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選擇,流淌鮮血的麵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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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秦看著這位出身儒家如今卻身在法家的年輕男子,開口道:“我已經很多年沒有來過洛州城,早忘記洛州城以前的冬天是什麽樣子。”
洛溪停下腳步,平靜說道:“你上次站在洛州城的街道上,已經是十年前了,那時你還隻是個孩子。”
“如今卻是一個長大了的魔頭。”
蘇秦淡淡一笑,沒有在意他對自己的描述。
他靜靜看著這位比自己大了幾歲的年輕人,麵無表情地道:“長大何嚐不是一種痛苦的成魔過程?小時候家裏沒錢,以為隻有讀書才能出人頭地,可上了學才知道,學堂裏人與人的差別更大,先生喜歡家世好家教好的孩子,窮人家的再怎麽努力也比不過富人家的,人家能請好幾位先生同時教導六藝,而窮人家的學不起詩書禮樂,隻能每日辛苦再辛苦背書,到頭來六藝考試比不過富人家的,結果又被先生和同學給嘲笑。”
他轉頭,望向那商學宮的方向,嘲諷一笑,道:“不知如今我那位身為講課大學士的大哥,是否還記得當初他因為沒錢而被商學宮拒之門外。”
洛溪平靜地道:“真正有才學的人,不會在意自己弱小的時候被人如何欺負,隻會想著如何讓自己強大起來。”
蘇秦斂了笑容,說道:“他這麽有才學的人,到現在還隻是個商學宮的大學士,所以你的意思就是,他比我要強大很多?”
說完這句話,他輕輕拉開黑貂絨的領口,深深呼出一口氣,這口氣在寒風中化為清晰可見的白氣,然後緩緩升空,在天地間蔓延開來,那一刻所有的人都感覺天空似乎暗了一下。
“弱小不是錯,被人欺負也怨不得誰,你強大之後,是否要報複回去隻是個人的選擇,誰都談不上對錯。但真正的強者,不會去想著報複那些隻會在他弱小時進行欺淩的廢物,他要報複的,是更強大的對象。”
蘇秦緩緩挺直身軀,瘦弱如書生的身軀內,隨著一個簡單的挺胸動作,竟是變得高大威猛起來,仿佛能看到有黑色的巨大虛影站在他身後扶直了他,那種強烈的威壓噴薄而出,壓在洛溪的頭頂,緊接著洛溪聽到了那重音疊疊,仿佛有無數個聲音交織在一起的話語:
“洛大人,聽聞你花了三年的時間棄儒從法,將法家無義道練到了第四元嬰境,我想領教一下你的不義劍。”
蘇秦是那位百年不死的奇人鬼穀子的徒弟,又是罕見的截教獸魔,若他在修行方麵還受過鬼穀子的指點,那毫無疑問他將是今日洛溪的強敵。
洛州城的人都知道刑事府的士師鍾越才是地位最高的那人,對於僅在他之下的洛溪,人們看法皆有不同,他們認為洛溪年紀輕輕便可坐到這個位置,絕不是靠和鍾大人之間有什麽緊密的關係,也不是他出身闡院。而是因為他真的很強,想要做這天下第二大城的第二人,不是什麽人都有資格的,沒有人見過洛溪施展神妙境界,因為刑事府自有針對修行者的部隊,實在是沒有什麽事情需要他親自出手。但也沒有人懷疑,洛溪是個強大的修行者。
所以麵對如此威壓和魔影,洛溪表現地很平靜,還有心情開口嘲笑道:“做學生時怨先生,畢業了怨學堂,長大了怨官員,再往上怨城主、怨大夫、怨諸侯、怨君王,最後你是不是要怨天?”
“你這麽累,為什麽不幹脆自盡呢?那樣就不用怨這怨那的了。”
蘇秦一愣,沒想到一向君子翩翩的洛溪會講出如此毫無風度的話,嘴角一彎冷笑道:“看來你已經完全忘了自己出身儒家了,如此不義,確是無義道。”
洛溪神色微冷說道:“既然我入了法家,便要走法家道,儒家那套仁義道德,我已經用不來了,所以此刻我也沒想著用道義將你說服,截教獸魔,人人見而得以誅之,你如此光明正大地走在我洛州城的大街上,簡直就是藐視我洛州王法。”
蘇秦嗤笑道:“法家不以保證普通人的權利,相反乃是以約束官家權利為基礎,發起官家特別是君主進行集權,用酷刑酷法來震懾與管理官吏和百姓。凡法家者,多刻薄寡恩之人,連你們敬重的法家聖人商鞅也不例外。你的正義感又從哪裏來?”
