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四六。告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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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夫人已經知道了婉恬要宣布的消息不是懷孕而是告別,因此她顯得很難過,人消沉下來,連帶著整個老宅都陷入悲傷。
但婉恬沒有安慰她,連哄騙性的“我還會再回來看您”都沒有說,甚至婉瀾在宴席上安慰秦夫人,說“阿恬還會再回來”的時候,她也用溫柔卻冰冷的語氣道:“不列顛距此隔山探海,隻怕再見不易。”
婉瀾再次從婉恬的舉止中覺出詭異來,著意在晚間去尋她,客氣地將喬治請出去,打算問個究竟。
婉恬卻不準備告訴她:“阿姐多慮了,我……”
她沒有說下去,使得婉瀾更懷疑,也更加確定她定是有什麽不好的事情瞞著她。
婉瀾小心翼翼地問:“同日本領事館有關嗎?”
婉恬沉默了半天,最後像泄氣一樣笑了一下:“等走的時候再告訴你吧,如果那時候你還想知道。”
婉瀾的臉色變了,她預感到自己的猜測或許是對的,這讓她對婉恬急於離開的行為而感到擔心。
婉恬輕輕笑起來,像是能洞悉她心思一樣,將手覆到婉瀾手上,語帶責怪:“想什麽呢。”
婉瀾狐疑地看著她,半晌,輕輕歎了口氣:“我太害怕了,玉集出事之後,我好像一下子變得特別怕死,怕我身邊的人出事。”她抿了抿嘴,猶豫片刻,又道,“玉集也打算移居國外了。”
婉恬吃了一驚:“那家裏怎麽辦?恐怕父母親不會同意離開鎮江的。”
“我也這麽想,所以打算先找懷安商量。”婉瀾握著她的手,“你打算去英國定居嗎?你若是準備去英國,我就說服玉集也去英國,咱們姐妹還住在臨近的地方,免得在異國他鄉舉目無親。”
婉恬似乎沒料到她會忽然問這句話,倉促笑了一下:“或許吧……玉集大哥還沒想好去哪嗎?”
“他想去美國。”婉瀾道,“可我想和你離得近近的,也好互相照應。”
婉恬微笑著看她:“阿姐變了不少,更有煙火氣了,像個尋常人家的太太。”
婉瀾怔愣半晌,將她這話品了又品,一時驚訝,一時難過,到最後才心緒複雜,卻又仿佛釋然地笑起來:“年輕時總想著與眾不同,想做一番大事業,結果年齡長到現在,倒是見了不少做大事業的人,可惜不僅沒受感染,好像還有些知難而退了。”
婉恬道:“從古至今要做事業的,哪個不是拋家棄子,受盡艱辛,然後才能青史留名?你失去多少,才能獲得多少,阿姐太貪心了,什麽都想要,注定不是能做大事業的人。”
“隻安安穩穩地活著就已經要花光所有力氣了。”婉瀾歎道,“我現在再想二叔當年回府,說要帶咱們家的人出洋留學,這簡直就像是上輩子的事情,上輩子我還是個不知道天高地厚的丫頭……可現在二叔都過世了。”
“少年不知愁滋味,愛上層樓,愛上層樓,為賦新詞強說愁。而今盡識愁滋味,欲說還休,欲說還休,卻道天涼好個秋。”婉恬微笑著念這首詞,唇角還是上揚著的,眼淚卻慢慢滑下來,又急忙拿帕子拭去,“阿姐太討厭了,故意勾人家掉淚。”
“咱們都是被外頭天地嚇破膽的,可家裏還有一個想要迎難而上,和依然躍躍欲試的。”婉瀾道,“阿賢同徐先生事情,你知不知道?”
“知道,”婉恬點點頭,“隻怕她獨自撐不了多久,母親能放話等她學業完成,已經是給她極大寬容了,陶姨娘現在被母親壓著,不敢說什麽,可等阿賢領了畢業證……還有她好受的。”
喬治在外頭敲門,笑著調侃她們:“怎麽,姐妹間的悄悄話還沒有說完嗎?我今夜可以去客房休息。”
婉瀾笑起來:“瞧我,打開話匣子就忘了時候了。”
婉恬一把將她拉住,自己站起身去應喬治:“你今天就去客房吧,我想同阿姐抵足夜談一番,拜托了。”
喬治很好說話,當即便點頭,還俯身想要親吻婉恬,但後者隻是笑著抬頭,仿佛是在回應他,但其實是側了頭,隻讓他的吻落在自己麵頰上:“晚安,親愛的。”
婉恬同婉瀾談到半夜,但第二日依舊起的很早,甚至比平時更早。她動作輕輕地,沒有驚醒尚因疲憊而沉睡的長姐,自己梳洗妥當去了長房,像未出嫁時一樣給父母請安,跟吳心怡一起侍奉他們用早膳。
秦夫人忍著悲痛對她微笑:“你姐姐還沒起來,她是越來越懶了。”
婉恬應道:“阿姐昨夜跟我一道睡的,我拖著她說了半晌的話,她是倦極了。”
“你的確應該更勤快一些。”秦夫人道,“你姐姐尚有侍奉的時候,你卻是不知何年才能再見……我甚至想叫你早早走了罷,免得你多在我眼皮子底下杵著一日,我便多難受一日。”
謝道中咳了一聲:“好了,人還在跟前,不要說這些話。”
秦夫人急忙應是,可婉恬卻依然微笑著,看不出悲痛來。
這下不僅是婉瀾,就連吳心繹都開始懷疑婉恬是不是遇上了什麽事,她自己對著婉恬直問了一回,沒有得到回答,又回去同謝懷安說了。
謝懷安照例先找的婉瀾,他的老習慣,內宅裏的事情若用到他,他向來是先去找長姐商量,聽她的意見。但婉瀾這次卻替婉恬打發了他,因為她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說。
“移居國外?”謝懷安真的是從來,從來沒有考慮過這個問題,也從來沒有打算考慮這個問題,“阿姐在開玩笑,謝家老宅加上外七府,連帶各府裏伺候的小廝丫頭,還有外頭莊子上的農戶、工廠裏的紗工、藥房的醫師,林林總總所有指望謝家過日子的人一起有上萬人,要將這上萬人帶著一道出國麽?”
