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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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丫頭……真是越來越大膽了!
站在碼頭上,看著阿瑤彎腰,裹在火狐皮大氅裏的脊背透過圍欄露出來,像極了毛茸茸的團子。
鑒湖上有風吹來,火紅色絨毛隨風擺動,一根根輕輕撓在他心上。剛剛升起的那點怒氣轉瞬間平複,陸景淵隻餘滿心柔軟。
似乎這丫頭越來越活潑了,與他前世記憶中那個麵對山匪時故作鎮定、京郊四合院貧寒日子中堅強的傻丫頭完全不同。當時她雖然也在笑,但看似歡愉的笑容下總隱藏著些沉重的東西。而現在她的笑容,則好像是擺脫掉所有重擔,完全無拘無束、發自內心的笑容。
擺脫所有重擔?
據他所知,這些年胡家生意一直經營良好。身為胡家獨女,她更是萬千寵愛於一身,可以說從小到大沒經曆任何波折。這樣長起來的姑娘,能有什麽憂愁?
征募軍餉宴上的猜測再次升騰,正好他看到迎麵走來的青霜。
因為路上臨時派出兩名護院去送宋欽文,一道跟來碼頭的人手有些不夠,到這後青霜便跟著去替自家姑娘問下具體情況。一來一回耽誤了點功夫,等她終於問明白急匆匆趕過來時,就看到小侯爺站在船邊。
對於小侯爺她有種天然的敬畏,加之昨日一早剛在姑娘麵前坦白,順帶還說了他不少壞話,這會看到本人,青霜下意識地打哆嗦。
恩?
陸景淵何其敏銳,瞬間察覺到她的不對。
他本來就不是什麽能忍的性子,心有疑惑就會想方設法弄明白。之所以昨日沒有當場弄明白,是因為手頭有正事。一天一夜下來,山穀被占、運炭的船也成功抵達鑒湖碼頭,所有事解決得差不多,他終於能騰出手來。
雖然剛來青城時他就往胡家後院派了暗衛,可跟他來的人手都是血氣方剛的漢子,就算他們有本事潛入那丫頭閨房偷聽,他也第一個不答應。當然這種心思他沒有明說,隻是以胡家防衛嚴密,為保任務萬無一失為由,命暗衛不要離太近。
這樣一來他們能離那丫頭遠些,也不妨礙他得知那丫頭消息,可離太遠有些瑣碎的事注定看不到聽不清。重生之事何等重大,就算那丫頭再傻也知道藏著掖著,平常不會輕易表現出來。若是他想確定,最好問她身邊的人,而她身邊最親近的人,就是眼前這位貼身大丫鬟。
本來還打算詐一詐她,沒想到她自己先露出馬腳。
“書院之事,你告訴她了?”陸景淵麵色陰寒。
他與青霜唯一一次接觸便是在書院,命她將肚兜塞到宋欽文書裏那次。那時他的本欲借此事告知那丫頭兩人間私情,讓她看清宋欽文真麵目,別再像上輩子般一顆心傻乎乎地陷下去。當然如果能順便讓兩人出點醜,幫那丫頭出口氣,他也是樂見其成。
可這兩種目的,前一種動機不純,至於後麵那種——皇帝舅舅曾教過他,不能對女人太好,不然他們會恃寵而驕。他舍不得對那丫頭不好,但又怕她真騎到他頭上,思來想去終於讓他找到種法子,有些事偷偷摸摸去做,絕不讓她知道是他做的,這樣她願望達成,既能高興又不會太過驕縱。總而言之,無論出於何種目的,他都不能說。
所以她才那樣囑咐青霜,剛才看到她心虛的表情,他瞬間想明白過來。
小侯爺果然知道了!
腳下一軟,青霜趕緊跪在地上:“侯爺,奴婢實在不想欺瞞我家姑娘。”
“所以你便不顧本候命令?別忘了青玉如今還在沈家,沈墨慈犯了大錯……”
一邊是姐姐,另一邊是姑娘,青霜陷入了進退兩難的境地。咬咬牙,她挺直身子,決絕道:“奴婢實在不忍心看侯爺欺瞞姑娘,奴婢一人做事一人當,任憑侯爺處置,隻希望您高抬貴手,不要為難姑娘和姐姐。”
“高抬貴手?”
重複著這四個字,陸景淵心中卻咂摸著她第一句話。欺瞞?怪不得那丫頭會誤會他!
想到這他看向青霜的表情越發冰冷,若不是還有事要用到她,現在他把她扔鑒湖裏去。想到這陸景淵強行耐下心來。
“也不是不可以,甚至本候能把你姐姐一道救出來,隻是這得看本候心情。說說看,你當日都說了些什麽,一字不落地說出來。”
這……說了小侯爺豈不是更生氣。若有實質的殺氣襲來,青霜知道她沒有討價還價的餘地,當即把昨日一早對話全都說個遍。
“其實這事奴婢本來想爛在肚子裏,隻是這一個月來,奴婢眼瞅著姑娘越來越上進。”
陸景淵敏銳地抓到她話中重點,“越來越上進?怎麽個上進法?”
