邊荒歲月 第十六章 夜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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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黑夜沉沉,微星閃閃,微弱的月光照在水麵上,發出點點磷光。

    水麵忽然開闊,船慢了下來,遠處漁光如豆,星星點點,岸上一座黝黑、莊嚴的大城出現在眾人麵前。

    “這就是上思郡。”沈為庸喜道。

    “好大一座城池。”胡友德驚歎。

    上思郡是離苦海最近的一座大城,臨水而建,雄偉堅固,為曆代兵家必爭之地。

    沈為庸安排好搬運貨物,讓眾人自行忙碌,馬少騰令副手壓著囚犯另尋住處。作為囚犯,雷少軒由胡友德背著,馬少騰帶著另外兩名軍士隨行看守,沈為庸領路進入城內,直奔醫館。

    已是深夜,街道上靜悄悄空無一人,偶爾有些店鋪還掛著燈籠,遠處不時傳來狗叫聲,一行人急衝衝往駐馬街而來。

    醫館已經關門,胡為庸不客氣地將門敲得震天響,顯然是與醫館極熟悉。

    “來了、來了。”屋內傳來一個不滿的女子聲音。

    過了一會,門打開,頓時藥香迎麵而來,一個女子手提燈籠,出現在眾人麵前。

    此女子頭發隨意盤於頭頂,身穿薄衫,罩著錦繡短披風,顯然已睡下被叫醒的模樣。

    女子年紀不大,臉如玉麵芙蓉,修眉端鼻,膚如凝脂,一雙大眼睛,秋水橫波,欲嗔如笑。

    好美麗的姑娘啊,眾人心裏不由讚歎,馬少騰心裏更是一動,目光有些移不開。

    看見沈為庸,頓時不滿道:“這麽晚了,我娘已經睡下,你來幹嘛?”

    沈為庸陪著笑道:“侄女,這孩子病得很重,麻煩你診治。”

    聽到孩子二字,女子臉色緩和下來。

    “這是上思最有名的郎中王思懿……”沈為庸道。

    “好了好了,別廢話,我娘在後麵呢,快將孩子背進來。”

    王思懿不耐煩地說道。

    聽到此話,沈為庸訕訕地自行走開,眾人頓時心裏暗謗,這老頭是領人來看病的,還是自己看人來了。

    雷少軒被放到床榻上,露出了一張眉清目秀的臉,皮膚細嫩白皙,隻是臉色有些蒼白,滿臉憔悴,顯然虛弱到了極致,讓人心疼。

    雷少軒兩手往身子兩邊一張,露出了叮當響的鐵鏈。

    “哼,紈絝子弟,終於被抓,是因為偷雞摸狗呢?還是欺男霸女呢?”王思懿幸災樂禍道。

    眾人不由一愣,有些哭笑不得,這女子顯然極具性格,多半曾受紈絝子弟煩擾,極度反感紈絝子弟。

    雷少軒看起來恰恰像是紈絝子弟,頓時不知道如何應答,世上唯女子和小人難養也。

    馬少騰在旁邊,胡友德又不好意思說雷少軒是無辜的,畢竟雷少軒如果是無辜,馬少騰等豈不成惡人?

    “我犯了謀反之罪。”雷少軒渾身酸疼,掙紮著吃力道,“姐姐你要是不願意救我,也沒關係,救治謀反之人,沒準會牽連你呢。”

    “啊?”王思懿吃驚地看著雷少軒,道:“你這麽小就謀反?”

    “你家大人呢?”王思懿道。

    天下人都知道,謀反之罪,男丁必一同被流放。

    “外公死了,弟弟也死了,母親和妹妹在家,隻有我一個人流放苦海。”弟弟沒死,卻不能說出來。

    對陌生人來說,雷少軒的話有點多,但王思懿一開口,雷少軒就知道她多半是個嫉惡如仇的人,而且好奇心極重,喜歡刨根問底,這種人多半也極富同情心。

    沈為庸教會雷少軒要仔細觀察身邊的人和事,並為己所用。這是雷少軒第一次頭腦清晰地為自己謀劃。

    “你父親呢?”王思懿接著問道。

    “我沒有父親,隻有母親撫養我們三個!”

    一句話,道出了無數委屈、酸楚與無奈,雷少軒眼睛裏噙滿淚水。

    眾人唏噓。謀反?誰都知道這罪名等同無辜,自小無父,小小年紀便無辜打入牢房,流放萬裏邊關,任誰都會動容。

    王思懿頓時心酸,頗有些不好意思,拿起雷少軒的手診脈。

    雷少軒的手柔軟幹淨,隻是手腕被鐵鏈鎖著的地方,烏黑發紫,滿是傷疤,有些地方還被磨破,露出猙獰的膿血黑肉。

    王思懿心裏更是感到心悸,看著雷少軒,眉清目秀的臉,看起來那麽讓人心疼。

    王思懿將玉蔥般細嫩白皙手指搭在雷少軒胳膊上。

    “姐姐,你的手真好看。”雷少軒道。偷看著王思懿的臉色,心裏有些忐忑不安。

    “閉……不許說話!”聞言,王思懿心裏絲絲甜。

    雷少軒的脈象讓王思懿更是揪心。

    雷少軒的脈相虛弱漂浮,遲而無力,顯然是沉屙已久;心脈枯幹,顯然曾經高燒如烈火焚山,也不知道是如何活下來的;生機虛弱,時斷時續,卻弱而不斷,顯然曾有高人為其續了生機。

