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祭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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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把香燭和炮竹帶回家後,李跡像往年一樣問了句要去拜天香否,越晗雪毫不意外地給了他否的答案,李跡便自己帶上包袱出門了。

    在洛州城,小除夕祭先祖的風俗有些特殊,不能像驅疫節那樣舉城焚香歡慶,和京城那邊年底辦驅疫節也不同,這裏的習俗是除夕前三天於一處有天有土有水之地點香,露天而拜,這便是“天香”,和清明、中元鬼節這些時候的祭祖不同,小除夕焚香祭祖無需掃墓無需燒紙錢,是行天之意進行這一年中最後一次哀悼,哀過之後,祖宗便會保佑後人來年整年的喜慶。

    有天有土有水,最好的地方便是城外洛水河邊,許多人每年拜天香都是選在那兒,李跡也不例外。

    今日很多人出城,都是去拜天香的,李跡沒有隨人流去人多的地方,因為他覺得有外人在場的話,會顯得對祭祀者不尊重,擾亂死者安寧。李跡對於生死報應是個極度迷信的人,覺得自己從前造孽太多,若對鬼神再不敬,死後隻怕要下十八層地獄。

    尋到河邊一處無人之地,他先是放下包袱,徒手挖了一個坑,然後把挖出來的泥土在別處堆起一個小土包,就像是一座小墳。

    當然墳下什麽都沒有。

    李跡沉默著從包袱裏拿出香爐和香燭,同時還有一塊粉紅色的散發著女子幽香的帛布,像是女子身上用來裹某私密處用的,也不知道他帶這麽個東西出來是要做什麽,如果這時有人路過這兒,定會覺得這少年肯定是個有某方麵癖好的變態。

    他把一根香燭插進爐內,一甩點香用的火褶子,點燃了香,見到一縷縷香煙嫋嫋升起,飄入空中,如此簡單便為“天香”,他對著這支香燭叩首三拜,待香燃盡,卻沒有去點第二根。

    因為他今日不是來祭祖的,隻是祭一個人。

    他拿起那塊帶著女子幽香的粉紅衣布,用火褶子點燃,隻見紅色的火光緩緩撕咬著脂香襲人的紅布,李跡將它拿在手中,完全不理會手上漸漸傳來的炙熱痛感,輕聲說道:“這是我上次去春雪樓找寧畫姑娘吃飯時,從她房間偷出來的,少爺你肯定很喜歡。”

    熊熊燃燒的火光映照著他的麵龐,帶著帛布燃燒時發出的劈啪聲響和微微焦臭,褻衣上來自女子身體的脂香漸漸淡去,他的聲音也越來越輕:

    “你一直很喜歡寧畫姑娘,生前是,死了也是,所以我一直都按照你的托付把她保護得好好的,她也還是那樣,來到洛州城後又去做了花魁,不過你放心,隻是鎮樓彈琴的那種,連舞都很少跳了,沒人會猜出她的身份,我想她應該是很喜歡歌舞吧,洛州城的法令很嚴,我又和刑事府有點交情,所以有些色膽包天的人也不敢對她怎麽樣,她還是你最喜歡的那個白雨姑娘。她跟我說過,對於你的死,她是有愧疚的,但她不會永遠活在愧疚裏,少爺你喜歡她喜歡了那麽久,現在也應該知道她的心裏有沒有你了,至少我已經看到她打算放下過去了,甚至我把我已經幫你殺死了一個仇人的事告訴她後,她也沒有表現地很開心。”

    手中褻衣上燒的火已經快要燒到他的手了,可李跡還是緊緊抓著沒有丟出去,繼續說道:“殺死第一個人,意味著我複仇之路的開端,看上去她並沒有要和我一起報仇的意思,不過也是啊,本來她就和太師府裏的一百四十多條人命沒有關係,所以我也不想逼她,這件事,還是我和你親手完成比較痛快。你沒有見到那個司刑胥大人臨死前的表情,那時你在馬車外,最後見到的是他焦黑的碎屍,我能感覺到你很興奮,我也很興奮,我以後就會為了這種興奮而活,而你應該忘了她,所以這次我不打算把這塊衣服留給你在地底下想入非非。”

    帶著那個女子味道的粉色褻衣已經燒盡了,李跡拍了拍手,拍散灰燼,任由它們被風吹走,沒有落在土包上和香爐上。

    隻是有一隻漆黑的手伸出來,接住了那些灰。

    李跡看著麵前自己出現的影子,沒有說話。

    ……

    ……

    李跡抬頭看了一眼漸漸暗下來的天色,把香爐收進包裹,準備進城回家。

    可他突然看到了一個意想不到的身影。

    前方,一位白衣女子踩著河邊泥濘的土緩緩走來,走到他的身邊,看了一眼那個香灰漸漸被吹走的小土包,神情平靜,沒有說話。

    李跡皺眉問道:“你不是不來嗎?”

