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初次麵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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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日胡九齡說青林書院如何辛苦時,阿瑤雖然百般辯駁,但真輪到自己進書院,她才發現有些事想起來很容易,做起來卻很難。

    就比如說早起趕去上晨讀,論心境阿瑤是三年後那個習慣五更起身圍著鍋沿操持早飯的市井婦人,可身體上她還是胡家嬌養十三年的千金小姐。前幾日沒白沒黑的苦讀全憑一口氣撐著,身子早已疲乏到不行,一大早青霜叫起時她更是恨不得化為一團棉花,任由溫暖馨香的緞麵被套緊緊包裹住,直睡到地老天荒。

    要不是“宋家表少爺和表姑娘”這幾個熟悉的字眼像冰錐般刺入她的後腦勺,恐怕她真會任性地睡過去。

    好在宋欽蓉的反應給了她最好的補償,讓她離開溫暖被窩時的掙紮和不甘悉數消散,全身上下如三伏天喝了雪水般神清氣爽。

    “點心可備好了?”

    收拾妥當,她扭頭問道青霜,旁邊抱著點心匣子的宋欽蓉一愣,隱隱升起不好的預感。

    自打奶娘誣陷後,青霜對當日救了她的姑娘感激涕零,做起事來格外用心。這會聽姑娘問起,她麵露恭謹、事無巨細地答道:“姑娘,百味齋一早新鮮做好,剛出鍋就送了過來。統共是六樣招牌點心,每樣都做了三十五對。照您的吩咐,小廚房裏已經裝好,統共裝了三十份,還剩下五份零散備著,出點什麽事隨時可以換上去。”

    阿瑤滿意地點頭,當日她留青霜在身邊,不過是出於前世愧疚。可短短幾日她便覺出了青霜好處,有些時候她雖然不如奶娘老練周到,可隻要她稍作提點,她定會聽進心裏,仔細琢磨後不明白的地方再問她,然後下次她就會將事辦妥。

    用心又忠心,且沒有聰明到讓人感覺有威脅,這樣的丫鬟哪個主子會討厭?

    “留一成備用,剩下的兩份你拿去吃好了。”

    青霜麵色有些惶恐,“姑娘,這怎麽使得。”

    不過是兩份點心罷了,左右她又吃不了那麽多,幹嘛非要占著。趁著新鮮美味,讓別人享用一二又何妨?搖搖頭剛想說無礙,麵前青霜惶恐的神情與幼時奶娘臉上的表情重合。剛來胡家那幾年奶娘做事利落、為人謙恭,可不知從何時起,記憶中謹守本分的奶娘越發膽大妄為,直到在胡家敗落後卷著她價值連城的首飾逃匿無蹤。

    奶娘到底是如何一步步變成現在這樣?

    從忠誠勤懇到貪財偷懶,這其中除去奶娘本身的貪婪外,也跟她數十年如一日的縱容脫不開幹係。

    心中有所明悟,再開口時阿瑤完全換了種說法。隨意挑了件這幾日青霜做得好的事,把點心當做打賞給了她。

    她隻是隨口一說,但耐不住青霜多想。闔府都知道伺候姑娘是個好活計,頂有臉麵不說活還輕鬆,她因禍得福被調到姑娘身邊,後麵不知有多少丫鬟婆子眼紅。正因如此她才格外小心,姑娘的每句話都要在腦子裏過三遍。

    如今聽姑娘稱讚她衣裳選得好,不用三思青霜心裏就一咯噔。奶娘是如何失勢的?起因還不是一件衣裳。

    難道姑娘知道了那事?