她就知道小侯爺沒安好心!也對,誰不愛銀子?雖然這世道鄙視商戶,可如宋家表哥那樣清高的讀書人,還不是吃胡家的穿胡家的。指望著姑娘不上進,染指胡家家財,她偏偏不讓他如願!
當即她把阿瑤處置奶娘,主動要求入書院,入書院前準備百味齋糕點,以及這些時日讀書、認布料,接觸賬冊的種種努力一五一十地說出來。為了盡可能打消他念頭,原本八分的事她硬生生說成十分,活活把阿瑤說成那頭懸梁錐刺股的苦學之輩。
最後她還欣慰地強調,“我家姑娘如此用功,過不了多久老爺就能退下來享享清福。”
似乎覺得強調還不夠,她朝陸景淵求證道:“小侯爺是我家姑娘同門師兄,看到我家姑娘日後把胡家發揚光大,定會替她高興,是不是?”
也不怪青霜想歪了,她是土生土長的青城人,從小沒少聽胡家傳聞。作為青城首富,且家中隻有一個姑娘,胡家自然成了市井百姓茶餘飯後的談資。阿瑤小時還好,可隨著她日漸長大,胡九齡年近五旬眼見不可能再有第二個孩子,關於胡家財產的傳言就再也沒消停過。不少人都在背後議論,胡家庫房裏那金山銀山,最後悔便宜了誰。
從小聽著這股論調長大,她很難不受影響。若自家姑娘是個性子強的還好,偏偏還那般善良,她這做丫鬟的不得不多替主子打算。
抬頭,看著對麵小侯爺震驚的神色,青霜越發肯定自己猜測。姑娘救過她性命,所以她一定要替姑娘擋住這些宵小之輩。
陸景淵的確是沉浸在了震驚中。
一個被嬌養長大、無憂無慮的閨閣姑娘,突然一反常態地上進。如果這點可以說是心血來潮的話,那後麵那些事呢?在墨大儒講學前夕突然進書院,且先用糕點給沈墨慈個下馬威。
不僅是青霜說得,他還想起了許多從前忽略的細節。比如在東山上那次,當他說出沈墨慈在後山麵見空海大師時,本以為當時她神色中的急切是因為嫉妒,因為沈墨慈與宋欽文間的關係而嫉妒。可當時見麵後,她並沒有針對沈墨慈,而是目光灼灼地看向墨大儒。會不會從一開始,她就是想自己拜墨大儒為師?
還有上次,楊氏母女歸還首飾時,當時正值她誣陷沈墨慈傳言散播開。當時他以為她是因為嫉妒,才想給宋家一點小小的教訓。可那事明擺著是她厭惡了宋家。
最近一次當宋欽文出城時,胡家也派人跟上去。聽到暗衛來報,他下意識地覺得那丫頭在暗中派人保護宋欽文,沒等暗衛說完便將人趕了出去。可現在仔細想想,倘若真想保護自可去求潘知州恢複其生員資格,即便不做這些,最起碼也能出麵把他勸回來,絕不可能看著他再次跟沈墨慈糾纏在一處。
直到如今真相大白,陸景淵才明白自己犯了多大的錯。
前世親眼目睹那丫頭對她表哥有多好,不惜變賣祖宅供宋欽文赴京科考不說,在半路被截一貧如洗後,更是從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千金小姐變成了圍著鍋台轉的村婦。十隻手指頭都凍成紅蘿卜了,為了不影響宋欽文心情,臉上還始終掛著笑。最後甚至為家計,典當了爹娘留給的最後念想——那件火狐皮大氅。
這等深情厚誼,讓他如何能掉以輕心。
有了前世這些事做影響,他下意識地覺得那丫頭喜歡他表哥。即便是麵露厭惡地當場責罵,他也隻當她因為吃醋在耍小性子。反正無論她做什麽事,他都下意識地曲解成她愛之深責之切,進而醋海生波氣悶不已。
當然中間他也曾有過懷疑,會不會是那丫頭發現了什麽,或者她壓根不喜歡宋欽文。可這些猜測很快被他否認,那可是青梅竹馬一起長大的表兄妹,感情再深厚不過。
他想過很多次,想到了無數可能,卻唯獨沒有想到,那丫頭也是重生的。
因為知道前世的一切,所以她才會有所防備,所以她才會努力上進。
她不喜歡宋欽文!
再也沒有比這還要好的消息,腦中不斷重複著這句話,陸景淵唇畔笑容越來越大。
小侯爺這是怎麽了?見慣了他寒冬臘月冰凍三尺的臉,如今乍看這般春回大地春暖花開,驚訝之下青霜戒備之心更盛。
“侯爺,您會高興吧?”
“高興!當然高興!”
喜上眉梢,陸景淵覺得他前後兩世從沒有這麽高興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