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洛水河送瘟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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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位年紀是比較高,但個頭卻有些矮的高人並不似人們常想的道家仙人那般白眉長須,衣楚飄飄。
他的胡子是很長,而是沒有梳理過,更不是雪一般的白色,雜亂地如同山野石頭間長出的雜草,長短不一,有的直有的翹,長在一起難看無比。他身上披著的也不是什麽低調內華內藏神通的道袍,隻是普普通通的舊棉襖,裹在身上顯得有些臃腫,看那橫度也不知棉襖下藏著怎樣一副胖碩身軀。
比起他的身軀,高人的臉倒是挺瘦,蒼老的和尋常老頭沒有區別,隻是兩頰深陷,雙眼無神,看上去死氣比較重,似乎是行之將朽了。舉手投足間也沒有任何高人的氣度,仿佛隻是個風燭殘年的老頭子。
如果李跡看到洛溪介紹給他的高人是這樣的一個糟老頭子,肯定會高呼被騙虧大發了,這樣的老頭或許年輕時是高人,但現在明顯是過於老邁了,哪裏還有一點高人樣子?
老頭剛一口飲入那鐵花茶,就臉色一變,猛地扭頭吐掉口中的茶水,差點把手中茶壺都扔地上了,然後用沙啞蒼老的聲音憤怒說道:“就你這茶,也敢稱刑事府最好的茶?”
洛溪放下茶壺,無奈說道:“這的確是最好的茶啊,連士師大人都說好喝。”
“士師越他懂茶?真不知道你們這些人的品味,當年老夫在秦國的時候,喝的那才叫好茶。”老頭搖頭長籲道。
洛溪笑笑,也不與他爭,而是目光投向下方,說道:“你覺得他跳的怎麽樣?”
老頭白眼一翻,評價道:“簡直像個唱大戲的。”
洛溪失笑,這評價倒是中肯。
老頭子望著場間那個帶紅巾披綠套穿紅裙的滑稽身影,淡淡說道:“你是怎麽想的?驅瘟神的方相氏是何等重要的職位,你居然選了個十幾歲的毛孩?就不怕被洛州的百姓議論?”
洛溪重新捧起茶壺,打開壺蓋輕輕搖晃,看著裏麵茶水輕蕩,說道:“原因有二。一,他替我刑事府處理病疫屍體,往年這事都是由方相館做的,他來當方相氏合乎情理。二,就是我特意想把他介紹給你。”
老頭狐疑地道:“你既然肯用那籌碼來換我去教一個毛孩子,應該早就料到我會答應了,他跳或不跳我都會教他,那你何必又以此為條件讓他當方相氏?莫不是怕他不信你?”
洛溪笑道:“說對了,我就是怕他不信我,這小子精明的很,上門的好事反而不信,不這樣說,他還以為我是在訛他。”
老頭問道:“他到底是你什麽人?你為何如此看重他?”
“不算什麽人,隻是覺得是塊好苗子,想幫幫他。”
老頭沒說話,也不知道信不信他說的。
他繼續看著那隨鍾樂舞動的少年。
他的眼睛驀然瞪大。
因為他看到了那少年臉上戴上了張麵具。
那張默然冰冷極度臉譜化的麵容,老人又豈會不識?
當年那人,似乎就是這樣的麵無表情,毫無人性。
老人眼中浮現追憶緬懷之色。
少年不是那麵具上畫的人,但此時他帶著麵具,像是在跳動掙紮的畫麵,和記憶中的一幕極度重合在了一起。
這是個唱大戲的聖人。
洛溪也看到了,愣了半晌後歎道:“居然選了商教授的麵具,這還真是巧了。”
洛溪看向了身旁老人,看著他臉上的種種神色,心想看來就算自己不求他,他也會收李跡為徒了。
老人並沒有坐著發呆看多久,很快便站起身,一言不發就走了。
洛溪也沒有說一句話,隻是在老頭走後,他放下茶壺,看著場下那個唱大戲的聖人,感慨歎道:“你小子運氣還真是好,那麽多麵具,偏偏選中了這一個,要知道,商教授可是這位高人當年最重要的友人啊!”
……
……
兩日後,十月份的最後一天,驅疫節正式到來,洛州城一季一次的儺儀在洛州城中心儺神廟附近展開。刑事府提早兩天便已經將祭壇擺在了城中心的大看台上,連續兩日點燭不滅,香灰被人掃去一箕又一箕。
這是獨屬於洛州城的儺儀,沒有大周京城的“國儺”那麽重要,隻能算是“鄉人儺”的級別,但今日全城的人都來看了。
無數洛州城的百姓圍在外麵,有不少人對著祭壇方向叩首,更多的人還在等待,等到儺儀開始後,他們也會加入跪拜的行列中。
負責舉辦這場儺儀的儺班早就到了,正在神廟中等待時辰到來,他們有些緊張,因為他們主舞的方相氏隻是個新人,倒是李跡自己並沒有多少緊張,悠哉悠哉地喝著茶,還不時撫平了下折皺的裙角。
離儀式開始大約還有半個時辰的時候,儺班準備好了一切,前往祭壇。
午時三刻,一日陽氣最盛之時,便是驅疫送瘟神的最佳時刻。
“鐺——”鍾聲響徹洛州城各處,敲響今日的祭曲。
儺舞開始,洛州城中心,人海茫茫。
儺班成員在千萬道視線中站在了祭壇中央。
人們都瞪大了眼睛。
《周禮?夏官》中曾有記載國儺時的盛景:“方相氏掌儺神,熊皮四目,執戈揚盾,皆所以除疫。”
今日的方相氏,沒有批著熊皮,隻是一身代表洛州特色的紅裙衣衫,更沒有四目,普普通通的眾人臉,然而當人們看清那張畫的中規中矩甚至談不上好看,又沒有任何神聖感的臉譜時,不少人居然都痛哭出聲。
這是死去的法家聖人商鞅啊!
