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一九。造化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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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適年不得不再次被這個女學生的機敏所折服,他身體前傾,右手虎口張開,撐住了額頭:“你還能猜到什麽?”

    “先生在鎮江文理學堂裏做得好,幾乎是以一己之力撐起半壁江山,更是被馬相伯先生親自選中,作為編譯國外新聞學相關教材的成員之一聽說英文係的閱單也有先生一份力,是嗎?”

    婉賢笑了笑:“這樣好的業務能力,若不能受到重用,恐怕上頭有識人不清之嫌,想必先生接到調令時也是摩拳擦掌,躍躍欲試,隻不過是沒想到教育部派係橫行,雖名為教育部,實際卻同教育沒什麽太大的關係,純粹隻一個行政機構罷了,你上無高官為罩,下午信徒相隨,哪怕加上謝誠,兩個小職員,恐怕在教育部連話都說不上。”

    “原是懷滿一腔熱血而來,意圖為國栽培更多棟梁之才,沒想到到了之後每日能做的隻有上班點卯”她搖頭笑道,“真是可惜。”

    徐適年默了半晌:“你一個年紀輕輕的女孩子,倒是有臥龍三分天下的才能了。”

    “先生謬讚,我若能同臥龍相提並論,早已經出將入相了。”婉賢道,“隻不過是因為二哥身在機關,推己及人,有所了解罷了。”

    徐適年道:“我國大學各自為政,同你哥哥的軍校又有所不同,除了大學校長等高層人事任命外,教育部對大學內部的相關事務並無處理權。”

    “同行政工作相比,你還是能想登上三尺講台,教書育人吧?”婉賢歎道,“或是回到報社去,做主編也好,做普通記者也好,這些才是你真正想要的,是嗎?”

    徐適年對她笑了一下,笑容發苦:“知我者阿賢,不瞞你,我已有辭職的心思。”

    謝婉賢挑了挑眉:“隻不過是因為我還沒有考入北大,所以才想在教育部多耽擱一段時間,畢竟有這層關係,你不論是幫我借書還是打聽錄榜,都方便得多,是嗎?”

    徐適年不及防她會忽然說出這樣的話,意料之外,卻又在情理之中。他不敢抬頭去看謝婉賢的臉,更不敢與她目光相接,隻能繼續將頭撐在虎口上,道:“我是你的老師,能幫你多少,就幫你多少吧。”

    謝婉賢道:“先生放心,風月一事需要你情我願才能成佳話,你既然不願,那我就不會逼你。隻不過先生萬無處處躲我的必要,我既知你,那同你做個無關風月,或是無關性別的友人又有何不可呢?”

    徐適年抬頭看她,描摹她雅致的眉眼和泰然自若的表情,許久才道:“你既然考上,那我就準備辭職,去到上海申報做記者了。”

    謝婉賢怔了怔,一股怒氣忽然由心而生,她沒有急著說話,先深深吸了口氣,保持臉上笑容不變:“也是因為我嗎?”

    徐適年還沒來得及開口,婉賢就打斷他:“你不必回答,我能猜到你要說什麽。”

    徐適年好奇起來:“哦?你猜到我要說什麽?”

    “你同申報社長已有交情,他盛情邀你,而這又恰巧是你想做的工作,加之我又考上,你於京中再無可操心的事情,於是欣然應允。”婉賢道,“隻待在京中做了工作交接,便啟程南下。”

    徐適年瞠目結舌:“你”

    “我都猜中了,是吧?”婉賢道,“你走吧。”

    徐適年頓了一下:“阿賢,你”

    “你走吧,”謝婉賢又重複了一邊,並且率先起身離開書房,她走到門邊,忽然折過身來,似笑非笑地瞧著他,“莫愁前路無知己,天下誰人不識君?徐先生,交友人易,交知己難,我沒什麽好祝福的,就祝你”她笑容忽然冷了下來,“終其一生,不會再識得第二個謝婉賢,好為你的有眼無珠付出代價。”

    徐適年猛地站起來:“我一直都是這麽想的。”

    他似乎也被謝婉賢激起了情緒,向她處走了兩步:“當初在震旦公學,你逃課來找我,彼時我便已經曉得了,終其一生,我不會再遇見第二個謝婉賢,我不說什麽為你好的鬼話,叫你失望了,徐適年是個自私自利的狹隘之人,舍不下我那孝子賢夫的美名,我離開京城,隻為我自己好,我此生不願再見你。”

    謝婉賢愣住了,她心思敏銳,稍一反應,便從徐適年激動的話語裏聽出他潛藏心裏的情誼。她手上還扶著門扇上的雕花窗欞,輕輕歎了口氣,一腔怒火也化為烏有,柔聲歎了一句:“你這是何苦呢?”

