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消失的利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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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離除夕還有兩天,離新年還有三天。

    楚國地處九州之中的荊州,被中原普遍視為蠻夷國,因為這裏不僅遍布無數險惡的山川和江河,還有著長達數百年的巫文化,楚人信天神信神獸信大巫,更信鬼神,所以在年底的時候會舉辦驅疫節,家家戶戶都有“取柳枝著戶上,百鬼不入家”的說法。即便是接待別國使臣的大使府裏,也是到處燃燈、燃檀香末、鋪地毯、院子裏搭彩棚、拉彩帶,熱鬧無比,像是要把他們視為鼎盛高貴的大楚文化呈現給別國的人看看。

    不過這些就算再怎麽熱鬧,都完全影響不到大使府裏的那位大人物,他每日都會出府,在城裏隨意找一處酒樓用膳,然後到渚宮外看一眼。

    每次他的看一眼,都會讓城裏的無數禁軍和修行高手心驚膽戰,如此便持續了將近兩個月。

    楚王派來監視此人的是楚國宮廷修行者組織,名喚蛟蛇,都是楚王花重金和巨大代價到江湖上招募而來的,還有一些是宮內自行訓練的,這個組織和誅候的性質是一樣的,隻是實力有所差距,裏麵的成員分工明確,情報網、刺殺團、宮廷密衛等等,是楚王布置在暗中的最強勢力。從兩個月前誅候首領帶到壽春城的時候,蛟蛇就已經盯上了他,無時無刻都監視著他的一舉一動。

    這位在江湖上凶名赫赫殺人無數的誅候首領,並沒有要清掃這些耳目的意思,除了他睡覺的房間外,出了大使府就任由他們跟著自己,或許這也是他的自信,根本不在乎這些小蟲子圍在自己身邊飛。據說他常年臉上戴一張詭異的貓臉麵具,隻有在吃飯的時候才會取下,但為了讓別人不看到他的臉,他吃飯是一瞬間完成的,幾乎是飯菜端上來別人還沒看見他動筷,桌上的飯菜已經吃幹淨了。所以到目前為止,沒有一個人知道他的麵具下究竟是一張怎樣的臉,即便是誅候組織裏的成員。

    今日他同往常一樣,在城裏的一家酒樓裏吃過午飯,然後在城裏閑逛了幾圈,等快到約定談判的時辰,他才慢吞吞地往城外走去。

    他很清楚自己的身後跟著五位蛟蛇的暗哨,平日裏他不會去理會他們,可今日他要去談一件很重要的事情,他不想別人跟著。

    所以那五人都死了,屍體突然間就從半空中墜下,被齊整削過的頭顱正好齊齊串在城門口的彩旗杆上。

    城門口響起一片驚叫。

    他已在數百裏之外的排湖。

    楚王約他談判的地點是五樂台,五樂台為楚王遊獵雲夢澤時的休息之地,位於排湖南岸,就在巫山的腳下。

    排湖南岸是一片麵積極大,由青青草甸組成的緩坡,五樂台便築在那最高坡上,下方是成群掛雪的梅花樹,此時冬季開得正豔,離時辰到還有半個時辰,坡下已是甲士成群,文武百官們早已在那等著了,遠遠望去,華旗帷帳,宮女宦官,全是黑壓壓的人影。

    而談判的雙方本人卻還未到。

    先行到達的誅候首領沒有出現在人群中,隻是站在一棵蔭影繁盛的梅樹樹枝上,冷眼看著這些人,他的腳下是一位司徒大人和太史大人,正在一起討論著關於曲原今日談判有多少成功希望的話,卻完全沒有發現他們頭頂上就站著一個活生生的人,仿佛這個人是透明的。

    他雙手交疊,閉目養神,沒有去聽這些閑言碎語。

    一輛輛來自不同大人物的馬車依次抵達湖岸,越來越多的人都到了,儀仗到了,禁軍到了,早朝的文武百官、各大王親貴族、公子公主,還有一些有資格聽到這件事的不知名人物和江湖高手,全都來了。曲公子代表楚王和誅候首領談判,這不僅僅是一次普通的談判,而是關乎近兩個月讓整個楚國都揪心的問題,那便是能否解決大周王朝對他們和九歌關係的懷疑,能否把誅候這把利劍從楚國的頭頂上挪開,他們決定了楚國年底能不能過一個好年。

