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劍奴和仙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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納蘭藍萬萬也想不到,來的人居然是尹家道德宗的小劍神尹進。
尹進一路走過那巍峨壯麗的太白劍道,這是從太白山下進到白雪劍宗的唯一山道,道邊一路插滿了白石雕成的石劍,因此被稱為“太白劍道”,尹進記得他以前第一次來的時候,光是這劍道的景觀便讓他目瞪口呆了,更別說後麵的沉劍池、折劍峰、論劍頂等。
走到劍宗山門處,尹進第一時間不是去看那些攔在門口的劍宗弟子,而是看向山門不遠處的一把有數十丈高的巨劍。那是白雪劍宗的象征——立天劍。
立天劍並不是一把真正的劍,而是由劍宗曆代祖師爺花費數十年時間,集齊了無數人力和物姿才打造出的一把巨大石劍,就像是一根天柱立在那裏,據說高度可直達劍宗最高的論劍頂,尋常人隻要到了太白山腳下,就能看見它了,若是像尹進這樣走到山門,那望見的便是那直刺入天的蒼白劍身了。
西門客曾經豪言,隻要立天劍不倒,白雪劍宗一日便不倒。
這句話,是他在商鞅和屍子刑法治江湖之前說的。
他並沒有說錯,如今這把劍仍舊矗立在劍宗山門口,沒有倒,也沒有斷,仍舊頂天立地。
隻是,那通體白如蒼雪的巍巍劍身上,卻纏著一道道鏽跡斑斑的黑色鐵鏈,從劍鋒尾一直纏到了劍格,稍遠一點看去,那些黑色染在白色之上,就像是墨一樣,為這立天的白雪大劍留下了一道道烏黑的傷痕。
尹進看著那些鐵鏈,沉默不語。
那是曾經的屍子留下的。
……
……
道德宗曾經是秦國第一大宗,白雪劍宗是第二,如今道德宗已亡,白雪劍宗也成了國宗,按理說地位已經有千差地別,可是當尹進報出他的身份之時,守山門的劍宗弟子二話不說就放了他進去,並親自領著他去見宗主西門客。
“我以前見你的時候,道德宗還是淩駕於我白雪劍宗之上的秦國第一大宗,那時我和宗主的關係其實也說不上好,之所以當時教你那一劍,是因為我欣賞你的那顆劍心,和尹家並沒有任何關係,我教會了你那一劍之後,就說過以後你不要再來找我,你也不算是我的徒弟。”
劍宗後山某片斷崖之上,白雪壓著青鬆,白雲流過天空,美的如同仙境。
兩人站在崖畔,年輕的道士背上負劍,麵容略老的那個沒有負劍,隻是負著雙手,看上去卻更讓人覺得像一把劍。
尹進向著這位背對著他的驕傲劍神鞠了一躬,說道:“前輩,可您也說過,前輩身為劍神,要為大秦乃至整個天下的劍士立下榜樣,凡是劍士的事情,就是您的事情。”
“我是這麽說過,可你是道士,不是劍士。”
尹進笑了笑,說道:“道士就不能是劍士嗎?誰說道士一定要枯坐山中不問世事,去講那什麽無為?我不求仙也不求佛,手中有劍,便是有道,劍就是我的道。”
西門客轉過來,看了他一眼,略有讚賞之意地說道:“很好,你說的很不錯,劍就是劍士唯一的道,是需要把生命奉獻進去的劍道,持劍者,心中應有傲氣,哪怕是傳說中的永恒天道,也不及手中短短的三尺青峰。”
他的目光落在尹進背後的那把普通鐵劍身上,說道:“你身為尹家之人,不跟著先輩追尋老君的道家真法,卻偏偏要學劍,我當時也正是看重了你這點,才願意教你一劍,如今數年過去,你這一劍如何了?”
