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冰釋前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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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聽阿瑤叫護院,看樣子是要動真格的,奶娘一時間有些反應不過來。

    “姑娘,老奴可是做錯了什麽?”

    一臉委屈地問著阿瑤,另一邊她眯眼皺眉、滿臉不悅地看著青霜。這滿院的丫鬟婆子,稍微有點眼力見的就知道該聽誰的。偏偏就她是個性子左的,見天的念叨著什麽主仆之分。今日若不是她貿然推門進來,她也不會在這麽多人麵前丟這麽大臉。

    等騰出手來,看她怎麽收拾這不聽話的小蹄子。

    心下暗暗給青霜記了一筆,奶娘麵上哀戚之色越濃。姑娘拿她當半個娘孝敬,往日最見不得她不痛快,這招屢試不爽。

    將奶娘的所有小動作盡收眼底,阿瑤心裏跟明鏡似得。

    “奶娘怎麽就紅了眼眶……”

    站在門邊那排伺候洗漱的丫鬟長舒一口氣,雖然名義上姑娘才是這府裏的主子,可誰不知道她最聽奶娘話。閻王好見小鬼難纏,姑娘心善,奶娘卻不是什麽善茬。方才若真聽姑娘話得罪了奶娘,等過後奶娘東山再起,保管治得他們有苦說不出。

    領頭的青霜跟他們想得差不多,雙手交叉垂在身前,低眉順目站在那,她心下難免有些遺憾。剛升起這股念頭,就聽裏麵姑娘再次開口。

    “你也是這院中的老人,平日沒少跟我說哪個下人不規矩。出於信任,這些年我一直是讓你看著辦。就這樣你還不懂規矩,哪裏有錯還需要我這做主子的明說?”

    阿瑤這句話可算把奶娘卡在了進退維穀的境地,繼續追問下去就證明她不懂規矩,日後管事權也就別想再碰。可若是就此認錯,她就犯了下人最大的忌諱,對主子不敬。

    承認不是,不承認也不是,本來做戲強憋出來的三分淚意,如今急忙之下卻有了七分真意。落下兩滴鱷魚淚,她幹嚎起來。

    “老婆子我這是造了什麽孽……”

    “大清早便這般鬧騰,怎麽了這是?”

    略有些不悅的聲音打斷了奶娘幹嚎。聽著上一世最後三年魂牽夢繞、溫柔而熟悉的聲音,阿瑤突然理解了詩文中那些近鄉情怯。

    遲疑地扭過頭,就見門邊站著個裹著銀灰色貂皮大氅的中年美婦。單看五官她與婦人有幾分相像,尤其是那寬闊方圓的額頭,還有額頭中間突出的美人尖更是如出一轍。婦人踏霧前來,額頭幾綹散落下來的碎發沾上潮氣,隱約閃耀著水光。

    是阿娘!

    想到前世阿娘隨阿爹過世後,那孤苦伶仃的一千多個日日夜夜,阿瑤再也忍不住心中思念,趿拉著繡鞋似乳燕歸巢般撲進她懷裏。

    “阿娘。”

    阿娘懷裏香香的、暖暖的,汲取著她身上的溫暖,深嗅一口獨特的香氣,阿瑤抽動肩膀在她懷中肆無忌憚地嚎啕大哭。

    “怎麽了?阿瑤可是受了什麽委屈?”

    看著素來性格開朗的阿瑤哭成這樣,宋氏有些手足無措,隻能輕輕拍打著她的背,邊給她順氣邊低低誘哄著。

    “夫人,姑娘可能是絞腸痧沒好利索,老奴先扶她到床上躺下。”

    說話間奶娘已經走過來,臉上掛著比宋氏還要誇張幾分的關切和焦急。這會功夫她已經想明白,眼下最關鍵的不是姑娘突變的態度,而是她突然想起來的百蝶紗衣。總歸姑娘是她奶大的,因生病心氣不順衝著她發通脾氣,待過幾天她尋死過來也就雨過天晴,不僅如此還會對她多有補償。

    可百蝶紗衣不一樣,那件事查出來可會賠上她全家性命。

    好在姑娘年紀小,心性不定,先把她扶到床上,再找點其它玩意牽扯住她注意力,沒多久她也就忘了。等再過幾日她將紗衣悄無聲息地放回去,保管神不知鬼不覺。

    想到這奶娘越發殷勤,幾乎是半躬著身子去扶阿瑤。

    “姑娘,老奴命廚房做了您最愛吃的鵪鶉粥。咱們且先去床上歇會,等會粥就送來。”

    粗壯的五指伸過去,還沒等碰到阿瑤胳膊,便被她靈巧地躲過去,同時厭惡的聲音傳來:“閃開。”

    自宋氏懷中抬起頭,阿瑤紅腫著眼看向旁邊打頭的丫鬟:“我命你喊得護院呢?”