    心下越發惴惴不安,跟在姑娘身後,去正院給老爺、夫人請安,簡單地用過早膳後隨姑娘一道去書院,青霜心緒始終無法平靜。

    阿瑤倒沒太多關注她,雖然欣賞青霜,但一時半會她還沒打算拿她當心腹。經曆過前世,她真的很難再去相信任何非親非故之人,就連親朋故舊,她能相信的也唯有爹娘。

    她自然察覺出了青霜的心神不定,但這會她的全副心神都放在同出一架馬車中的宋家兄妹身上,暫時沒心思去想其它。

    因著初入書院,阿娘擔心她不適應,便叫了同在書院進學的宋家表哥表姐陪她一道前去。她自是百般不願,可前世活了十六年向來隻有別人騙她的份,一時間竟想不出拒絕的理由。等到反應過來,阿娘已經派下人去宋家說道。

    眼見著下人早已沒影,阿瑤反倒釋然了。同在一座書院,即便早上進學時見不到,待到上課時總能見到宋欽蓉。妹妹都來了,做哥哥的宋欽文還會遠?

    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更何況書院中還有沈墨慈,與其所有刺激她的人一齊湧上來,還不如分開淡化這股衝擊。

    事實證明她的預想沒有錯,身為家中獨女,阿瑤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即便前世最後三年也隻在赴京後過了幾天苦日子。可日子再苦,大多數時候宋欽文也都是哄著她順著她,若說真的遭受背叛也就是在臨死前那一次。

    可那一次,就足以摧毀她整個人生。

    這讓她如何不恨!

    如今最恨的人正坐在她對麵,不算寬敞的馬車車廂內彼此呼吸可聞,阿瑤幾乎要隱藏不住自己情緒。袖中雙手緊握成拳,低頭她胸膛起伏不定。

    “阿瑤是怎麽了?”宋欽蓉聲音中滿是驚訝,餘光掃過膝上點心盒子,她故意問道,“肩膀一抽一抽的,莫不是在哭?”

    “阿蓉!”宋欽文厲聲嗬斥,在麵對阿瑤時聲音換為溫和,“表妹莫要難過,你這樣姑父也會擔心。”

    “別提我爹!”

    阿瑤眼眶通紅,悲傷的神情反倒遮住了火冒三丈的雙瞳。前世阿爹剛死時,宋欽文也常這樣勸她。不論是說話的內容,還是聲音、語調都與那時一模一樣,相同的場景瞬間激起她的回憶,讓她恨不得立時撲上去掐死他。

    她是這樣想的,也這樣做了,可剛抬起手,袖子滑下來,露出手腕上的金絲紅翡玉鐲。嫩白藕臂上那一圈鮮亮的紅提醒她,她已經回來了。

    理智瞬間回籠,她想起幾天前生平頭一次扯謊,對著爹娘瞞下重生之事。她不是信不過他們,也不是全然怕阿爹擔心,而是她根本不知此事該從何說起。前世騙她最慘的宋欽文,如今還是麵冠如玉、品學兼優的書生。不說往日,今日接她一道入書院,這等芝麻綠豆大小的事他都早起一個時辰來胡家恭候。這般滴水不漏,若她貿然說他是個偽君子,誰會相信?

    她必須得穩住,親自揭開她臉上偽善的麵具。

    想到這阿瑤以帕掩麵,深吸幾口氣,她盡量將心緒放得平和,“本來我就想阿爹,表哥一提我更想得厲害,竟是恨不得立刻插翅飛回去。若是今日我在書院表現不好,那可都怪表哥。”

    “憑什麽怪我哥!”宋欽蓉一臉不樂意。

    “阿蓉,表妹不過是在說笑。”

    雖然這樣說著,宋欽文可沒忘記方才表妹眼中一閃而過的怨恨。餘光瞥向旁邊墨跡未幹的講義,莫非表妹知道了?

    “我也是在跟阿瑤說笑,”宋欽蓉挪挪身子緊挨著阿瑤,“哥哥對阿瑤比對我還好,阿瑤向來最喜歡你,她又怎麽舍得怪你。阿瑤,是不是?”

    阿瑤一陣惡心,推下宋欽蓉,她皺眉道,“你說什麽那!”

