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長生與不死

字數:6126   加入書籤

A+A-




    李跡瞪大了眼珠,像看著珍稀動物一般看著這個語出驚人的青年。

    獸魔?那在柳綺口裏被描述成三魔之中最凶惡的存在,需要吃人的怪物?

    李跡不是那種見到稀奇玩意兒就好奇湊上去的土包,他知道獸魔和影魔及夢魔是完全不同的,不管是成魔後的代價還是魔身的力量,都不是他能夠比擬的。柳綺那句半開玩笑的話,說他這樣的遇到獸魔,估計對方不會把他當同伴就直接吃掉了,其實並不是笑話。

    飲人血、食人肉,蔑視王法毫無人性,這才叫魔。

    他展現出如臨大敵之態,身形微微彎曲,腿部肌肉縮緊,腳尖踮起,準備隨時發力,並且手臂放到了腰後,雙眼死死盯著一動不動的蘇秦,尋找著任何一絲可隨時攻陷的破綻。

    蘇秦雙眼中那一縷縷如黃昏飄蕩在鄉間的嫋嫋炊煙的黑絲,蕩過猩紅色的眸子,令其看上去不是那種徹底的殷紅,多了一絲冷靜,他也平靜無比地說道:“放心吧,我不是來踢館的,真心是來求醫的。”

    “我們這裏,治不好你這病。”李跡也冷靜地回答道。

    蘇秦又邁出一步,眼中黑氣更重,氤氳釀成火光,聲音一冷再冷:“既是醫仙,豈有治不好病的道理?如果你們治不好,那我就要病發了。”

    李跡一言不發,腳尖發力腳步輕挪,眼中殺機漸閃。

    蘇秦淡淡說道:“把你的影子喚出來吧,它站我身後有一會兒了。”

    李跡瞳孔驟縮,腳尖因為用力過度,竟是深深嵌入了石板的地麵中!

    可即便他蓄了這麽久的力,準備配合身後影子發動的一記死亡突襲,卻是突然間被這青年一語所破,那種感覺就像是弓箭手拉出滿月弓,下一刻便能射出流星一箭,卻突然失去了瞄準的目標一樣。

    他怎麽知道自己是影魔的?還知道影子現在就在他身後即將顯化?

    李跡頭一次麵對能夠將他徹底看穿的敵人,一下子渾身冷汗如雨淋而下,他背後的衣衫頓時全濕,蘇秦眼中那明滅不定的黑火,像是隨時要將他焚燒一般,門外吹進來的初冬涼風,此刻竟是猶如二月凜刀刮過他的臉頰。

    他放在背後那隻握著匕首的手掌心中,全是冷汗,手腕處可見用力過度的青筋。

    寒風中,烏簾撩動,一冰冷女子輕輕從裏屋走了出來。

    蘇秦望去,眼中黑火一蕩,竟也產生片刻呆滯。

    這女子一身正裝女裙,臉上沒有任何剛醒的慵懶之色,而是結滿了冰霜,在這裝飾普通的小小醫莊內,竟是仿佛從王宮中走出的冰雪公主,高貴、冷漠,滿頭青絲掛冰花,微笑間口吐冰息。

    李跡腳步蹬蹬跑到她旁邊,凝聲道:“他說他是獸魔,來鬧事的。”

    越晗雪不語,臉上冰雪更白。

    蘇秦回過神來,歎道:“都說洛州城乃天下第二大城,果然不凡,連區區一家普通醫館內,居然就隱藏著一位截教影魔和一位修醫家長生道的大修行者。”

    越晗雪出語,冷若寒冰:“醫家救死扶傷,不求長生,隻為人道。”

    蘇秦認真問道:“敢問姑娘,何為長生?”

    越晗雪自然答道:“容顏不衰,肉體不滅,人心不死,便是長生。”

    “那,長生之上可有不死?”

    “五境之上的神仙境,便是不死。”

    蘇秦眼中閃過莫名的憤慨和狂熱之色,望向頭頂,似是要看破屋頂瓦片直入那茫茫蒼穹之中,說道:“可是自古以來,諸子百家之中越過五境的人都登天了,誰知道是死還是不死。”

    越晗雪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她當然回答不了。

    蘇秦低回頭來,臉色有些悵然和迷茫,問道:“姑娘你覺得,我這個人是長生,還是已死?亦或有可能救回?”

    越晗雪麵無表情說道:“滿口血腥,魔念至深,無藥可救。”

    蘇秦喃喃道:“原來如此,我已無藥可救。”

    他深深一躬,大步幹脆,轉身就走。

    李跡瞪大眼睛,這就走了?

    堂堂獸魔,不惜自曝身份上門,居然被幾句話就打發走了?

    他突然對越晗雪有了莫名的敬佩,這才叫嘴皮子功夫啊!

    蘇秦剛剛走出幾步,突然停住,但沒有回頭,而是說道:“不過我看這位小兄弟魔念也深,病的也不輕。”

    李跡看了看他又看看身邊女子,滿頭霧水,這是在說自己?

    越晗雪臉色沒有任何變化,說道:“他還沒有到像你一樣要吃人的地步。”

    蘇秦輕笑道:“我看快了。”

    黑貂裘衣的身影消失在門口。

    屋內,李跡憤憤道:“他最後一句話是什麽意思?”

    越晗雪身上的冰冷氣息消失,如春日融雪的初晴,臉色回暖,但虛弱的神色也立刻代替了她臉上的冰寒,她腳步一軟,被李跡扶住,喃喃說道:“還好他沒有出手,不然我們都要死。”

    李跡臉色難看無比,咬牙道:“他是什麽境界?”