鍾鼎聲響,金鼓齊喧,有道士舉著木劍念念有詞,數張符紙在劍尖上不停晃動,片刻後隻聽得哧的一聲,木劍破空而起,四束火柱同時在祭壇的四角升天。
煙火輝煌。
祭台上,方相氏帶著四位狂夫開始敲鑼起跳,莊嚴的祈禱聲逐漸響徹在洛州城。
“祭天皇伏羲!”
“祭洛神宓妃!”
“祭大夏後羿!”
“祭大周文王!”
“祭大周武王!”
“祭闡院周公!”
“祭儒聖孔子!”
“祭法聖商鞅!”
……洛州城裏的商學派,是所有讀書世族中最廣大的一脈,他們的大學士是蘇家的蘇回,柳綺的大哥,當念到最後一個名字的時候,這位蘇大學士眼中含著淚,帶著身後眾學生深深拜倒。
柳綺則怔怔看著台上起舞的少年。
到底是聖人商鞅還是少年李跡?
至少此時洛州城的百姓都把他當作了前者。
伊闕關城頭上,王鏽將軍按劍佇立,神情肅穆。
祭壇的正中央,士師鍾越點燃祭壇,神情莊嚴。
東城的胭脂巷,越晗雪打開了朱門,望向城中。
火焰中,為眾聖人祭祀用的芻狗緩緩化為灰燼。(注)
不遠處最高的一處酒樓中,胖碩邋遢的高人老頭眯著眼睛,品著酒,隨著滿城的鍾鼓聲搖頭晃腦。
……
……
至夜,洛州城內仍燈燭輝煌,人們詩歌互唱,鍾簫琴瑟,錚錚有聲。
按照驅疫的流程,方相氏要帶著麵具,拿著鐵鏈火把家家沿門驅趕瘟神,這可是件累活,洛州城那麽大,成千上萬個人家,全部走一遍幾天幾夜都走不完,洛溪也不可能真的讓他每家都走一遍,意思性地走了幾條街之後,洛溪就找人戴了麵具替他了。
好不容易才等到結束的李跡換下儺服,拉著柳綺趕緊跑路。
一路出城,跑到洛水岸,他們要去看那紙船送瘟神的好戲。
東門外的洛水岸人山人海,許多人圍繞著一艘插滿芻狗的巨大紙船,船身銀白,有三四人高,艙中央有座小神廟,樣式是仿城中那間儺神廟造的,三桅白帆,船頭插著一麵寫著“河出圖洛出書聖人出天門送鬼神”的紅旗。這紙船是洛州城人花了兩個月造起來的,用的紙乃是從京城那邊進過來的上好箔紙,這種紙通體為銀白色,常用於製作冥錢用以祭拜鬼神,以它製作的紙船,才可浮於水麵上而不沉。
許多穿著和方相氏一樣的紅服圍在紙船邊上,為其固定底架,然後齊心協力將紙船緩緩推送到水麵上,外圈有樂師賣力吹曲,鑼鼓、軍號、嗩呐響成一片,熱鬧非凡。
當紙船全部送進水中,並且穩穩地浮在水麵上沒有絲毫的搖晃時,所有人都發出了歡呼。
李跡感歎道:“造這麽條不漏水的紙船起碼要幾千兩銀子吧,他們還真舍得燒。”
柳綺睜著那夜色中明亮的大眼睛,喃喃道:“這樣才能把瘟神送掉啊。”
李跡並不知道那傳說中的瘟神到底是什麽樣子,不過想一想應該也知道是不太好的東西,或許真的存在吧,畢竟這世上有修行者,有出身仙道的闡教截教,自然就有神仙了,七百年前的薑太公薑子牙不是就封了一堆神嗎?
“要開始燒了。”柳綺指著幾個舉著火把的人興奮地說道。
李跡望去,果然,遠處洛水河麵茫茫,越來越大的潮水翻湧過來,拍打著岸邊,但那紙船受了潮水卻仍不倒,甚至沒有打濕的跡象,第一次見到這紙船送瘟神的李跡不禁疑惑,連水都不沾的紙船,能燒得起來嗎?
人們用實際行動來回答他,他們紛紛把火把丟到了船上,然後大火蓬地燃起,這條裝飾精美的巨大紙船,轉眼就沐身在明亮的火焰中。
李跡目瞪口呆。
柳綺笑著給他解釋:“這箔紙的確是不沾水的,尋常情況下也燒不起來,但是船上有道家精製的火符,這火符同樣以箔紙所製,混在船身中,遇火就燒,這火是可以把整條紙船都燒掉的。”
李跡兩眼放光,這船絕對不隻幾千兩銀子的造價。
洛水河上,紙船明燭照天燒。
風助火勢,水浪應和,火焰高騰,那些色彩鮮豔的芻狗、紙帆瞬間灰飛煙滅,箔紙燃燒形成的金黃色火焰在夜色中十分華麗耀眼。
火光照亮了洛州人們虔誠的麵孔,他們麵朝大河,手握線香,默默祈禱低誦。
李跡望向身邊少女,發覺她不知何時也已經閉上眼睛,雙拳握在心口,口中念叨著什麽。
(注:芻狗是祭祀時用草紮成的狗,古時認為狗肉乃祭神之物。)(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