“既然我為法,那麽我就是正義。”洛溪搖著竹扇,神色淡然地說道。
蘇秦抬頭望向那微暗的淩亂天空,臉上浮現出一絲悲哀的神色,說道:“什麽是法?什麽是正義?我離開家的這幾年,老師帶我在各地遊曆,我見過了不計其數的黑暗和齷蹉事,我徹底認識到了人的本質到底是種什麽樣的生物,起初我害怕,恐懼,這些黑暗每晚都如噩夢般鑽進我的腦子裏,用沙啞難聽的聲音告訴我人是該死的,卑微的低賤的,我也在不斷的恐懼和厭惡中接受了這個聲音。但我來到洛州城後,發現這裏又完全不一樣。”
“因為你們法家,這座城太和平了,和平到不給人們發現任何一點世界的黑暗,全是美好的東西,一點都不敢披露人性的醜惡,罪惡被壓抑著等待釋放,所以等這些人走出這座城,外麵的世界又多了許多殺人放火,這些人都是你所謂的法家正義養出來的怪物。”
洛溪搖頭說道:“法自然有法存在的必要,那些黑暗麵就算發現了又如何,它們還是會繼續存在,不管你知不知道,這個世界哪裏都會有黑暗,殺人放火一直都存在。單單看到這個世界的黑暗毫無意義,關鍵是人們看到黑暗之後會不會讓自己發光去照亮黑暗,若沒有這樣的人,那我還是寧願讓他們好好地活在偽造的光明裏。”
“我既然見慣了黑暗,就不許光明再虛偽。”
“我就讓你看看,魔眼中的光明是怎麽樣的。”
蘇秦向前踏了一步,舊鞋落處,一道黑氣的氣流噴濺而起,像是火燒正旺的熏煙中被人踩了一腳,黑霧蕩漾,一圈又一圈如同漣漪,在他黑色的貂裘上繚繞。
洛溪眉梢微挑,說道:“是鬼穀先生把你變成了獸魔?”
蘇秦身上的黑氣越來越盛,他帶著悲憫的情緒緩聲說道:“是我自甘成魔。”
“老師讓我證明自己活著的價值,我想我能做到的,便是讓人們認識到自己的罪惡,一個人修自己的道並沒錯,但我更渴望讓罪人自食惡果。”
“來的路上,你吃了不少人吧?你隻是在濫殺無辜。”
“無辜?我吃掉的不是無辜的人,是害蟲,它們隻是剛好具有人形而已。”
蘇秦平靜無比地回憶道:“就像昨晚被我吃掉的那個乞丐,他本就是殺人犯,早已習慣了搶劫殺人,我吃了他,是在救贖他。”
洛溪皺眉道:“你這是在狡辯。”
蘇秦說道:“不,不是狡辯,是真理。”
“隻有在這墮落人世,才能無愧地說他們無辜,但人不都是這樣的嗎?”
“我們在每個街角、在每個家中看到罪惡,我們容忍。因為見怪不怪,沒什麽大不了的,我們從早容忍到晚,眼裏早已習慣罪惡,所以才能自然而然地認為那是小事……現在不同了,我成魔立下榜樣,世人將對我的所作所為進行思索,將重新定義人這個字。”
洛溪微諷說道:“世人可不會聽你一個獸魔的胡言亂語。”
“忠言逆耳,有時候站在非人的角度上,才能真正理解人這一字。”
洛溪忽然覺得自己像是回到兩年前,在刑事府門口見到的那個被柳綺抓回來的少年,除了把對方痛揍一頓,根本沒有辦法進行正常一點的對話。
他不禁搖頭歎息,說道:“你果然是鬼穀子的弟子,把他的縱橫詭辯術學得爐火純青。”
蘇秦卻也搖了搖頭,說道:“不,我沒有學他的縱橫術。”
洛溪微微震驚。
蘇秦蕩漾黑氣的眼窩子裏開始浮現出越來越深的鮮紅,漸要變成一雙晶瑩剔透的紅寶石,他看著街巷裏天地靈氣的變化,感受著洛溪手中那把竹扇隱隱散射著的淩烈劍氣,傾聽著四周越來越密集的呼吸聲,聲音越發漠然。
“老師曾經把兩本書擺在我麵前讓我選,一本《鬼穀子》,講述縱橫家的權謀策略及言談辯論技巧,老師當年身為縱橫家,用一張嘴說滅了整個春秋,令得闡院縱橫家解散。另一本是《本經陰符七術》,裏麵記載著他畢生的陰陽家所學內容,同時也涉及闡教和截教,對於修行者而言是堪比闡院《易經》和截教《聖經》的無上聖典。”
“他問我怎麽選擇,我一直做不出選擇,所以後來我學了《本經陰符七術》,並把《鬼穀子》偷了出來,離開了鬼穀。直到來洛州城的路上,我才知道了自己應該怎麽選擇。”
“有一種選擇,叫做麵具,選擇戴上麵具,便是選擇站在人群中央,麵對萬眾矚目和千夫所指,告別所能告別之過往,舍棄所能舍棄之軟弱,從今以後,鮮血為徑,罪惡為心,這就是我蘇秦的道。”
“這就是我的選擇。”(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