尹進肅容,渾身劍意勃發,說道:“前輩當初教我一劍,我也隻學一劍,你說過,持劍者,追求的應是任何時候後那一劍揮出時的尊榮與榮耀。對現在的我而言,我哪怕是不揮劍,隻是把劍背著,隻要身為一個劍客,我也感覺足夠的驕傲和榮耀了。”
“那你已經明白那一劍了。”
西門客轉回去,遙望遠方的白雲青鬆,語氣飄渺,似白雪清冷。
“我成名已有十數年,不管是每五年一屆的白雪論劍上,還是年輕時的行走江湖,我見過這個世上無數的劍士,他們雖追求的其實不是劍道,而是所謂的“劍名”,他們渴望當一個名揚天下的劍客,卻不知道做一個劍客最需要的是什麽,我曾經對一些人說過,學劍不需要學多麽複雜的劍招,隻需要練好真正的一劍就可以,但卻沒有幾個人能懂。”
“前輩說的那些人,是在白雪論劍上奪得了第一,然而又挑戰前輩失敗,被留在了宗門裏當劍奴的人吧?”
西門客目光憐憫而不屑地說道:“不錯,在我看來,他們不配做一個劍士。”
“不配嗎?”尹進喃喃了幾聲,然後突然笑了起來,說道:“我記得前輩說過一句話,劍是屬於江湖的,不是用來幫助執政者殺人的,若相助廟堂,就不配為劍士。”
“你是在諷刺我?”
西門客的聲音不大,反而在他說出這句話之後,周圍的風雪聲好像都變小了,白雪輕輕壓斷了青鬆的枝椏,落到岩石輕輕滑開,岩石的表麵多出了幾道裂痕,卻都沒有發出一絲聲響。
尹進認真說道:“我隻是想知道,前輩既然仍然記得自己說過這句話,為何不為自己正名?要知道在您這把劍脫離了江湖,成為贏駟手中的一把利劍之後,可有不少的人罵您沒有了劍神傲骨。”
“……”
風雪聲重新大了起來。
劍神的聲音在風雪中很悠遠。
“我為什麽要正名?”
“因為你是秦國的劍神,世上唯一一個擁有這個名號的人。”
尹進這次沒有用您。
西門客聽得出尹進的意思,他不可能聽不出來,在他幾年前決定放棄自己的堅守之時,就已經猜得到日後一定會有人這樣質問他。
但是他還沒有辦法回答這樣的質問。
尹進聲音微微提高了一點,說道:“這次的白雪論劍,前輩號召天下劍士入秦誅殺屍魔,這並不是正名之舉,相反在一些人看來,前輩更是活在當年敗給屍子的陰影下,一直都走不出來,或許在一些人看來,已經丟了劍神傲骨的您會呼出這樣的口號來不奇怪,但以我對前輩的了解,您不是那種人。”
“這個口號不是我想要提的,是贏駟提的。”西門客冷漠說道,哪怕他如今是秦王身邊的護衛,也仍是直呼其名,而不是稱呼秦王為“大王”。
“難道前輩不可以拒絕?”
“我為什麽要拒絕?”西門客反問道。
“我能讓他死,我為什麽要拒絕?”
“我想讓他死,我為什麽要拒絕?”
他一連說了好幾次。
“再說,難道你不想讓他死?”
最後一句話讓得尹進無話可說。
他想了半天,這才沉聲說道:“我也很想讓屍佼死,可是,這樣他未必會死。”
西門客平靜問道:“你是說他已經是天下第五,那些人不足以殺死他?”
尹進點頭,嚴肅說道:“如果您不親自出手,他絕不可能死。”
西門客冷冷一笑,說道:“就算我出手,難道就能殺他?一個天下第十,去殺天下第五?”
“以蛛鎖吸取精血強行讓自己登入洞虛境,他絕對活不了太久。”
尹進看著這位劍神的背影,深深說道:“到時候能殺他的,就隻有您了。”
西門客輕呼出一口氣,望向天空。
他呼出的白氣仿佛化為無數道利劍,穿透過麵前落下的飄雪。
“你來這裏,所真正要說的,就是這一句吧?”