婉瀾結巴半晌,低頭訥訥道:“我料想你也未必答應。”
“都料到了,還做什麽無用功,”謝懷安笑著,卻突然想到什麽,臉色一變,“怎麽,難道你也要走?”
“玉集有這個打算,他已經準備在美國投資產業用於立足了。”婉瀾道,“他說世道不太平,國家前途未卜,留在國內不放心。”
“前途未卜,總也不會亡國。”謝懷安絲毫不以為意,“不過玉集大哥沒有咱們家這麽重的擔子,他想移居美國倒也輕鬆,隻是父母大人方送走了阿恬,隔些日子又要送你,實在是太令他們難過。”
婉瀾不死心,還想勸他,於是道:“產業可以賣掉,莊子上的地按人頭分給農戶,隻要不耽誤他們繼續討生活,咱們倒也不是非要守著他們。”
“那外七府的人呢?”謝懷安反問,“他們甚至連洋人都沒見過,有些還視他們迥異的皮膚和發色為洪水猛獸,認為他們是以中國人血肉為食的,這樣的人,你打算讓他們到國外拿什麽去生活?”
婉瀾又被問住了,半晌,悻悻道:“咱們要也是個庶府就好了。”
謝懷安大笑:“老宅的好處和榮耀都拿了,等辦事情的時候卻又嫌這身份是個累贅——阿姐,這麽做事情可不是君子所為。”
婉瀾賭氣道:“我隻是個女子,頭發長見識短,鼠目寸光,隻願看到我家人平安康泰。”
謝懷安被她難得一見的女兒形態逗笑,而且笑個不停,並安慰她:“好了,橫豎玉集大哥沒有立刻移居的打算,你我都先等等,沒準後麵就有辦法了呢?眼下的當務之急,還是先將阿恬招呼好吧。”
謝婉恬夫婦統共在老宅隻留了九日,英國駐華大使從上海打電話過來,催他們啟程。在他們離開之前,婉恬曾經提出想要開祠堂祭拜先祖的要求,卻被謝道中拒絕了。
他們離開的那日,上海風和日麗,碧空如洗。碼頭上人聲鼎沸,他們的遊輪停在最顯眼的位置,看在英國駐華大使的份上,上海輪船招商局的總經理、大名鼎鼎的前清商聖盛宣懷親自在碼頭送別,陳暨堅持帶病送行的付出有了回報,他順利同盛宣懷搭上了關係。
婉恬在登船前對婉瀾招手,笑眯眯地叫她過去,婉瀾強忍鼻腔酸澀,被婉恬分外親密地拿手臂攬著脖子,嘴巴貼到她耳垂上,低聲道:“我最後的秘密。”
她說:“那天我在街上親眼目睹那場凶殺案,一個人拿刀子試圖砍下另一人的頭顱,但後者奪得太快,所以刀子劃破了他的腹腔,五髒六腑都流出來,血濺到地上,我當場就被嚇得昏厥過去了。”
婉瀾隻聽她的描述就要倒抽冷氣,她想扭臉去同婉恬說話,但婉恬卻依然緊緊摟著她的脖子:“等我醒過來的時候,就在日本領事館……”她在這裏頓了一下,似乎是吞下去了一些話,反正是頓了一下才接著道,“他們請各個租界的警察來——你知道,雖然是外國租界,可大部分警察都是中國人——那些日本人把他們請來,給他們好處,叫他們把嘴巴閉閉緊。”
“我告訴他們我是斯賓塞伯爵的太太,我第一次對外使用這個名號,卻是在這樣一種情況之下。但他們卻沒有輕易相信,而是問我索要能證明身份的東西,於是我將喬治辦公室的電話寫給他們,請他們打電話確認,並叫我丈夫來接我。”
“阿姐……”婉恬頓了一下,像是將一些話吞進去了,她的語氣忽然變得詭秘起來,接著說,“死的那個人是真正的日本領事館總領事,他沒有回去國內參加日本皇帝的登基典禮,是棲川旬殺了他,殺手偽裝成中國反日人士,但我聽到他們彼此用日語交流,雖然我聽不懂內容是什麽,但很明顯,棲川旬殺了她的上司,還想要嫁禍給中國人。”
“但我告訴他們我對那場凶殺案的原因一無所知,我隻是突然看到殺人,太過驚恐以致昏厥,棲川旬親自審問我,雖然動了刑,卻沒有從我嘴裏問出一個字。後來他們驗證我確實是位伯爵夫人,才開始恐慌,以你們的性命做威脅,嚴禁我將受刑的事情說出去,並且在此後,似乎還派過人來暗殺我。”
謝婉恬鬆開了婉瀾,旋即握住她的手,眼睛裏蓄滿淚水,像是尋常一對姐妹在遠行前相互告別一樣涕淚漣漣,但口中說的卻是:“阿姐,我不知道會不會牽連到你,但是……快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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