    越晗雪淡淡地道:“突然想來了。”

    她走到一邊蹲下身子,也學他用手挖了一個坑,再用土堆出一個小土包,然後伸手向李跡要香爐。

    李跡把香爐和香燭遞給她,沉默看著她擺上香爐插上香燭。

    她也隻插上了一隻香燭。

    她也隻祭一個人。

    越晗雪曾對他說過,她有個姐姐,是曾經京城第一歌舞樓的前任花魁,因紅月樓招來白雨間接導致太師府血案發生,所以被朝廷處死,算是太師府血案的受害者之一,而除此之外,她好像沒有什麽親人了。

    看著這個平日裏門都懶得踏出一步的女子跪在滿是泥土的地上,絲毫不顧潔白的裙擺上染上了黃色的泥濘,臉上流露著他從未見過的悲傷神情,李跡心情有些不平靜。

    回去的路上,他突然問了一句。

    “她是你親姐姐?”

    越晗雪搖了搖頭,神色淒婉地說道:“不,我們隻是義姐妹,在我剛來京城,身無分文最困難的時候,是她幫助了我,我到現在還清楚地記得那時她還不是紅月樓的花魁,隻是個不紅不火的普通樂伶,知道我想學醫術後,她足足給了我一百兩銀子,讓我去買醫書,還介紹了很多家醫館的老板給我認識,雖然我最後都沒有去,但我忘不了她的恩情,我們後來就成了好姐妹。”

    李跡沉默半晌後又問道:“後來你就一直待在京城?直到紅月樓受到牽連你才離開?然後……遇到了我?”

    越晗雪抬頭望著灰蒙蒙的天空,喃喃道:“後來我遇到了一個教我醫術教我修行的老師,他帶我在各地遊曆,最後出師了我才想到去京城找她,卻不料在我趕到的時候,紅月樓已經封門,我的姐姐也已經慘死在天牢裏了。”

    李跡也和她一起看向天空,眼神仇恨,那件案子,的確是死了太多無辜的人了。

    “那時我也想過不顧一切地為姐姐報仇,甚至打算衝到天牢裏將那個殺死我姐姐的人殺死,可我突然想起來在出師前老師曾跟我說過一句話。他說,醫者,救死扶傷,救一些生命垂危的半死人,治一些能夠被治好的傷,這些都是醫家所要做的所能做的,可如果是注定要死的人,注定不能被治好的傷,那便是連天上的神仙也無能為力。”

    “最終我放棄了,心灰意冷地離開了京城,直到遇到那時候將死的你。”

    這位美麗的胭脂醫仙低下頭來,轉過去看著李跡,頭一次如此認真地看著他的臉,看著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說道:“有時候,死亡真的是無法避免的。”

    李跡沒有說話。

    ……

    ……

    今天洛水河邊祭祀的人還有很多。

    在一處離他們二人焚香過的地方不遠,柳綺也獨自一人焚香而拜。

    她所祭的也是一個人。

    ……

    ……

    楚國,天幕閣。

    這座在楚國二十四閣中排名第三的樓閣,是楚國第一詩人的獨居之所,落座於楚國的第二大江——汨羅江的江邊,高六丈,其底層麵闊五間,進深四間;頂層麵闊三間,進深二間。與渚宮隔江相望,上頂樓可俯瞰整條汨羅江,觀那江水天一色的美景。

    月光正好,曲原正在頂樓提筆寫字。

    墨是楚國最名貴的徽墨,以赤血鬆為原料摻入二十多種其他原料精製而成,有“香徹肌骨,渣不留硯”的美稱,洗墨的水則是汨羅江的江水,清澈如泉,乃洗墨水的極佳選擇。

    如此鄭重其事地用上了這副在楚國千金難求的墨寶,說明他是在寫詩。

    “思美人兮,攬涕而佇眙,媒絕路阻兮,言不可結而詒……”

    曲公子曾經說過他最愛香草美人,所以此刻案前擺著香草,紙上寫著美人。

    詩名《思美人》。

    曾經一舉奪得京城詩會魁首,寫下問道於天地的絕世詩篇《天問》,自稱浪漫主義的狂放詩人曲原,竟然在寫一首哀傷情詩,傳出去不知要震驚多少人。[注]

    關於這位著名詩人的愛人,許多人都在好奇都在猜測,但誰都不知道他的愛人究竟是誰。

    那位湘水邊來的女子曾笑著跟他說,詩人總攜人間煙火在詩詞,山盟一句卻換不了白發一縷,意思就是笑話他隻是個詩人,而且還是個心中承載著山河抱負的人,寫詩的人總有傷悲,這樣的人注定會找不到白發偕老之人而一世孤獨。

    曲原那時候被取笑了也沒有生氣,二十歲的他仍是孑然一人無妻無妾,然而他也從沒有去找一個能夠相伴一生之人的想法。

    因為他的心裏一直住著一個人。

    所以他今晚也在祭一個人。

    以詩祭情。

    ……這首詩很長,長到他收筆寫完的時候,外麵已經天亮了。

    寫一個晚上的詩,以前這樣的事不是沒有過,有時候詩性一來,一天一夜不吃飯都是常見。

    隻是今晚曲原的徹夜不眠在很多人看來都是無法理解的,明天他就要去和誅候的首領談判了,若不保持足夠的精神和做好足夠的準備,如何能打好這場所有人都不好看的戰爭?

    很多人都在等著看他的笑話,當楚王聽到天幕閣的下人說曲公子徹夜不眠寫詩的時候,氣得連王冠都甩掉了。

    但是他無所謂,這首詩非寫不可。

    因為當年那個被李定方手撕分屍的劍聖女徒,是他的未婚妻。

    (注:曆史上《思美人》這首詩不是愛情詩……)(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