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一四。師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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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北京大學堂的入學試在六月初開始,婉賢參考成了京城謝府的頭等大事,馮夫人簡直是當做男孩子參加歲科一樣伺候她,不準她出府,隻叫她在家好好。

    婉賢還想去見韋筠如,因此跟謝道庸撒嬌賣乖:“在燕園圖書館就很好,為什麽非得在家裏學呢?”

    “因為叔母對你的自製力不放心吧,”謝道庸笑嗬嗬道,“想去燕園,以後有的是機會,你總不至於舍近求遠,為了這幾天的這幾趟,而放棄未來的好幾年。”

    婉賢歎氣道:“在燕園認識了一個師姐,人很好,還特意找了化學係的師哥來教我功課。”

    “你要是覺得有需要,就將那位師哥請到家裏來,叫老潘接送他”謝道庸提議道,“先前你的大姐和二哥在這裏學習的時候,請的就是家庭教師。”

    婉賢覺得這樣不妥,仿佛是在像別人炫耀財力,再者她並不是真的需要別人來輔導她功課,借了這個托詞,不過是因為喜愛燕園的圖書館罷了。

    謝道庸似乎能看透她心思:“距離考試隻有短短一月,這一月可是能決定你在未來數年裏,能否天天去燕園的,你叔母叫你多報些別的學校,你不肯,就連清華園都不去,非燕園不讀,既然做了這破釜沉舟的打算,就更得後繼有力才對,免得真破了釜沉了舟,卻還是失敗了。”

    婉賢明白謝道庸的意思,再者她也著實害怕一考不中,再來一年。徐適年被調到北京了,不同於他在上海的時候,隻要婉賢願意,隨時都可以坐車或乘船去見他,如今京城同鎮江相隔千裏,她若考不來,陶姨娘未必準她再考,如此隻怕真要兩地永隔。

    她想到徐適年,心裏頓時滿懷惆悵,並且後悔她年少氣盛,當麵對他表明心意未說清時尚還能以學生的身份待在他身邊,向他討教,或同進一餐飯,共聽一場戲,如今挑明了,他反倒退避三舍。

    婉賢用完午膳,照例要睡半個小時,下午起來才有精神頭去做題看書。馮夫人向來不準人在她看書的時候打攪她,因此前堂裏的丫頭跑來請她的時候,婉賢還嚇了一跳。

    “太太說賢小姐有客人來啦,”丫頭笑嘻嘻道,“是個先生,專程來找賢小姐的。”

    專程來找她的先生,婉賢第一個想法就是徐適年來了。因為燕園裏的師哥師姐們並不曉得她的住處,但按理說,徐適年也不應知道。

    她滿腹狐疑地出去,但見堂裏坐的果然是徐適年,正陪著馮夫人笑盈盈地說話。

    婉賢急忙退到角落裏,自己抿頭發整衣服,還叫丫頭幫著參詳,悄聲告訴她:“是我在鎮江時的洋文老師,嚴厲的很。”

    她在外頭停了好一陣,將氣息和心跳都調勻了才進去,向徐適年道萬福:“先生來了。”

    徐適年看她的目光還有些躲閃,但已經比在火車站時從容不少。他手邊的案幾上放了一個長方的藍色布包,互相問候完了,便將那個布包打開,原來是幾本書。

    “我拜托北大的同僚要來的,是他們化學係老師的參考教材。”徐適年道,“你多看一看,興許考試的時候會考到。”

    婉賢伸手去接,兩人的指尖在書頁下觸到一起,徐適年身上一抖,觸電似得收了回來。

    婉賢兩手空空地站在他麵前,故作詫異地看他:“先生?”

    徐適年自覺尷尬,掩飾地笑了笑,又將書給他遞了過去。

    他這次隻捏了一個邊,小心翼翼地,婉賢心中好笑,雙手去接,向著門口的那隻手故意往前伸了伸,在他捏著書的指背上快速一劃,還不等徐適年有所反應,就將書拿走了。

    馮夫人道:“真是勞煩徐先生,都已經高升到教育部了,還惦記著阿賢的入學考試。”

    婉賢翻著書,聽了這話,彎著眼睛笑了起來,從書頁上麵看了徐適年一眼:“是呀,我本應多謝徐先生,但眼下正是備考的關鍵時期,不敢孟浪,不過左右也就這一月了,來日考上榜,有的是時間好好謝你。”

    她這話說的意味深長,有意誤導他往別處想,使徐適年立刻又局促起來,簡直坐立難安。

    婉賢手裏還翻著那一遝書頁,說是書頁,其間還夾了不少卷子,竟然還都是用毛筆抄下來的,整理了中學時要用到的所有化學公式,字跡頗為眼熟,像是徐適年的手筆。

    “這是先生自己整理的嗎?”她將一張寫滿公式的紙展開給他看,卻不等他回答便兀自笑道,“我記得先生讀的是新聞學,卻連這些化學公式都如此明了,真是文理大成之才。”