    “大清早阿瑤去喊護院作甚?”宋氏麵露疑惑。

    還沒等阿瑤出聲,奶娘便撲通跪下來,自責道:“都是老奴的錯,姑娘身子不爽利,半夜醒來坐在窗前愣神。這會夜裏多涼啊,姑娘好不容易把病養得差不多,萬一再著了涼又重新犯起來,到時候自己受罪不說,老爺夫人也跟著心疼。天地良心,老奴真的隻是擔心姑娘,想著天色尚早扶她進去睡個回籠覺,沒想到這就弄得姑娘不高興,要老奴去外麵跪著。”

    “阿瑤,當真是這麽回事?”

    “差不多,隻是……”

    阿瑤聲音有些發悶,一直以來阿娘待她都不如阿爹好。這會如果阿爹在,肯定不問青紅皂白,先幫她說一句——

    “阿瑤讓你跪你就跪,姑娘不高興了想懲罰個做錯事的下人天經地義,由得著你們討價還價?”

    因擔心阿瑤病情,五更的鼓聲剛過,正院的胡九齡與宋氏便醒了。宋氏起身下床,簡單的梳洗過後說要去後院看看阿瑤,當時他就想一道跟著過來,可宋氏擔心他昨夜忙到很晚,便催著他多睡會。當時他是應下了,可待她出去後他卻怎麽都睡不著,閉上眼滿腦子裏都是阿瑤那張因絞腸痧而蒼白的小臉。越想越覺得不放心,他幹脆也起身跟過來。

    剛走到門口,就聽到奶娘最後一句話。音調中透露出的委屈,更是讓他本能地厭惡。

    真的是阿爹!

    站在她麵前的是活生生的阿爹,而不是被山匪所截殺後血肉模糊地躺在棺材裏,而後隻能出現在她夢中的阿爹。

    雖然方才透過房中擺設,她能推斷出如今爹娘仍舊健在,可她一顆心依舊飄在半空中,唯恐自己是在做夢。如今見到阿爹本人,她一顆心終於落到實處。

    他們還都好好地活著,既然她重生回來,那這輩子定要他們活得長長久久,而不是幾個月後意外身亡。她隻知前世阿爹之死與沈墨慈有關,可當時沈墨慈不過是養在閨中的千金小姐,即便她再有本事,又如何能突破胡家重重防衛知道阿爹外出所走路線?

    便是她再不諳世事,也知胡家有內鬼。可惜她前世被阿爹保護得太好,從不曾接觸後宅陰私,如今有些無處下手。想了半宿,她總算想明白一點,不能總覽全局那就用笨辦法,把所有可疑之人打發了就是。

    眼神愈發堅定,她走到阿爹身旁,挽起她胳膊親昵地靠在他身上,圓溜溜地眼睛滿是信賴地看向他,吸吸鼻子說道:“阿爹,女兒被個刁奴欺負了。”

    “冤枉啊,姑娘,老奴真的隻是怕您坐在窗前著涼。”

    “阿爹難道會叫女兒冷著?”

    感受到身旁愛女傳來的顫抖,看著她紅腫的眼眶,胡九齡一顆心疼得跟什麽似得。

    “這蠢奴才,阿瑤想坐在床邊賞月,她就不知道多給你加幾件衣裳。莫說如今快要三月天沒那麽冷,便是寒冬臘月,你這繡樓四周鋪有火龍,叫下人燒暖和些就是。我看這刁奴分明是半夜睡死過去,想要躲懶。仗著阿瑤寬和仁慈,便花言巧語幾句想要主子順著她。”

    “阿爹英明!”

    鬆開手臂,阿瑤將寬鬆的中衣衣袖往上卷,很快卷到手肘處。這會天已經大亮,晨間濃霧完全散去,晨光自珠簾中照進來,打在阿瑤白嫩的胳膊上,隻見小臂中間和手肘處青紫一片。

    宋氏倒抽一口涼氣,眼中滿是不可置信。

    “這……阿瑤,這可是奶娘掐的?”

    阿瑤點頭又搖頭:“阿瑤半夜腹痛難忍,因想著奶娘不願被人打擾清夢,便靜悄悄坐到窗邊。快到五更的時候奶娘打著嗬欠過來,見到阿瑤坐在那,便說若是我不好好歇息,爹娘便會責罰於他。阿瑤想著馬上就要到時辰給爹娘請安,不願再折騰,奶娘勸不成,便強拉著我起身,拉扯中便把我撞倒了桌上。然後她怪我不小心,把我捆著扔到了床上。”

    見爹娘眉頭皺成疙瘩,一臉不忍,阿瑤強忍下心中不適。現在還不是做孝順女兒的時候,奶娘在胡家十幾年,也算是老人了。以阿爹阿娘善良的性子,若不說得嚴重些,豈能徹底趕走她?一擊不成日後她有了防範,事情隻會更加棘手。

    當然她也知道,捏著奶娘賣身契她自然可以隨意處置,就算打死了官府也不會管。可凡事講究個以理服人,既然如今還有辦法,她也就沒必要給人留話柄。

    “阿娘,奶娘平日常說您如何嚴苛,難道您真會為這點小事責罰他們?”

