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四七。國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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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婉瀾僵立在碼頭上,冰冷的海風裹著腥氣和水汽撲麵而來,輪船發出嗚嗚長鳴,遠行的夫婦立在船頭上,向他們揮手道別。

    “阿恬說了什麽?”陳暨站到婉瀾身邊,“你臉色都變了。”

    “棲川旬殺了總領事,而且還試圖嫁禍給中國人。”婉瀾低聲道,“她說戰爭要開始了。”

    戰爭的確要開始了,百年前的古人就已經預言過,說天下大勢,合久必分,分久必合。自前清立國至宣統帝退位,滿打滿算已有二百六十八年,說來雖是百年國運,可時間卻未必見得很長——整個大清裏,謝家統共才換了五代族長。

    說來也不過是五代人的經營,便已將鎮江俱都收歸囊下,這是隻有太平盛世才能做到的,那時人們不必為生存而奔波,可以騰出手來做一些利己利人的事。

    陳暨照原本的許諾將喬治宅邸裏的仆人挑挑揀揀收了過來,他的宅邸卻被謝懷安出手,連同其中留下的家具一道買了下來,並留謝懷昌同謝婉賢一道在其間小住了兩三日。

    “大哥這次是大出血了。”謝懷昌笑道,“先買了喬治在藥行的股權,又買了他的宅子,不知道家底還剩多少?”

    “隻要你不來打我的主意,我家底就夠我用到進棺材的。”謝懷安調侃他一句,接著問,“同韋小姐怎樣?父母大人已經決定親自上京城給你提親了”

    謝懷昌搖搖頭:“現在恐怕不是個好時候,鄭汝成才死,袁大總統正震怒,實際上我在家的時候就接到了北京發來的報,叫我協助上海警察調查鄭汝成凶殺案背後的組織。”

    他說著,又看向陳暨:“我想同陳其美見一麵。”

    陳暨立刻道:“我沒有能聯係上他的方式,之前負責為我們傳遞消息的人已經死了。”

    婉瀾緊隨其後地補充:“我們已經被日本領事館懷疑過了,負責監視我們的士兵剛剛撤走,你不要再為我和你姐夫惹麻煩。”

    謝懷昌愕然,隨即又失笑:“好,好,放心,我不為你們惹麻煩……阿姐現在膽子小的像驚弓之鳥一樣了。”

    婉瀾不滿地瞪他一眼:“還是說說你自己吧,大總統震怒,總不能不讓人辦婚事。”

    “不是大總統,是我,我不知道前途會怎麽樣。”謝懷昌沉默片刻,無奈地笑了一下,又攤了攤手,“大總統稱帝之心昭然若揭,在他看來,國內形勢是一片大好,似乎人人都著急盼著他稱帝,但這其實隻不過是偽造出來的民意……蔡鬆坡從北京跑了,我想用不了多久他就會回到雲南,然後召集軍隊進攻北京。”

    吳心繹斷然道:“不會,大總統一日不稱帝,他一日不會舉兵。”

    謝懷昌道:“大總統在新年之前就會稱帝,你信不信?”

    謝懷安糊塗片刻,擺著手道:“等等,蔡鬆坡舉不舉兵你又有什麽關係?重要的是韋文官長的態度,他支持袁大總統稱帝嗎?”

    謝懷昌道:“他支持君主立憲,但不支持袁大總統的君主立憲。”

    “他希望宣統帝複辟?謝懷安哀歎一聲:“哦,這可不妙,那韋小姐的意思呢?”

    “筠如姐姐希望我國能迅速建立國會,並由國會建立健全的國家各個部門。”謝婉賢道,“她正跟隨陸先生學習外交知識,已經進了外交部,看陸先生的意思,是打算將她放到國外去曆練幾年。”

    “喲,那可不成。”婉瀾道,“如果韋小姐出國了,那麽寧隱怎麽辦呢?”