    他們相遇無錯,相知無錯,哪怕是相愛更無錯,錯的隻是時間,在一個錯誤的時間遇到了,於是連帶著後續的一係列反應便都是錯誤的了。

    徐適年也跟著冷靜下來,立刻便後悔失言,他向謝婉賢躬身揖手,聲音寂寂:“告辭了。”

    他與婉賢擦肩而過,推門而出,動作凝滯,似乎每一步都邁的艱難。婉賢曉得他的意思,他是想盡可能地延長告別時間,畢竟今日一別,想必是今生都不會再相見了。

    “先生,”謝婉賢輕輕喚了他一聲,“除開風月,我們還有千千萬萬事可談,您如今的意思,是這千千萬萬事,都不願與我再談了嗎?”

    “千千萬萬事,自有千千萬萬人來談,”徐適年與她背身而站,歎息道,“北京大學裏藏龍臥虎,會有人談的比我更好,更與你投機,我不耽誤你了。”

    “既然如此,那最後就回贈先生一冊書吧,”婉賢說著,去到書架邊,取了一冊書,那是她自己從一些舊報刊上抄錄下來,自己裝訂整理的。她將那冊書拿到徐適年跟前,道,“其中的內容,是我在北大偶然接觸到鳳毛麟角後很感興趣,便著意收集了一些相關信息,整理抄錄而成,天下隻此一本,要我這麽白白送人,我是不肯的,請先生看完了,務必記得還給我。”

    徐適年垂眸看著那書皮上的名字,疑惑道:“卡爾麥喀士文集?”

    “你一定會大感興趣的,”婉賢微笑道,“就像你對盧梭感興趣那樣。”

    徐適年不想再同婉賢有什麽牽扯,但聽她這樣說,又著實壓抑不住自己的好奇心,他將書接過來,立刻便翻開第一頁,看她在上寫著:清光緒二十五年,公曆1899年,廣學會主板萬國公報月刊,刊登英國進化論者頡德著社會進化論三章,首次提及德國人卡爾麥喀士及其資本論。

    “孫文先生在民國元年發表過社會主義派別及其批評,說的就是這個人和他的理論,”婉賢道,“你不信我,總要信孫先生。”

    徐適年又翻了一頁,遲疑道:“我可以自己去找。”

    婉賢橫了他一眼:“男子漢大丈夫,能否大方一點?曾經也是做過改朝換代大事的人,怎麽能被區區男女情事束住手腳?”

    徐適年苦笑:“不,是因為我馬上要走了,恐怕看它不完。”

    “那就等你下次赴京再來還我,”婉賢看他,笑得意味深長,“我想這一天應當是不遠了。”

    徐適年在九月結束了教育部高等教育司的工作,南下抵達申報總部,走的時候滿腹悵然,為自己未酬的壯誌,也為其餘一些他不願多想的情愫。謝誠去北京火車站送他,對他這個決定不支持也不反對,隻道:“當初未能探好這裏的工作就貿然將先生請來,真是浪費了先生的寶貴時光,我真是無地自容。”

    徐適年同他客氣:“從言這麽說,才真叫我無地自容。我在這半年,倒也稱不上是浪費時間,所學所知的東西還是許多的。”

    謝誠道:“先生不怪我就好。”

    徐適年點了點頭,沉吟片刻,道:“至於欠謝家的那七千兩銀子,我南下之後,還是會按月將薪水匯給你,你千萬記得查收。”

    謝誠神色一黯:“這便是我對不住先生的第二樁事了。”

    徐適年在他肩上拍了拍:“是我們一起對不起謝家,多說無益,先將錢還了吧。”

    檢票處排起長隊,工作人員拿著喇叭通知即將開始檢票,徐適年扭頭看了一眼,臉上現出猶疑的神色,斟酌片刻,還是道:“三小姐在京中還勞你多多照顧。”

    謝誠笑道:“三小姐運氣好,聘你做了兩年家庭教師,倒拴你一輩子為她操心了。”

    徐適年道:“她與我有救命之恩。”

    謝誠點了點頭:“我記得,你放心,從此三小姐的事就是我自己的事。”

    他後退一步,向他弓腰:“存之,保重。”

    徐適年帶著遺憾南下,但叫他萬萬沒想到的是,他方抵達報社未過兩日,開始準備進入工作的時候,報社給他安排的職位竟然是駐京記者。

    徐適年幾乎是瞬間就想起他同婉賢最後一次見麵,告別時她那意味深長地一句“我想這一天應當是不遠了”。

    他這才反應過來這句話的深意他是曾經供職於中央部門的職員,雖說職階不高不低,但起碼也累積了一些人脈,還有誰能比他更適合去做這個駐京記者呢?想要拿到京城政局裏的一些內幕消息,再沒人比他更容易打入政局內部了吧。

    徐適年買了返京的票,在上海火車站檢票口垂眸看著,不由苦笑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