    “他說他是獸魔,但絕不隻是獸魔的境界。”越晗雪在他懷裏虛弱地道。

    李跡一邊扶著她走回屋裏,一邊生氣地道:“柳綺那死丫頭,竟然把這麽個怪物介紹過來,想害死我們啊!”

    “鬼穀先生的弟子,名不虛傳。”

    “還誇呢,都差點沒命啦!”

    “他看得出我的境界,所以不會輕易動手,那樣他也不討好。”

    “行行行,我又被你救了一次……不過話說,你的境界真的那麽高啊,這個蘇秦居然忌憚你而沒有出手,醫家的長生人道真的這麽厲害麽?”

    “那隻是世人吹出來的,我至今不知醫家有誰修到了那個境界,就連當之無愧的神醫扁鵲都做不到。不過雖然可能我終生都修不到肉體不滅人心不死的境界,但至少,要做到容顏不衰。”

    “果然是個女人啊……”

    ……

    ……

    蘇秦走出洛河醫莊,走出胭脂巷。

    他背著雙手,黑貂裘衣,如同一個黑色幽靈在東城的街巷裏緩慢飄蕩。

    片刻後,他緩慢的腳步,在某間大宅子麵前停下,緩緩抬頭,神情閃過恍惚回憶的神色。

    這間大宅子的牌匾上寫著大大的“蘇”,雖然許多人都知道宅子裏的主人是個姓柳的老太太,那位與姚家老爺子同為東城七貴,一手開創並壯大了洛州城絲綢產業的柳夫人,但依然照著她的規定稱呼這裏為蘇家。

    這裏是蘇秦的家。

    但他沒有推門進去,隻是駐足片刻,便離開了。

    邊走邊搖頭感慨:“太安靜了。”

    在洛州城城南的開陽門外有座學宮,名為商學宮,距刑事府八裏,是洛州城商學派的起源地。商學宮始建於三十年前,那時商鞅還是闡院法家大教授,他喜愛洛州的河圖文化,特地從京城到此,訪雅儒,交名士,采求經典闕文,四方法家名士雲會洛州,商鞅於是興起,在城南開陽門外建了一學宮,以“商”為名,希望能在此施展自己的抱負,將商法遍及天下,隻是他料不到周天子後來會驅逐他出洛州,甚至不得進大周境內,他才不得已去了秦國。

    不過商鞅雖然離開了,商學宮卻在一日日的興起,孟子先生就曾多次不遠京城親幸學宮,欽鑒諸生相互論難,考究諸生學業,並物質獎勵學生以勸學。商學宮聲譽日高,相比於闡院極致嚴苛的招生,不少別國的法家學子寧願來商學宮進習。

    商鞅死後周天子尊孟子之言在洛州城立刑事府,刑事府提倡法學,致使商學宮人才濟濟,名流輩出,並規定每年以春三月、秋九月舉行兩次鄉射大禮,以學宮學子充當禮生,盛況空前。自此,洛州城商學派日盛,學生人數竟至三萬,雖比不上天下聖人匯聚的闡院,但僅僅在法家一門學說上,已是天下聞名,孟子後來讚曰:“商法起於秦,盛於洛,士數萬人,噓枯吹生。”

    學宮內有大成殿、月台、商鞅廟、功德林等洛州著名景點,宮裏有二百四十房,千八百五十室,廊簷遍布,簷下四周鬥拱支撐,昂雕龍頭,花卉裝飾,花欄雕柱,顯得雄偉壯麗。其灰瓦飛簷,雕梁畫棟,渾厚古樸,莊重典雅。在大成殿背後的一棟房屋牆上還鑲著幾塊碑記,碑上記述了數次維修學宮的情況。

    學宮內今日有授課,就在大成殿中,其講堂長十丈、廣二丈,台下數百學生席地而坐,認真聆聽先生的講課。

    今日講課的正是大學士蘇回,蘇家的長子,他看上去三十來歲,普通文士打扮,聲音清朗,淳淳有禮,溫和可親,平時裏極受學生們的喜愛,所以他的課上,很少有學生會缺課、走神或吵鬧。

    花明梅開的冬日,天空沒有下雪,琅琅書聲如春風,拂過窗外那名側耳聆聽的黑衣青年。

    隻是聽了一會兒,他便走了。

    邊走便搖頭感慨:“太幼稚了。”

    ……

    ……

    蘇秦站在洛州城的街道上,感覺自己孤獨地就像隔著全世界。

    成魔是他自己選的,吃人是他自己選的,孤獨也是他自己選的。

    他站了很長時間,直到一場冬風自街口襲來,從黑色貂絨的領口裏鑽了進去,冷得他一陣哆嗦,趕緊裹了裹裘衣的領口。

    他突然想起小時候姨娘為他縫補冬天棉衣的情景,眼眸裏浮現出莫名的懷念。

    那時姨娘的織絲本事雖然有點火候,但因為棉料太貴,家裏買不起太多,所以織起來的衣服就穿不暖,冬風一吹就進了脖子,冬天根本就不敢出門受凍。

    他身上這件黑貂裘衣也很舊了,沒人為他縫補。

    “今年洛州城的冬天比往年來得早。”

    冬風中一個聲音隨風而來,帶著寒意灌進他的耳朵。

    蘇秦緩緩轉過身,望向街口。

    一人在冬風中施施然而來,白衫白帶,簡單束發,清俊眉目,風度翩翩,手中拿一竹扇,走在寒風中仍然輕搖引風更甚。

    正是洛州城刑事府幕人洛溪。(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