    她聲音中尚帶著幾絲未散去的童聲甜糯,混著推搡的小動作,倒像是小女兒不好意思的撒嬌。對麵宋欽文將一切盡收眼底,心下稍稍輕鬆。

    說話這會功夫東林書院已經到了,書院位於東山腳下,還未進院內,便已看到圍著院牆那片茂密的紫竹林。宋欽文跳下馬車,先將坐在外首的宋欽文扶下來,轉過身剛想扶阿瑤,就見她已經在相反的那邊跳下來。

    離晨讀還有一刻,許多晨間貪睡的學子大都掐算著時辰,趕在這時候過來。書院前麵尚算開闊的空地上擠滿了各色馬車。不過當宋欽文的馬車過來時,不論是豪華的還是不起眼的各色馬車都有意識地讓路。

    原因無它,多年來宋欽文都是書院中成績最好的。自他入學後,男學榜榜首就從未換過旁人。

    舉凡才子多少都有些傲氣,宋欽文卻是其中另類。即便書院後廚幹雜事的婆子,他也向來是彬彬有禮、進退有度。同窗間學業上遇到疑問請教時,他向來是來者不拒,再簡單的問題也不厭其煩、耐心解疑答惑。

    多年下來宋欽文用其所作所為,贏得了書院上下的一致敬重。是以見到他的馬車,眾學子皆如對待夫子般,命自家馬車避讓。

    往常他馬車上隻有宋家兄妹二人,如今見上麵跳下來第三個人,所有人皆好奇地看了過去。

    跳下馬車阿瑤堪堪站穩,便收到了來自四麵八方的注目禮。在或美或醜、或驚訝或疑惑的數百張臉中,她一眼就看到了沈墨慈。

    倒不是她眼神多好,或有什麽玄妙的心靈感應。而是沈墨慈今日打扮實在太過顯眼,學院門口的紫竹林旁,她一襲月白色紗裙,配著足以讓人驚豔的五官,整個人美得如林中仙子、月下嫦娥。看到她投過去的目光,她微微一笑,瑩白如玉的麵龐如午夜幽曇、又如池中白蓮,直讓人恨不得沉浸在她的溫柔中,長醉不複醒。

    “想必這便是胡家姑娘?”

    沈墨慈不僅人柔情似水,柔和的聲音更是讓人如沐春風。阿瑤餘光看向宋家兄妹,宋欽文尚能維持住道貌岸然,宋欽蓉卻是再也按捺不住心中激動,麵露喜悅小碎步跑上前。

    “阿慈,她便是我姑母家的表妹,先前你看中那件百蝶紗衣,便是被姑父高價競買去給了她。”

    “原來這便是阿蓉時常掛在嘴邊的表妹,”紗衣之事被說破,沈墨慈臉上沒有絲毫異樣,不僅如此,她笑容又恰到好處地親切了些,“果然是百聞不如一見,正巧我今日特意命人備下了些茶點,離早讀還有些功夫,咱們女學這邊的姐妹邊吃邊聊會天,也都熟悉熟悉。”

    有了馬車中的心理建設,這會對上沈墨慈,阿瑤已經能很好地掩藏情緒。尤其當她看到沈墨慈身後提著食盒的丫鬟後,迎著晨光,她臉上笑容越發燦爛。

    “咱們正好想到一塊去了,我想著今日與書院眾姐妹第一次見麵,便準備了點見麵禮。”

    邊說著便朝後打個手勢,青霜趕眼力見地命人抬過來。兩名小廝抬著一隻木箱走過來,放下後敞開蓋,裏麵整整齊齊碼放著磚頭大小的雕花木盒。透過鏤空木雕,六對顏色、形狀各異,但都精美到讓人不忍下手的點心整齊地擺放在裏麵。

    與之相比,同樣造型別致的食盒就有些不夠看了。

    沈墨慈笑容僵在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