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一七。道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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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謝懷昌那副字求得一波三折,因為於右任已經輕易不給人贈字了,直到謝懷安說是要送給一位因為參加愛國遊行而被捕的青年學子,於右任才鬆了口,寫了一副“學而不倦”送了過去。

    謝懷昌的調令已經下來了,但他退了自己租賃的房子住進謝道庸的府邸裏,借著陪婉賢參考的借口遲遲拖著不走。

    婉賢取笑他:“不如就大大方方同叔父說了,橫豎你眼下沒有成婚。”

    謝懷昌與她隔著一張桌子,在她對麵翻閱一摞文稿,頭也不抬:“專心做題。”

    婉賢瞥了瞥嘴,將一張做完的卷子遞給他:“幫我改改,我要休息一下。”

    謝懷昌不是第一次幫她改卷子了,他拿了支吸飽紅墨水的鋼筆,一道道題看下來,連看連對:“不錯嘛,長進很大呀,看來徐先生送的那套資料的確有用處。”

    婉賢哼了一聲:“我看了那套資料才知道,原先在鎮江的時候,老師講的有幾處都是錯的,難怪我有幾個題型永遠都做不對,那樣子水平的老師,不知道是怎麽聘進去的。”

    謝懷昌改完了那張卷子,勾出了錯題,將紙頁遞還給她:“不論你考不考得上,都要好好感謝徐先生才是,人家統共也就當了你兩年的家庭教師,現在反倒操你一輩子的心了。”

    這話不過是順口一說,但婉賢卻一下子紅了臉,扭捏道:“他若是願意操我一輩子的心,那我的確是要好好感謝他。”

    徐適年自那日來了一次之後就銷聲匿跡了,馮夫人不準婉賢出府,她也沒處去尋他,隻盼著入學考試的時間能快點到,但做起卷子來,又恨不得再拖上一年,好讓她準備的更加充分。

    不過既定的考試日期不會因為她的希望而改變。馮夫人一早起來就上香,叫她拜文昌星君和萬世之師孔夫子,還特意將之前從廟裏求來的文昌符戴到他身上。謝懷昌開車送她去北大考試,正好在學校門口碰到東張西望的韋筠如。

    謝懷昌在她身邊停車,喊她的名字:“你在幹嘛?”

    韋筠如驚喜地叫他的字,拉開車門自己坐了上去:“今天婉賢要考試,我提前幫她看好考場和位置了,還專門申請了當考試助理,來領她進考場。”

    謝懷昌笑道:“阿賢命可真好,我當年在京求學,一個操心我的都沒有。”

    婉賢白他一眼:“叔父叔母和阿姐都是擺著玩的?”

    “別提了,”謝懷昌歎氣,“阿姐就是在京城認識玉集大哥的,整日不著家,同玉集大哥去談情說愛,哪有閑心管我?”

    婉賢學著他的樣子歎氣,“我同你當年又何嚐不相像?隻不過我哥哥惦記著要談情說愛的對象恰巧是我師姐罷了。”

    韋筠如不及防她忽然將話題扯到自己身上,霎時不自在起來,謝懷昌將車停在婉賢的考場樓門前,故意扭頭看了韋筠如一眼,才慢條斯理地開口替她解圍:“你現在可以選擇趕緊下車進考場,也可以選擇繼續留在車上調侃我們,然後明年再考一回。”

    韋筠如驚叫了一聲,趕緊拉著謝婉賢下車,跑進教學樓裏去了。謝懷昌看著她們的身影消失在門後,暗自笑了笑,準備找一個樹蔭遮蔽的地方停車。

    教學樓門邊站著一個穿長衫的男人,身形看起來有點眼熟,正雙手背後,仰頭看著某一個樓層。

    謝懷昌心中納罕,他使勁想了想,到底沒反應過來此人是何方神聖,還專門下車打算過去看看。

    他剛打開車門,那人就轉過身來,意料之外,卻在情理之中,他喚了一聲:“徐存之先生。”

    徐適年抬頭看到他,一點驚訝的神色都沒流露出來,還向他點了回頭,微笑著打招呼:“寧隱。”

    謝懷昌示意他上車說話:“是專門來送阿賢進考場的?怎麽不早叫她呢?”

    “怕影響她考試心情,”徐適年在車邊站了站,沒有上車,“我還要回去工作,就不在這消磨時間了。”

    謝懷昌也不強迫他:“需要我送你嗎?橫豎我今日沒事。”

    徐適年想了想,繞到另一邊坐在副駕上:“不要告訴她我今日來送她考試。”

    “為什麽?”謝懷昌一邊倒車一邊笑,“前幾天我們還說考完後,不論成績好壞,都要專門設宴謝你。”

    “不要這樣破費,”徐適年道,“她一定能考上,我看跟她一同進去的那個女孩子像是北大的在校生,這樣很好,多接觸接觸同校校友,對她的大學生涯也有好處。”

    謝懷昌笑道:“我就說這謝師宴不得不請,存之你對阿賢的關心程度,同我父親比也是有過之而無不及了,難怪聖人說一日為師終身為父。”

    徐適年慢慢笑了笑:“她長大了,慢慢會有自己的想法和生活,我隻是一個曾經的老師,嚴格來說,是一個外人,我應該退出她的人生了。”

    謝懷昌聽出他語氣裏的蕭條,不由納罕:“先生何出此言?可是阿賢行事魯莽,開罪了先生?”