    徐適年端端正正地坐在椅子上,腰背挺直,兩膝夾緊,雙手放在大腿上,像是剛剛進入學堂的小孩子,每次他緊張起來的時候,都會情不自禁的這麽端端坐好:“不不是,是化學係的老師拿他教案給我,我抄錄的。”

    婉賢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將那頁紙重新折好:“我要多謝先生為我的一番苦心,來日我金榜題名,必設宴答謝先生,還請先生務必賞臉,看我在我們過去幾年的師徒情分上。”

    馮夫人能看出徐適年在謝婉賢麵前的不自在,卻不知道這份不自在緣何而起,隻道是在鎮江時的舊日摩擦,便替婉賢幫腔:“是啊,徐先生,我們阿賢能得徐先生如此費心,是她的造化,這謝師宴不能不請,先生也不能不來。”

    徐適年勉強笑了一下,道:“還是還是等阿等三小姐高中了再說吧。”

    “叔母,算了,先生如今身份非比尋常,也算是吃皇糧的大人了,他若不願來,咱們也不好強迫。”婉賢笑盈盈道,“當年他尚還喚我一聲阿賢,如今隻願稱個疏離客氣的三小姐,哎,物是人非啊,這做官和不做官,果然差別大得很。”

    “不,絕沒有這意思!”徐適年急切解釋,“我隻是我隻想三小姐如今年歲漸大,我一個外男,若再像幼時一般同她相處,恐怕恐怕於三小姐閨名有礙。”

    “先生是自己人,稱什麽外男?”馮夫人道,“都說一日為師終身為父,這如父如兄的人物,哪用得這般客氣?”

    “算了,先生愛叫什麽就叫什麽吧,”婉賢又為他解圍,“橫豎你我之間,也不是一個稱呼就能劃清界限的。”

    這話就連馮夫人聽了都吃一驚,忍不住暗自揣測這對師徒之間發生的事情,下意識就想多問兩句。但婉賢沒給她這個機會,便起身向徐適年行禮:“先生恐怕還另有公務,我就不耽誤您了。”

    徐適年如蒙大赦,急忙起身,客氣兩句便飛也似的離開了。

    馮夫人問婉賢:“這徐先生主動來找你,怎麽見了你又像見了鬼一樣?”

    “他欠我的,”婉賢笑嘻嘻道,“當年老宅管家福大叔的兒子跟著他鬧革命,欺上瞞下地從府裏偷錢去貼補革命黨,他原先不曉得,就盡數拿去用了,後來又在老宅給我做洋文老師,瞞著我們去參加革命黨的起義,受了傷,是我想辦法說服大姐,將他安排在別苑裏將養的,如今他做了官,若想將這些舊日恩怨一筆勾銷,我第一個饒不了他,因此對他就有些不客氣。”

    她半真半假地解釋,馮夫人也隻能全盤接收,若有所思道:“我看他不像是忘恩負義的人。”

    “那倒是。”婉賢說著,向馮夫人揚了揚手裏的書頁,“叔母,我看書去了。”

    她自是一派一心隻讀聖賢書的架勢,馮夫人將她看的緊,她也沒機會去聽聞窗外事,因此也就不曉得五月末中日正式簽訂條約這件舉國震動的大事。外交部前前後後忙了五個月,最終也沒能拖死這場國之噩運。陸征祥去簽約的時候,北京學界、商界、工界等人正聚集在外交部門口,高喊口號,遊行示威。

    今日之約書同日置益最早跨過外交部直接對袁世凱提供的約書已經大有不同,讓整個國務會議都如鯁在喉,對中華民國最為不利的第五項條款已經通過艱苦談判去掉了,稱作中日民四條約。

    初則據理力爭,終則喪權辱國。陸征祥曾將自己比作李鴻章,而他最終也是做了與李鴻章相同的事情文人都想在史書上留下屬於自己的一筆,但陸征祥寒窗苦讀的時候萬萬不會想到,他留下的那一筆,竟然是在賣國條約上簽下的自己名字。

    伴隨著談判結束,謝懷昌在外交部的差事也算徹底告終,他有兩個選擇,一是繼續留在外交部任閑差,二是接著回去陸軍軍官學堂做教官主任。陸征祥自簽約典禮結束便大病一場,隨即向袁世凱提出辭職,大總統感念他在這場外交鬥爭中付出的心血,大筆一揮準了他的辭呈,另擇曹汝霖接任外交總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