    “阿爹,您不是說女兒才是府裏正經姑娘,難道做姑娘的要事事迎合下人心意?”

    阿瑤天真的兩句話,在宋氏和胡九齡心頭湧起驚濤駭浪。

    尤其是宋氏,她雖然秉性柔弱,但並非不識好歹的糊塗人。當年生阿瑤時她傷了身子,有心無力之下,隻能將繈褓中的阿瑤托付予奶娘。眼看著阿瑤一天天長大,待奶娘格外親厚,她心裏也不好受。

    可再不好受,她也得顧念阿瑤心情。而奶娘知道這點後,更是使勁渾身解數籠絡住阿瑤。她本就精力不濟,也隻能眼睜睜看著母女離心。

    方才聽到臥房中爭吵,她也察覺出不對。不過想到前麵幾次想要處置奶娘時鬧得不愉快,她還是強忍住心下疑惑問道阿瑤。見她點頭承認,一如既往地回護奶娘,雖是意料之中,可她依舊控製不住心下苦澀。

    直到方才女兒天真的話語將她從夢中敲醒!

    “嚴苛?奶娘,這些年你都是這樣在阿瑤跟前排揎我?”

    抓住奶娘臉上一閃而過的心虛,看著阿瑤青紫的胳膊,宋氏也忍不住紅了眼眶。

    “老爺,胡家向來有仁義之名,妾身嫁進來幾十年,所行雖不說無可指摘,但無論如何也擔不起嚴苛的惡名。”

    “夫人誤會了,便是借老奴一萬個膽,也不敢如此編排夫人?”

    跪伏在地上,奶娘肥碩的身軀抖如篩糠。她怎麽都想不明白,好端端的叫姑娘睡個回籠覺,怎麽會變成現在這樣。

    以帕拭淚,宋氏繼續說道:“單一個膽子你就敢把阿瑤傷成這樣,湊齊一萬個膽子你不得把天給捅個窟窿。老爺,這事說來也是妾身不好。當年妾身沒有親自照看阿瑤,這些年見她與奶娘親近,也隻顧著心下酸楚。妾身隻顧自己,倒是忘了阿瑤這麽小個孩子,剛生下來純白地跟張宣紙樣,可不是別人說什麽她便信什麽,哪有心思去分辨什麽親疏遠近、是非曲直。幸虧今早妾身不放心過來,才看到這一幕。可前麵十三年妾身沒看到的時候,她得在這老刁奴手下吃多少苦。”

    說到最後宋氏淚如雨下,即便用帕子擋著,眼淚也是很快浸透。

    胡九齡空著的手安撫地在她背上順順,“這事怪不得惠娘,當年你懷胎時,郎中便斷言這一胎極為艱難,是你不顧安危硬要給胡家留下骨血。生產完後你元氣大傷,能保住命已是萬幸,又怎會有精力照料孩子。”

    這本是一句安慰之言,卻叫聽到的阿瑤如遭雷擊。

    有阿爹的千嬌萬寵比對著,自幼她便覺得阿娘待她頗為冷淡。又兼之奶娘常在她耳邊言語娘不是,潛移默化下母女關係越發疏遠。沒想到事實真相確是如此,想起常年彌漫著藥味的正房,若不是生她時傷了身子,阿娘這些年怎麽會受這麽多罪。她那麽辛苦、幾乎是搏命把她生下來,又怎麽會不疼她。

    “阿娘,女兒真的不知道。是奶娘說當日您想要個兒子,發現生出來的是女兒便不願意再看一眼。”

    阿瑤越發覺得自己錯得離譜,撲到宋氏懷中,嗚咽著傾吐委屈。宋氏緊緊摟著她,感受著阿瑤的淚水浸濕前襟打在她身上。生出來十三年,她從沒有一刻像現在這樣清晰地覺得,懷中嬌小的人兒正是她的女兒,與她血脈相連的親生骨肉。

    “阿瑤還這麽小,又能分辨出什麽呢,是阿娘鑽進了死胡同,讓咱們娘倆平白被個刁奴蒙蔽這麽多年。”

    胡九齡感懷地看著眼前一幕,餘光瞥向爛泥般癱軟在地上、哆嗦著無法言語的奶娘,他走過去一腳踹向她心窩。

    想到愛女所受委屈,這一腳他用足了力氣,直把奶娘跟個球似得踹出門外。

    “給我叉出去。”

    走到門邊,他又輕聲囑咐跟來的胡貴:“好生審問,撬開她的嘴,我要知道這些年她究竟做過多少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