    曲公子的詩名在楚國傳的是很開,許多人都知道他曾寫下一首讓莊子都為之驚歎的《天問》,是名動天下的青年才俊,今日來的一些貴女和公主,有不少都是他的愛慕者,所以此時臉上都充滿了期待,不時地點足遠望著,想看看那位大詩人來了沒有。

    雖然很多人隻知道曲原是個詩人,對他在政事上的能力感到懷疑,認為楚王不該把這麽重要的人選落在他頭上,但既然楚王都已經決定了,他們作為楚國臣子,自然應為曲公子暗暗祈禱。

    離談判開始還有一刻鍾,雙方卻都還沒有出現,五樂台下一片嘈雜,就連台上的楚王也是眉頭緊皺,低聲問了身邊的令尹:“他怎麽還沒來?”

    令尹大人雖然不是很看好曲原,但這個時候他也不得不為曲原說話:“可能是曲公子路上有事耽擱了,大王且莫急,反正那誅候首領也還未到,今天結果到底如何,都隻看他們二人而已,那人的脾氣大王是知道的,所以我們再急也沒用。”

    威王歎道:“寡人就怕曲子還未做好最佳的準備,聽說他昨夜可是徹夜未眠,寫詩寫到清早,寡人真的擔心他到時候腦子不清醒說錯了什麽話。”

    令尹大人假裝嚴肅,心裏笑著不說話。

    便在這時,不遠處忽然響起一陣悠揚悅耳的宮樂之聲。

    “思美人兮,攬涕而佇眙。

    媒絕路阻兮,言不可結而詒。

    蹇蹇之煩冤兮,陷滯而不發。

    申旦以舒中情兮,誌沈菀而莫達……”

    那些議論聲戛然而止,所有人抬頭望去,隻見一輛寬大地金色攆帳緩緩行來,抬攆的,全是青春秀美的少女,她們輕步慢行,一邊吟誦著昨夜曲公子新作的《思美人》,手中不斷撒花,繽紛的落花猶如潔白的雪,緩緩落於地麵,淒美動人的詩詞中,令人不由得楚楚哀傷。

    曲公子到了。

    所有人都睜大了眼睛,這是什麽排場?這像是來談判的樣子嗎?

    在無數人驚奇的目光中,翩然俊逸的青年掀開簾子走出,遙望了一眼流光異彩的天空,笑道:“願浮雲為我捎信,雲師卻不肯講情。托鴻鳥為我傳書,鴻高飛而不肯應命。”

    他抖了抖簾子,敲了敲車窗,頓時馬車廂頂打開,無數的白鴿從裏麵飛出,直飛入天上的浮雲之中,真應了他的詩句白鴻高飛,這一幕奇景頓時迎來在場所有人的驚呼。

    楚王見此一幕笑道:“這家夥,出場就是一副大詩人的作派,今日他可是代表寡人來談判的,以為今天是詩會嗎?”

    令尹大人見大王雖然說著責怪的話,但臉上卻沒有任何責怪的神情,想必是看到曲原如此有排場的登場,應該是有充足的信心和做好了充分的準備,所以他也放下心來。

    台下,眾多的大楚百官對他的震撼出場有各種各樣的反應,有些人不屑一顧,覺得他在裝神弄鬼太過兒戲,有些人覺得他是心虛所以故意表現地胸有成竹,有些人覺得他是想先在那誅候首領就來個故弄玄虛,好在等會兒的談判過程中自己掌握主動權,有些人倒是真的眼冒星星崇拜不已,不過這些都是各世家貴族的少女們。

    有一位文士官員歎道:“可惜那誅候首領還沒來,不然讓他見識一下我大楚俊彥的風姿也好。”

    站在楚王身邊很近的司馬大將軍昭陽卻是說道:“不,他已經來了。”

    楚王和令尹同時一驚。

    下方的曲公子下馬車後,並未直接走上五樂台,而是對著麵前長長的石階說道:“我們開始吧。”

    一個身影忽然出現在他的身後,用足以和他的聲音形成鮮明對比的低沉聲說道:“好。”

    眾人震驚,看著那張詭異的貓臉麵具,此人是什麽時候到的?這便是那位誅候首領?

