神宣判的聲音字字如刀紮在他的心口,令他幾乎窒息。

    方褐低下頭,扭曲著臉龐痛苦地說道:“我本來打算今年做到底就辭官的。”

    “那我正好送你告老還鄉。”少年微諷說道。

    方褐的身體顫抖起來,額頭上汗如雨下,說道:“可不可以放過我?”

    少年像看白癡一樣地看著他。

    “我的孫子剛剛一歲,我還從沒抱過他,我兒子當年成親我也沒有回去,我甚至還沒見過我兒媳。”這個中年半老的刑部官員,可憐兮兮地祈求道。

    李跡:“……”

    “我婆娘是在十六歲的時候嫁給我的,那時我已經四十了,臉被人毀了,根本沒有人家願意把女兒嫁我,我也沒有興趣向看不上我的人家提親。隻有她不嫌棄我的臉,也不知道我的身份,隻是一次落水被我救了,就傻乎乎地嫁給了我,那個傻女人……”

    方褐不停地絮絮叨叨,死亡麵前,他完全沒有了一點曾經的戾氣,此刻隻是一個傷懷怕死,心思全在鄉下那片金黃麥田的老人。

    李跡聽著他的嘮叨,沉默片刻,說道:“我一直以為,你們這些官員,都是高高在上,踩著別人的屍骨升官,從此瀟灑快活地不可一世的,你倒是有些特殊。”

    老人用充滿希冀的目光看著他。

    他的右手伸出傘外,任由雨水不停衝洗,臉色冰冷說道:“或許你是個可憐人,但我又何嚐不是呢?”

    “昨夜,有個女人問我,麋何食兮庭中?蛟何為兮水裔?我沒有回答她,因為我的答案對有一個高遠誌向的人而言,隻是一種悲觀的消極心態。原本應奔跑於曠野的麋鹿,卻屈居庭中,應翻湧於深海的蛟龍,卻屈身淺水。這樣的問題隻有一個答案,那就是命。”

    他臉上的情緒已經完全消失,近乎麵無表情,說道:“我的誌向也很高遠,但我不會否認自己的這個答案,因為承認,所以想要改變。”

    他從方褐的手背上緩緩拔出匕首,也伸到雨裏洗了洗。

    “我要用你們的血,來改變我的命運。”

    話音未落,失去束縛的方大人借著這最後的一個機會,再次從地上暴起,用頭撞向少年的頭。

    砰!腦殼對腦殼,鮮血四濺。

    方大人額頭上鮮血直流,李跡卻是一點損傷都沒有。

    他看著撞昏過去的方褐,無語地去取來馬韁,用來捆住方褐的身體,然後抬著走向馬車,掀開車簾丟了進去,隻聽車廂裏咚地一聲,車輪微微向下陷了一點。

    ……

    ……

    方褐在車廂裏感覺到震動被晃醒,從顛簸程度上便能感覺到馬車現在跑得究竟有多快,他掙紮著扭動身軀,就像一條蠕蟲般蠕動,大聲喊叫著,但馬車的車廂保密性是極強的,聲音根本傳不出去太大,再加上這麽快的前進速度,就算有人從旁邊經過也不一定能聽到他的呼救。

    他用盡全身的力氣挪動身體,到了車窗邊用肘子頂開車窗,看到外麵的景色如風般掠過眼前,馬車正在以驚人的速度奔馳在雨中小道。

    “方大人,你喜歡升官,我就讓你最後一次品嚐快馬奔騰的感覺。”

    外頭聲音傳來,李跡掀開車簾走了進來,臉上帶著微嘲,用看著可憐蟲的目光看著他。

    方褐看他的目光也猶如臉上那般傷疤般猙獰,恨不得上去跟他拚命,不過知道自己現在是魚肉而對方是刀俎,他才認命,微微低頭,像是掙紮了許久,才咬牙道:“如果我說出當年審那件案子的其他人的情報,你能讓我活下去嗎?”

    李跡眉頭微微一挑,沉吟了數息的時間,才道:“可以。”