尹進點頭,承認道:“是。”
西門客笑了起來,笑容冷如雪花。
“我當然會殺他,不需要你來激將。”
尹進低頭惶恐說道:“晚輩不敢。”
“不敢?如果你真的不敢,那才叫丟人。”
西門客又轉了過來,看著這個如以前自己一般鋒利的年輕人,目光之中有些欣賞,世上有那麽多想要學劍的年輕人,但真正能入了他的眼的不多,這個尹家活下來僅剩不多的年輕人算一個,至少那種劍膽和驕傲很像自己,光是這一點,尹進就已比白雪劍宗裏幾乎所有的弟子都要強了。
“這一次的白雪論劍,你也去,不過不需要以道德宗的身份,而是以我西門客親傳弟子的名義前去。”
尹進猛地抬頭,目光震驚無比。
以西門客親傳弟子的名義?
尹進一時間腦子有些懵。
西門客的神情很平靜,甚至可以說是冷淡,仿佛給出他的親傳弟子這樣的名義是一件隨手就能做的事情,繼續說道:“我會派一個人和你同行。”
“這次白雪論劍,就交給你們兩個人了,不需要你們用那些劍士卑微的性命去阻攔他往鹹陽宮去的腳步,你們隻需要把世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他身上就行了。如果他到時候要殺你,我自然就會出手。”
“這是我西門客的承諾。”
……
……
納蘭藍撐著傘站在西門客的身邊,看著那個負劍年輕人離去的身影,眉頭緊皺。
“你派我去,我能夠理解,但為什麽要讓他跟著?他並不是我們劍宗的人。”
“你就不必管了,好好保護他就行。”西門客冷漠回應。
“你想要收他為傳人?”
“不算是傳人,因為身為劍士,我已經沒有能傳給別的劍客的東西了。”
“那東西,我早就丟了。”
納蘭藍知道他說的是所謂的劍神的驕傲。
她看著他右邊空蕩蕩隨風而飄的袖子,哀傷說道:“你到現在還是走不出來。”
西門客沒有說話。
納蘭藍丟掉手中的傘,走過去抱住他的腰,說道:“隻是一次失敗而已,至於讓你變成這個樣子嗎?你還是當初我所崇拜的那個劍神嗎?”
西門客閉上眼睛,任由天上冰冷的雪落到臉上。
隻是一次失敗?
當年如果他沒有輸給屍子,哪怕屍子最後要將整個劍宗都毀了,他都不會多說一句話。
可結果偏偏就是他敗了,還斷了右臂,輸的心服口服。西門客身為劍神的尊嚴,從此便被那個屍魔踩踏得一無所有。
“藍,鬆開。”
他的語氣冷漠地不如拒絕。
氣質清冷心也淒冷的藍衣女子慢慢鬆開了她的雙手,他沒有主動推開她,她就已經很知足了。
忽然,他一把摟住了她。
突如其來的幸福令地這位也曾有無數男子所愛慕的納蘭仙子幾乎暈眩。
然而卻是一股劇痛從她的肩膀上傳來,藍衣瞬間染上紅血。
女子閉上眼睛,兩行清淚緩緩從眼角淌落。
他咬的是她的右肩。
他所嫉妒所渴望的隻是她的右手。
因為他沒有右手。
這個失去了曾經持劍右手的劍神另一隻手死死地抓著她的右臂,用的力極大,似乎下一刻就會把這條他所沒有的手臂給扭斷。
但是他終究沒有這麽做。
他隻是讓她覺得很痛。
她睜開眼睛,望著麵前的白雪地,輕輕笑了起來,笑著流淚,笑得很心疼。
所謂的劍神,當年吸引無數女子為其神魂顛倒,象征了一個白衣勝雪的江湖的他,此時,不過是個很可憐的男人。
但是這樣的他,同樣還是她所喜歡的,值得她喜歡的他。(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