    然而這樣的生機乃是無源之水,維持不了多久。

    王思懿接著將雷少軒的皮靴子解開,眾人看罷頓時倒吸了口氣。

    兩隻腳已經和襪子粘在一起,厚厚的白色襪子浸出層層血跡,紅的、黑的、褐色的……。

    王思懿用剪刀將襪子剪開,仔細揭下襪子,雷少軒疼得直吸氣,臉扭曲。

    腳完全爛了,血肉模糊,到處是水泡、傷口、鮮血、膿包,混雜在一起,看上去猙獰一片,令人觸目驚心,也不知道雷少軒是如何忍下來的。

    “少爺,你怎麽不說,讓我背你!”胡友德有些氣急敗壞。

    他忽然有些明白雷少軒真是不想活了,隻有不想活了,才能忍受如此痛楚。

    “你一樣辛苦,我還能忍住。”雷少軒虛弱地說道。

    王思懿心被什麽刺了,陣陣難過。她何曾見過如此堅強的少年,虧自己還挖苦他是個紈絝子弟。

    王思懿狠狠地瞪了眾人,看得馬少騰心裏發虛,心裏苦笑,這姑娘把他當惡人了。

    王思懿熬了一桶藥水,熱氣騰騰地提了過來,木桶裏湯藥翻滾冒泡,沸騰不已,讓人膽寒。

    雷少軒更是看得心驚膽顫,王思懿不管不顧,抓起雷少軒的腳就往桶裏按,雷少軒嚇得臉色慘白,兩隻腳拚命往回縮,眾人都扭過臉,不敢看,這姑娘不是要殺人吧?

    “啊!”雷少軒慘叫一聲。

    劇痛瞬間從腳下傳來,然而麻癢伴隨著劇痛彌漫了兩隻腳,驅走了痛苦,渾身變得舒服,有一種飛上天,無比銷魂感覺。

    雷少軒汗如雨下,渾身卻覺得很輕鬆,這種感覺好愜意。

    王思懿認真地按著雷少軒的腳,側臉正對著雷少軒,這臉白皙晶瑩,柔美如玉,雷少軒忍不住又說:

    “姐姐,你真美!”雷少軒真心道。

    “油嘴滑舌。”王思懿心裏暗喜,嗔道。

    “脈至弱,乍數乍疏,如羽如雲,心機枯槁,麵青至白,命不久矣,僅靠一股外來生機維持。”王思懿輕聲道,“與之相比,手腳之傷不過小道,舉手除之。”

    “這如何是好?如此病重,如何上路?此去苦海尚有數千裏。”馬少騰心裏一凜,忍不住道。

    王思懿瞪了馬少騰一眼:“你真不是個好人,他都快死了,還想著上路之事。”

    馬少騰苦笑,他本意倒不是逼迫雷少軒上路,而是擔心雷少軒的病情。不過麵對微嗔微怒的玉人,馬少騰無論如何說不出解釋的話,他的身份是押送犯人的惡人,越解釋越黑。

    說到底,馬少騰也隻不過是個情竇初開的公子哥,一向自視甚高,甚少與姑娘接觸,不知道如何與少女打交道。

    在北川之時,多少人給他提親,他都沒有同意,又不屑入青樓,隻由母親作主娶了一房小妾,沒有正妻,以至於長這麽大,仍然沒有與姑娘打交道的一絲經驗,猛然遇見如此美麗的姑娘,不由心動、羞澀,竟然不敢多說話。

    “姐姐,不要緊,死便死了!隨你醫治就是。”雷少軒心裏輕鬆,對生死,雷少軒已經釋然。

    王思懿心裏一緊,嗔道:“胡說八道,姐姐在這裏,你想死也死不了,隻是有些麻煩。”

    王思懿眉頭微皺,道:“要是繼續上路,卻是必死無疑。”

    轉身看著馬少騰,道:“他需要在此修養幾天。”

    馬少騰急忙道:“但憑姑娘安排,我也在此隨時聽候姑娘吩咐。隻是這麽重的病,姑娘是否請家中老人把把關?”

    “勞體、沉屙、虛神,幾乎病入膏肓,上思郡除了本姑娘,你找一個能救他的出來試一試?哼,就算能用藥,隻怕你付不出診金藥費。”王思懿傲然道。

    胡友德將包袱解開,拿出幾錠大銀,道:“姑娘,我家少爺外出遠門,所帶銀兩不多,如果不夠,我們再想辦法。”

    幾錠大銀,合起來也有百十幾兩,算是一筆不小的巨款。胡友德聽到雷少軒病重,忍不住拿了出來。

    此去苦海,萬裏迢迢,這點錢看起來多,實則是最後救命錢,不由心疼不已。

    王思懿看了幾錠大銀,淡淡道:“倒是不少呢。”

    雷少軒一把抓過包袱,拿出道士給的一塊金子,這動作讓虛弱的身體一陣陣疼痛,不由有些氣喘。

    “姐姐,全給你了,能不能治好,都不怪你,盡心就好。”

    王思懿往後院配藥,胡友德有些忍不住。

    “少爺,那是你母親盡賣家中僅有財物才湊出的銀兩。此去苦海尚有數千裏路,到了苦海,還需打點死囚營上下,你全拿出來,今後如何是好?那女子所說的不過是套話,與其他郎中所說都一樣,多半不過是為了診金。”

    後院藥房內,王思懿聞言不由一愣,頓時怒容滿麵,杏眉倒豎,停住手裏的動作。(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