    “那你湊過來點。”方褐的聲音有些低沉,汗水幾乎要糊了他的眼睛。

    李跡皺著眉又想了一會兒,確定這個手腳都被捆住的老胖子,無法再對自己產生什麽威脅,就算有花樣也玩不出來,才放心地靠近了他,把耳朵湊了過去。

    方褐的眉宇微微抽搐著,臉色越來越僵硬,身體不自覺的微顫著,瞳孔收縮又放大,心髒劇烈地跳動起來。

    他不知道對方要帶自己到哪裏去,或者是直接策馬撞在哪裏從而造成車毀人亡的案件現場,但作為一個刑部官員,他有屬於自己的氣節,他不允許自己在一個罪犯的手中任由宰割。

    他打算用自己的牙齒咬斷這少年的脖子。

    很可笑麽?不,他很勇敢。

    這是一個刑部從法官員應有的膽魄,從他們走上這條道路的時候,就不斷聽到前輩對他們這樣說。

    隻是這勇敢並沒有讓他如願地展現出來,老人的表情驟然一僵,如雪地裏被凍住的冰雕,張著嘴巴發出呃呃的怪聲。

    他艱難地轉過頭,看著麵無表情的少年,反手握刀,插進他的後背上,匕鋒毫無阻礙地順利深入肉裏,就像刺豆腐一樣快,可見這一刺用了多大的力道。

    他不明白,眼睛瞪大到了極點。

    “方大人,我連你早年的事情都知道,你那些所謂的情報,對我而言又算得了什麽秘密呢?”少年的聲音就如外麵的雨一般冷。

    老人喉嚨裏再次發出古怪的聲音,卻一個字都發不出來。

    似乎真的是免不了一死了。

    想到自己要死,老人嘴唇顫抖,仿佛看見自己站在了田裏,金黃色的小麥中有一個半頭雪白的婦人,一對牽著幼童的年輕夫妻,笑著看他。

    人之將死,他噴著血沫大吼一聲,猛地挪動身體朝李跡撞去。

    李跡一肘擊在他的脖子上,將他狠狠地砸趴下去,然後迅速拔出匕首又是一刀下去,鮮血濺得老高。

    一刀又一刀,不停地捅著。

    血染紅了他的衣裳。

    血濺滿了整間車廂。

    伴隨著刀鋒與肉交磨發出的哧哧聲,在不知多少刀下去之後,老人的眼珠子終於凝滯不動了,意識定格在那片金黃色的麥田中。

    李跡滿手滿臉都是血,眼睛裏映著深深的鮮紅色,坐在方褐倒下的身軀旁,看著自己的鮮紅手掌,開心地笑了出來。

    方褐趴在車廂裏,死不瞑目,視線一直望著車廂內壁的某處角落。

    李跡順著他的視線望過去,頓時了然,慢慢地往裏挪過去,手指頭頂住了角落壁上的一處凹槽。

    用力往裏一摁。

    在他全力的摁動之下,凹槽陷了進去。

    車廂晃動越發劇烈,車外的馬匹發出了驚恐的嘶鳴。

    老人恐怕到死也想不到,李跡居然會知道這個裝置。

    堂堂刑部司刑胥的專用馬車,自然非尋常馬車可比,車身由墨家工匠精心打造,不僅堅固地可以抵擋刀槍弓箭,還具有危急時刻的裝置,那不是什麽緊急逃生的裝置,而是用來和刺客同歸於盡的。

    因為刑部官員口中,往往掌握著一些重要的情報,這裝置就是為了防止官員落入敵人手中,情報被敵人所得。

    墨家的火油炸彈機關,可以一瞬間摧毀整輛馬車。

    車廂內漸漸變得灼熱,一股熱浪從底部升上來。

    李跡卻沒有要逃出去的打算,仿佛要留在車廂裏給方大人陪葬。

    他最後掃了一眼麵前瞪圓雙眼死去的屍體,然後去推開車窗,望著外麵潑灑的大雨,輕聲說道:“雨中放煙花,那想必很美。”

    轟得一聲巨響,洛州城的小道上火光衝天,一蓬豔麗的火焰,在雨中綻放。

    ……

    ……

    秋雨淅淅下,濕漉漉的小道上,火在燃燒。

    整間車廂已經化為燒焦的木片,駕車的馬匹渾身血肉模糊,有氣無力地倒在地上。

    一隻腳踩在焦黑的地上,因為用的力太猛所以陷了進去,淤泥濺在了褲腳上。

    他的身上沒有被炸得血跡斑斑,隻有輕微燒焦的痕跡。

    他轉過頭,看向先前爆炸的中心。

    車廂碎片上仍在燃燒著紅色的火苗,一個漆黑的影子站在火中,淋著細雨。

    這個影子有些胖,渾身都像是黑霧凝成的,看不清麵容。

    如果斷劍奴在這裏,定會震驚地發現,這是影子傀儡。

    正如湘夫人那晚所看到的那樣,李跡,這個洛州城的尋常少年,也是一個截教影魔修行者。

    他的臉色很蒼白,眉眼間的神情有些疲憊。

    在引動爆炸機關之前,這個影子就一直站在車廂的頂上,從未離開過。

    代替他卷入了火焰中。

    他走過去,拿起被他丟在外麵的舊傘,握著微焦的傘柄,踩著一簇簇火苗,站在了那個影子的旁邊。

    看著火中那渾身焦黑的碎屍,他拿出一根藍色的發簪,隨手丟在了屍體的上麵。

    那根湘夫人送他的,值一千兩的簪子。

    一擲千金。

    李跡對著身邊的站立靜默的影子,輕聲說道:“少爺,第一個人下去陪你了。”

    “第二個人也不會久的,你再等等。”

    他抹了一把臉上冰冷的雨水,抬頭看了一眼天色,大雨仍舊在向這座洛州城肆意地傾瀉著老天的憤怒,絲毫看不到停歇的跡象。

    怒有盡時,雨有停時,複仇卻不會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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