    “若這是她希望的,那出就出了,我支持她所有發自本心的決定。”謝懷昌微笑道,“筠如與旁的女子不同,這也正是我所愛之處。”

    婉瀾怔了怔,驀然生出幾分羨豔來,不由點頭讚道:“你能這麽想,是韋小姐的福氣,看來她若想成就事業,就非得嫁你不可了。”

    吳心繹露出不讚同的神色,但她什麽都沒有說,因此也沒有人格外關注她的看法。他們很快就達成一致,準備在袁世凱稱帝之前將婚期定下來。

    謝道中夫婦親自給陸征祥寫了信,請他代為保媒,但令人萬萬沒想到的是,之前一直沸沸揚揚鬧著稱帝,卻一直稱了幾年都毫無動靜的袁世凱果真如謝懷昌所說,突然在西曆十二月十日這天,宣布就任中華民國大皇帝,定年號為洪憲。

    消息一出,舉國嘩然,先前各自為政的團體忽然空前團結,眾口一詞地聲討起倒行逆施的袁世凱來,甚至就連他的那些心腹愛將們,都在馮國璋的帶領下聯合發電給袁世凱,要求其取消帝製。

    謝婉賢在徐適年的辦公室裏看他寫批判袁世凱的新聞稿,依然是教人折心的才華,這使得他在新聞和文學兩界都聲名鵲起,收到了八方來信。

    婉賢就那拆那些信,將她覺得好的留給徐適年,嘴裏還道:“說來也不知是幸運還是不幸,我這短短二十來歲,竟然已經經曆了兩回改朝換代。”

    徐適年從眼鏡後麵看她,笑道:“你馬上要經曆第三回了。”

    袁大總統的未來已經毫無懸念,支持他登基稱帝的俱是一幫文人,那些手握重權的將軍們激烈如蔡鍔者已起兵反袁,溫和如馮國璋者隻是聯名通電,就連杵在袁世凱眼皮子底下的段祺瑞都怒而辭職——他已經算是仁至義盡的,雖不讚成,卻也沒有像別人一樣公開反對。

    袁世凱的武力長城已經坍塌了,自晚清他授命在小站練兵以來至今約有三十年,這三十年裏他一點一滴構築起這道帝國屏障,也靠著他們升官加爵,問鼎權峰。但令人萬萬沒有想到的是,這些原本隻服氣他的將軍們竟然會在一夕之間盡數倒戈。

    冷風砰砰敲擊著窗戶,室內燃燒著溫暖的煤爐,謝婉賢動手將一疊信整理好,用布條捆住,低聲回應:“能親眼目睹載入史冊的曆史,這是我的福氣。”

    又到新年了。

    太平盛世的新年或許會過得熱鬧,卻一定沒有亂世的新年更教人重視,因為過去的一年太苦,人們太需要一個能加油鼓勁的儀式,好祈求上天在新的一年裏對他們仁慈一些。

    而上天仿佛也的確仁慈了一些,對於大部分人反對袁氏稱帝的人來說。在民國四年三月份的時候,飽受文人辱罵的袁世凱終於下令取消帝製,複稱中華民國大總統。有傳聞說段祺瑞曾經要求他退位自保,卻被他拒絕,興許這個結局對一位梟雄來說實在太過淒涼,連上天都看不過去,於是在同年十月的時候派鬼吏收走了他的性命,叫他在矛盾激化前死在了大總統的崗位上。

    這是民國建立以來第一位去世的國家最高統治者,報紙刊登了這一消息,卻沒有像以往皇帝駕崩一樣宣布國喪,要求老百姓在三年之內不準宴飲作樂。因此民間似乎都陷入一種混亂之中,不知道此時是應該像往常一樣過日子,還是為大總統守孝致哀。

    但謝家已經很快有了決議,是謝道中提出的:“為袁大總統守三個月吧。”

    外七宅裏有激進的小輩不服氣,他們憎恨袁世凱就像憎恨滿清政權,雖然不敢明著向謝道中提出抗議,暗地裏卻故意做了不少不規矩的事情,但謝道中卻臭從來不去管他們。

    謝懷安也沒有將他的守孝令當回事,他還需要同人談生意,宴席和風月場所是避免不了的。

    “他們都以為袁大總統死了,天下就太平了。”謝道中在某一個午歇後對秦夫人道,“但其實他死了,才真正是天下大亂的開頭。”

    “你這麽說,倒叫我對阿恬移民安心了不少。”秦夫人在妝台上梳妝,將自己半百的頭發仔細抿好,戴上端莊貴氣的珠寶首飾,“咱們家沒有人在政壇,也叫我安心不少。”

    謝道中看了她一眼:“懷昌和他未來的嶽家都在呢,他也是你的兒子。”

    秦夫人心平氣和道:“隻怕他自己不這麽覺得。”

    【第二季-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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