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一五。前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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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征祥在外交部多待了一年,與繼任的曹汝霖做工作交接。陸征祥任總長的時候,曹汝霖正是輔助他談判的次長,其實沒什麽要交接的,將陸征祥留任一年,隻不過是怕給外人留下談判不利,撤職查辦的印象,但除了最早做工作交接的兩個月之外,陸征祥一直抱病在家,隻是虛掛一個總長之名。
在他離開之前,還特意找到謝懷昌:“我要卸任了,你是如何打算的?”
謝懷昌立刻道:“唯總長是從。”
陸征祥擺手:“我不是要你表忠心,寧隱,我同你投緣,想為你謀個好前程,你若是還打算留在外交部,我就用總長的名義將你任命為參議,你若是不想留下,我就去跟陸軍部的段總長打招呼,調你到陸軍總部去。”
陸軍總長段祺瑞是袁世凱的心腹,大名鼎鼎的北洋三傑之一,號稱北洋之虎,傳聞中還被袁世凱當做繼承人來培養的。若是能到他手下,豈止是有好前程,恐怕入閣拜相都是有可能的。陸征祥的確是為謝懷昌考慮得麵麵俱到,盡心力要為他謀一個好前程。
謝懷昌沉默不語,這份前程令人心動,但接受了這份前程,就相當於與段祺瑞袁世凱徹底捆在一起,未必能一榮俱榮,但恐怕要一損俱損。
陸征祥看出他在猶豫,卻猜不出他在猶豫什麽,他為謝懷昌安排的前程就像是上天掉下的餡餅,他想不出什麽拒絕的理由。
謝懷昌道:“總長的心意我銘感五內,但這件事著實事關重大,我若孑然一身,自然求之不得,但總長知道,我家族龐大,牽一發而動全身,因此每個決定都要力求慎重。所以如若總長允準,請容我回家與叔父商議。”
陸征祥聽完,什麽表情都沒流露出來,他興許是已經身心俱疲,再懶打起精神去想謝懷昌這番話背後的深意,當即便點頭允準:“好,你盡早決定,再來找我。”
謝懷昌將這個消息帶回給謝道庸:“不知叔父是什麽意見?”
謝道庸搖了搖頭:“不要去。”
謝懷昌鬆了口氣:“我也是這麽想的。”
謝道庸笑眯眯地看他:“你這個反應,難道以為我會支持你去段祺瑞麾下?”
謝懷昌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那倒沒有,隻不過考慮到你與大總統交情匪淺,所以”
“我同大總統”謝道庸垂下眼睛,輕輕歎了口氣,“昔年我同大總統一道在李文忠公麾下效力,甲午海戰之後,文忠公的北洋全軍覆沒,他自己也被迫去到京郊寺廟潛修,那時候大總統已經投效了榮祿榮中堂,跑來為榮中堂做說客,被文忠公趕了出去,當時我也在場。”
“他走之後,文忠公便對我預言說此子日後,恐怕不止要入閣拜相。”
謝懷昌道:“文忠公好眼光。”
謝道庸輕輕歎了口氣:“當初文忠公叫我同他搞好關係,因為我們都是北洋舊臣,同別人相比更有三分親近,可歎那時年輕氣盛,總以為自己自有左右逢源,八麵玲瓏的本事,並沒有將文忠公的話放在心裏。”
謝懷昌驚訝道:“難道叔父為沒有投效他而後悔?”