    徐適年挑起唇角來,微微笑了笑:“沒有,寧隱多慮了,我同你身份不同,你是親兄長,我隻是一個家庭教師,是她生命裏的過客。人生漫長,我二人終有告別的一刻,隻盼多年後她想起我,能說一句‘這老師使我受益良多’,也不枉我們師徒一場。”

    他反複強調自己的身份,試圖將自己與她鮮明地對立起來,像王母金釵一樣,在兩人之間畫一條不可逾越的銀河,使她不至於越界,做出什麽日後後悔終生的事情。

    也不希望他越界,做出使她後悔終生的事情。

    謝懷昌意識到徐適年是認真的準備告別,徹底從謝婉賢的生活中退出去。他們不再同一行當,所修專業也相差十萬八千裏。京城之大,一段關係若非刻意維護,本就支撐不了太長時間。

    他將車停在教育部大門外,與徐適年一同下車:“我不能替阿賢做決定,也不能替她見你最後一麵,替她接受你的道別。要不要見麵是你們師生自己的事情,我不插手,也不插口。”

    “隻是作為兄長……”他說著,抬起雙手,向他鄭重地行了一古禮,“我替她多謝徐先生長久以來的栽培之恩。”

    徐適年同樣抬起雙手還禮:“我也要多些謝家提供給我的無私幫助,當初未經允許就私自與從言合謀從老宅賬上取走七千兩白銀,是我二人的罪過,不敢奢求老宅寬恕,但這筆銀子我會慢慢補還上的,請寧隱你不要拒絕。”

    “好,”謝懷昌道,“從言的父親,老宅管家福寧叔也是這麽說的,你們三人就共同還這一筆債吧,不必你單槍匹馬將這七千兩全部扛下來。”

    徐適年再拜:“多謝。”

    他同謝懷昌道別,轉身往部裏去了,謝懷昌在路邊站了一會,調頭回了北大。

    他沒有將徐適年來送她考試這件事告訴她,一方麵因為這是徐適年希望的,另一方麵也是不想打擾她考試的心情。一直到她考完之後,謝懷昌帶著韋筠如和謝婉賢出府吃飯,才狀似無意地隨口提了提。

    “送你去考試那天,我還碰見存之先生了。”

    謝婉賢猛地抬頭:“哦?他也來了?”

    “嗯,隻是沒能見到你。”

    謝婉賢又低下頭,攪著碗裏的奶油蘑菇湯,淡淡一笑:“沒關係,來日方長,總能見到的。”

    “至於你……”謝懷昌那布巾擦試嘴角,將筷子放下來,微笑著凝視韋筠如,“有一樣臨別禮物要送你。”

    謝婉賢立刻抗議:“為什麽沒有臨別禮物送我?而且臨別禮物是要走的送給留下的那個嗎?”

    韋筠如勉強壓著自己的羞澀心,從背包裏掏出一個禮盒:“真巧,臨別禮物,我也準備了。”

    謝婉賢咬著筷子,目光在兩人之間來回梭巡:“看來隻有我沒有準備了?”

    謝懷昌笑著點頭:“是的,所以臨別禮物也沒有你的。”

    謝婉賢歎了口氣,故作悲傷地調侃他們:“當年大姐是怎麽對你的,你如今就報複到我身上,我可真倒黴,偏偏底下還沒有弟弟妹妹可以報複回去。”

    “你還有阿新呢,”謝懷昌善意人意地提醒她,“還是有機會的,阿新才是真的倒黴,她底下可真沒有弟弟妹妹了,鎮江外七府的平輩們,恐怕也沒有比她年齡更小的了吧。”

    他心裏也緊張,所以不停地同婉賢說話,希望能借此放鬆那條緊繃的心弦。婉賢看出來了,笑眯眯地指了指韋筠如:“囉嗦什麽,沒見到筠如姐姐都已經等了半天麽?是什麽大禮,拿出來讓我也開開眼。”

    謝懷昌這才將目光放回到韋筠如身上:“你應該會很喜歡。”

    他拿出一個裝裱精美的卷軸遞給她:“一位先生特意為你寫的。”

    韋筠如還沒有展開就立刻驚叫:“於右任先生嗎?”

    謝懷昌微笑著點了下頭:“打開看看,這幅字可是費了我挺大功夫。”

    韋筠如展卷軸的手都在發抖:“難怪這麽久了,遲遲都不肯給我看你收藏的那副字。”

    她說著,忽然“咦”了一聲,問:“那於先生給你寫的是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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