    一些隱藏在附近的蛟蛇高手震驚之後自己居然完全沒發現此人是何時到來的之後,不禁在心中給了一個評價。

    神出鬼沒,神鬼一般的人物。

    ……

    ……

    堂堂誅候首領顯然沒有被人當成猴子一樣圍觀的興趣,談判地點在五樂台上的一個亭子裏,隻有他們兩個人,連楚王都不得進入。

    楚王站在廣場上,遙遙望著山頂上那座涼亭,臉色凝重。

    “曲子他……究竟要用什麽條件來談?”

    “大王,是您選了他,難道您也不知道他的打算?”大司馬將軍昭陽疑惑地問道。

    威王搖了搖頭,說道:“他隻是讓寡人相信他,具體的沒說,說那是個秘密。”

    昭陽沉默半晌,然後說道:“大王既然相信他,那便相信即可。”

    威王覺得也應如此,那個年輕人既然有著能讓自己這個一國之主都無理由相信他的魅力,那麽自己再擔心也沒有意義,不由微捋細須,露出放心的笑容。

    不過很快,他又神情嚴肅地說道:“聽說這幾日跟著他的五位蛟蛇,全都死在了城門口?”

    大司馬將軍低聲說道:“沒錯,隻用了一劍,是他殺的無疑。”

    威王臉上不由得變得有些陰沉,問道:“如果待會兒曲子有什麽危險,你可來得及救?”

    大司馬將軍搖了搖頭,想著那人當日一劍直過十八門的一幕,慚愧地道:“在這麽近的距離之下,誅候首領要殺人,隻怕這個世上能夠攔下來的人不超過五個。”

    威王拳頭猛地捏緊,一對看上去相當威猛的眉毛皺在一起,死死地盯著那座隱隱能看到兩個身影的涼亭。

    不知過了多久,大司馬將軍才聽到他咬牙切齒的低聲:“如果談判失敗曲子出事了,那就不惜一切代價,把他留下來!”

    昭陽一愣,看見威王的臉色絕不像是在開玩笑,他才重重點頭,沉聲道:“是!”

    ……

    ……

    坡上的涼亭內一直都很平靜,二人像是在相對飲茶手談,根本不像是在談論一件關乎道魔和國家的大事。

    半個時辰過去後,他們仍是坐著。

    一個時辰後,還是沒動。

    所有人都想知道他們談了什麽。

    所有人都不知道他們談了什麽。

    談判結束了,曲公子仍舊坐在那裏,而誅候首領已然不見,亭內石桌上擺著一張合約協議,大周文字,下麵蓋著代表誅候的黑印。

    神色激動的威王和眾臣湧進涼亭內,連聲問著談判的結果,曲原隻是平靜笑著沒有說話,倒是威王率先反應過來,從石桌上抓起那張協議看了起來,很快,他的臉色就呆滯了。

    發現情況不對的眾臣們小心翼翼地閉上了嘴,令尹大人偷偷斜過去瞄了一眼協議上的內容,很快也呆住了。

    在威王微微顫抖的目光中,這位楚國的大詩人站起身來,什麽都沒說,揮了揮手,走出亭子。

    ……對於整個楚國的百姓而言,今日發生的事情就像是深宮中某位妃子鬧出的閨怨事,根本就不可能吹進他們耳朵裏,他們沉浸在新年的喜悅裏,不知道一把懸在楚國頭頂兩個月之久的利刃就在今日消失了。

    這一日,在壽春城待了將近兩個月不走的誅候首領,出現在了楚國的邊境外。(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