謝道庸搖了搖頭:“倒不至於要後悔,隻是覺得若是投效了他,能做更多的事情吧。”
他是謝家百年來第一個入京做官的人,為此不惜與兄父翻臉,但汲汲營營一生,到頭來卻隻是個在京的小官,有也可,沒有也行。他不乏做事的能力,卻始終沒有得到過重用與能力高低無關,站隊才是決定性因素。
可以沒有本事,但不可以沒有忠心。
隻有位卑者才不需要站隊。
謝道庸又抬起眼皮,看著謝懷昌:“陸子欣若舉薦你去段祺瑞麾下,他定能要你,但會不會重用你就未必了,他如今氣候已成,麾下不乏忠兵良將,僅憑一顆忠心隻怕起不到什麽作用更何況你連一顆忠心都沒有。”
謝懷昌笑著稱是:“我還是國民黨黨員呢。”
謝道庸長長“嗯”了一聲:“還是回保定陸軍軍官學堂去吧,好好當個老師,教書育人,桃李滿天下。”
最後一句“桃李滿天下”他說的語氣極輕,似乎是不經意說出來的,又似乎另有內涵。
謝懷昌將他最終決定報給了陸征祥,倒叫陸征祥大吃一驚,但解釋的說辭是早就想好的,冠冕堂皇裏自有三分真心,他在陸宅書房裏見這位前任總長,懇切地看著他,道:“經次跟隨總長參加著無硝煙的一戰,感觸良多,與國家相比,我個人前程又何足道哉?若我中華國富民強,日本這等蕞爾小國又豈敢咄咄逼我中華總統?懷昌此去,不願出將,不願拜相,但求為國訓練一批忠猛之士,鎮守四方。”
陸征祥看他,表情感慨,伸手在他肩上使勁拍了拍,半晌說不出話來。他附身從書桌抽屜裏拿出一張報紙用玻璃裱好的報紙遞給她,五月九日的,報道了全國教育委員會將當日確定為國恥日的消息。
“送給你,”他說,“以此為戒。”
謝懷昌雙手接過來,仔細看了看,摁在胸口:“多謝總長。”
陸征祥當著他的麵給段祺瑞打電話,要他將謝懷昌調回陸軍軍官學堂,彼時軍官學堂的校長曲同豐在二十一條談判期間縱容學生罷課遊行,因此招致段祺瑞的不滿,陸征祥在這個關頭要安插謝懷昌過去,他自是一百個同意,並且張口給了他一個副校長的職位。
對謝懷昌來說,這個副校長之職簡直是意外之喜,曲同豐的事跡他略有耳聞,對他在談判期間表現出的愛國意向頗為讚同,到他手底下去做副校長,謝懷昌一百個願意。
從陸宅出來,他心情甚好,簡直是春風得意,五個月裏難得有清閑,便想起他同韋筠如那場拖延至今的晚餐,便叫了個黃包車,去到北大尋她。
韋筠如沒有在燕園門口等他,因為正在上課,謝懷昌打聽了好幾個人才找到英語係上課的教室,他從後門悄悄進去,坐在最後一排,聽得全神貫注。
授課老師早就看到他進來,本以為是遲到的學生,但從那一身沒有軍徽的軍裝看,又以為是之前參加學生的遊行示威,如今東窗事發,軍方派人來捉拿他的。但謝懷昌進來後沒有出聲也沒有鬧事,他便當做沒看見,從容鎮定地講完了一整堂課,直到下課鈴響起,才布置了作業,收拾了講義,走到謝懷昌跟前,對著他伸出雙手:“等你們好久了,走吧。”
謝懷昌一頭霧水地看著他:“您認識我?您要上哪去?”
老師也是莫名其妙:“你不是來抓我的嗎?”
謝懷昌哭笑不得,但看著老師一臉坦蕩,故意逗他:“你知道我是來抓你的?那就主動交代你犯了什麽事吧?”
老師正氣凜然道:“我一心為國,天日可表,那遊行是我發氣的,也是我鼓動學生參加示威的,你要抓要罰,我一人擔著,同我這班學生們無關。”
他身後的學子們群情激奮,聚攏到謝懷昌身邊,爭先恐後地喊:“這主意是我出的,同我老師也無關,你不要抓他,抓我們吧!”
韋筠如在人群最外麵,擠不進去,說話也沒人聽,急的滿頭是汗。
那老師張開雙手,將學生們都護在身後:“不要在教室裏抓人,咱們出去,我隨你走。”
“你隨我走,我還不願帶你走呢,”謝懷昌已經看到韋筠如了,笑眯眯地向她伸手,“我是來接她去吃完飯的,哪有空閑來抓你?即便是要抓,那也是警察廳的事情吧,同我一個兵又有什麽幹係?”
學生們一時大嘩,紛紛扭頭去看韋筠如,伴在她身邊的一個清秀姑娘忽然倒抽一口冷氣,捂著嘴小聲驚叫:“你是那天救我們的那個謝二少?”
謝懷昌一挑眉:“李洽聞?”
李洽聞急忙點頭,拉著韋筠如撥開人群擠到謝懷昌跟前,笑容滿麵地看他,還調皮道:“二哥,是我呀,我有聽你的花,好好學習,再沒有去鬧事了。”
她說著,將韋筠如拉倒人前,對同學們解釋:“就是咱們一些同學被抓的那次,筠如恰巧認識這位謝二少的親妹妹,就由他妹妹帶著去找二少幫的忙,我們才那麽快被放出來的。”
警察廳的老何隻關了學生們一個晚上,沒用武也沒有什麽刑訊逼供,李洽聞是因為謝懷昌的關係才最早被放出來,便將所有的功勞都算在了謝懷昌頭上。
謝懷昌急忙解釋:“功不在我,原本警察也沒打算傷害你們。”
老師這才知道誤會了,頓時滿麵通紅,握著謝懷昌的手連搖:“原來是恩人,我們之前還為沒有謝過恩人而遺憾呢,您能親自來,真是太好了。”
謝懷昌點著頭同他客氣:“您言重了,我算不上什麽恩人,方才沒把您嚇著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